幻生幻滅即是不生不滅──謹以此文紀念幻公

　　幻生幻滅即是不生不滅──謹以此文紀念幻公

　　超定

　　來去平淡的人生

　　幻生老法師圓寂快三個月了,每想到未能參加他的告別式,送他最后一程,內(nèi)心不免有遺憾之感�；霉�臨命終時,我在德州佛教書院講“空義的起源與開展”,沒有來得及看他最后一面,而他荼毗之期,我已飛到新加坡,在演公的紀念堂,以“從中觀思想辯二諦空有”為題,為諸學(xué)員作六天的講解。事實的因緣如此,理智的深思,四大本空,色身幻生幻滅,送與不送,都是如幻如化,隨順如幻的因緣,能送就送,不能送又何必強求而徒增苦惱呢?幻公自知無常已至,預(yù)立遺囑:“往生后不登報,不發(fā)訃聞,不收奠儀,不收聯(lián)幛,不收花圈、花籃,不請人封棺,不說法舉火。平平淡淡地來,平平淡淡地去,度過平淡的一生�！闭媸侨巳缙涿�,來也平淡,去也平淡,來去之間,一生都平淡。這就是吾公對“幻生”一名的注解,也是他的夫子自道,自我一生的素描。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夢幻的人生,沒有什么值得計較和執(zhí)著的。但這絕非消極的人生觀:凡事不用認真,馬馬虎虎,得過且過,游戲人間吧!在師友的心目中,幻公是一位最細心,最用心的人:二十出頭的青年僧,即被長輩委以重任,主編“人生”、“海潮音”。他精研玄奘大師的歷史,在中央日報副刊,發(fā)表史學(xué)考證的文章;在佛學(xué)院,專講因明、唯識學(xué)。如此的深厚學(xué)養(yǎng),豈是泛泛之輩,籠統(tǒng)佛性,顢頇真如的講經(jīng)法師所能望其項背;幻公的一生,看似平淡,沒有世俗多姿多彩、轟轟烈烈的功名成就,但他在佛法中的真修實學(xué),從幻生幻滅的緣起,體驗不生不滅的空性;藉多病的幻軀,長養(yǎng)堅實的清凈法身。這樣的積學(xué)無限,精進不已的平淡人生,委實永遠值得后人懷念和學(xué)習(xí)!

　　生滅及不生滅是一?

　　佛說三法印:無常、無我、無生。偈云:“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狈鸱ǖ某５�,觀世間無常,發(fā)出離心,修四諦與緣起的法門,終于解脫生死,達到涅槃寂滅的境界。大乘佛法興起,直觀無常生滅的當(dāng)體即是不生不滅,知苦而不厭,發(fā)菩提心,于無量阿僧只劫中,廣修六度與四攝的悲濟行,最后福慧圓滿,究竟成佛。

　　修學(xué)佛法的目的是舍離生死此岸,到達涅槃彼岸。生死界是生滅法,生滅法如幻如化;涅槃界是不生滅法,不生滅法真常妙有,非如幻如化。依般若經(jīng)說,這是佛陀的善巧方便,為初學(xué)者作如是次第分別。對于久學(xué)的菩薩,即直指:生死如幻如化,涅槃如幻如化,縱有一法勝于涅槃,也是如幻如化。故此,中論頌言:“涅槃與世間,無有少分別,世間與涅槃,亦無少分別;涅槃之實際,及與世間際,如是二際者,無毫厘差別�！�

　　生滅法如幻如化,道理很明白,人人都懂得;不生不滅的涅槃法,說它也是如幻如化,多么難解而令人感到惶惑不安!學(xué)佛既為出離世間,趣向涅槃,結(jié)果得來的是:涅槃與世間,無有少分別,都同樣地是如幻如化,未免太令人失望!曾有念佛的信徒問我:“念佛、求佛、見佛、生西方是我學(xué)佛最大的愿望。但金剛經(jīng)卻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甚至于明言:‘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那么我還要繼續(xù)念佛嗎?五濁惡世的娑婆界,多憂多苦,如幻如化;發(fā)心修行,辛辛苦苦地念佛,好不容易才到達西方的安樂國,最后得來的也是如幻如化的虛妄相。”我安慰他:不要半途而廢,一心念佛,凈念相繼,凈業(yè)成就,往生凈土。這是如來金口所宣,念佛成佛,凈因凈果,真實不虛。中觀思想:世俗假名有,勝義畢竟空。依世俗說世俗,極樂世界的依正莊嚴,如凈土經(jīng)論所描述,絕非美麗的謊言;即使是如幻如化,也不是子虛烏有,龜毛兔角之類。至于畢竟空中,絕諸戲論,毫無想像的空間,何況語言文字!”

　　生滅及不生滅,看來似乎相反,但龍樹菩薩在大智度論里肯定地說,二者其實是一。這是從緣起性空的深義,直探無常生滅與涅槃不生不滅的原意,打破世間與出世間的界限,會通三法印與一實相印,平息大乘與小乘對立之諍。依名相解說生滅,生住異滅,是有為相;無為是不生不滅的。但約空性說,有為性空,無為性空;有為實性即是無為,不是離有為外,另有實體的無為。有為生滅,無為不生不滅,也即如上所引的,生滅如化,不生滅不如化,乃為初學(xué)者的方便說;究竟說來,生滅即是不生滅。貫通此無常生滅與涅槃寂滅的差別而為一的是空。常空、我空、生死空。如觀色等五蘊,若色若心,身心諸法皆是念念無常;無常故苦,苦故無我,無我即空;“空即是無生無滅,無生無滅及生滅,其實是一,說有廣略�！睙o我,人無我、法無我;無我即是空,人空、法空。無常者,常性不可得,是謂常空。涅槃即無生,無生即無滅;無生無滅,是謂諸法實相──空性。由此可見,無常、無我、無生,同是空義的內(nèi)容,即一而三,即三而一,不過開合、廣略之別而已。

　　依二諦明生滅與不生滅

　　二諦,一般解說有:凡圣二諦與事理二諦。凡情所有的常識境界,名世俗諦;圣智所知的特殊境界,名勝義諦。這是約凡夫與圣人的差別,分世俗與勝義,名凡圣二諦。圣者離惑證真,悟入諸法空性,是勝義諦;即真而不礙俗,回到現(xiàn)實的世間,與常人一樣的知因果,明善惡,辨是非,只是不像凡夫的自性妄執(zhí),是謂世俗諦。

　　部派佛教里對二諦有不同的看法:一、約四諦言,前二諦是世俗,后二諦是勝義。這是“俗有真實”的說出世部所主張。二、大眾系等即認為:前三諦是世俗,唯一道諦是勝義。三、一說部的見解:唯一切法空非我理是勝義諦,四諦皆是世俗攝。四、一切有部自宗是主張:事理二諦,世俗唯是假名施設(shè),空無我理才是勝義,所以四諦皆有世俗與勝義;事相的施設(shè)范疇,皆名世俗諦,勝義是絕施設(shè),不可安立的。大乘空有二宗,中觀肯定:世俗假名有,勝義畢竟空。唯識從三自性分別;遍計與依他為世俗,但以遍計執(zhí)性空,而依他起是自相有;圓成實性,空卻遍計執(zhí)而顯的實性,空而不空。真常思想,世俗皆空,勝義妙有。大乘三系的二諦空有分別,大意如此。

　　至于本題的生滅與不生滅,淺顯地說,生滅是世俗諦,不生滅是勝義諦。如緣起的定律:“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本壠鸬膬�(nèi)容:無明緣行,行緣識,乃至生緣老死。這一緣起的流轉(zhuǎn)門,即緣起的生滅,是世俗諦。反之,“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無明滅即行滅,乃至生滅即老死滅。這一緣起的還滅門,即緣起的寂滅,是勝義諦。約大期生滅義,眾生的生而后死,死而又生,生生不已的現(xiàn)象,總名為生;圣者滅盡苦因苦果,無始以來的生死,到此為止,未來不再受生死的流轉(zhuǎn),是名為滅。簡言之,“無明所覆,愛結(jié)所系”的生死界是生;生死更無緣,愛盡涅槃的圣境是滅。生者因緣生,起惑造業(yè),生死不息;滅者因緣滅,惑業(yè)不起,如油盡燈滅。生者必滅,終歸于滅,滅才是最后歸宿。實則,諸法從本以來,無生無滅,如大海本性寂靜,因強風(fēng)而起波浪;今風(fēng)平而歸浪靜,還原于大海的本性。是故,生滅如幻,如幻的生滅即是不生不滅。

　　中論頌開宗明義,直示緣起的八不中道,以此能善滅諸戲論。據(jù)實而言,單一不生不滅,即能顯中道,離諸二邊,絕一切戲論。不生不滅,實具二諦,不僅勝義而已。從緣起性空的中觀見,勝義諦中自性畢竟空,生無自性,滅無自性;通達生滅自性空,即悟入第一義諦。世俗諦中,緣起如幻有;有生死、有涅槃、有凡夫、有圣人、有四諦、有三寶、有善惡、有業(yè)報…。此世俗的假名,而無勝義自性;假名有與自性空,世俗有與勝義空,二者相融而不相礙。換言之,有者空中之有,依空立有,名如幻假有;空者有中之空,依有明空,名勝義空。心經(jīng)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謂空有無礙觀。生滅,于勝義諦中,絕無自性,是故不生不滅;于世俗諦中,緣生緣滅,同樣是無生滅自性可得。故此,不生不滅,不但勝義諦中如是,世俗諦中亦復(fù)如是。本文“幻生幻滅即是不生不滅”,即為闡述世俗與勝義,空與有不二的中道義。

　　幻生不生、幻滅不滅、乘愿再來吧!

　　今天是農(nóng)歷年初一,四眾弟子集合在大雄寶殿,稱念南無當(dāng)來下生彌勒佛,梵音嘹亮,響徹云霄,現(xiàn)前居于兜率內(nèi)院的幻公,您應(yīng)該聽見了。在稱頌彌勒贊偈之前,先唱“龍華三會愿相逢,演說法真宗”。靜心冥思一生補處的最后身菩薩,降生人間龍華三會,說法度眾生的盛況,多么令人神往!幻公以他慎密的頭腦,卓越的智慧,研究唯識及其思想史,弘傳瑜伽大乘的經(jīng)論,為教內(nèi)一位難得的善知識。近幾年來,應(yīng)學(xué)眾之請,在他自創(chuàng)的能仁精舍,開講成唯識論和雜阿含經(jīng)論會編。希望有人發(fā)心整理成書,不久會有一部‘幻生法師遺著\’出版�；霉珨�(shù)十寒暑的研究成果,已于十二年前親自編成‘滄海文集\’三大冊,計一百十余萬言;另有二十萬言,以搜集不易,尚不在文集內(nèi)。幻公一向體弱多病,胃病、心臟病,大病小病不離身。但為法忘軀的精神,實為其他健壯者所不及。他的精心杰作,篇篇可讀,字字珠璣,是可傳世的法寶。在幻公圓寂后的初旬,后學(xué)應(yīng)妙林雜志主編凈明學(xué)長之約,草成“看似無情總有情”一文,以告海內(nèi)外師友:幻公化緣已畢,親近彌勒慈尊去了。今依中觀義,匆匆完成此稿。既然生也如幻生,滅也如幻滅,惟愿吾公乘愿再來,度如幻眾生吧!

　　歲次甲申(西元2004)年正月初一

　　寫于山腳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