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述天臺宗的四教及其四諦義

　　上一期依中觀的二諦,闡述緣起的生滅與不生不滅,附帶提及部派佛教學(xué)者對四諦的看法,為真為俗之判,可以說各各「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其見解對后起的大乘空有諸宗,影響至深且巨。我人欲探討全盤佛法,認(rèn)清思想的起源與發(fā)展,部派的阿毗達(dá)磨論書,是不可不讀的重要文獻(xiàn)。如印順導(dǎo)師說:「佛法的部派時(shí)代,是上承一味和合的佛法,下啟大乘佛法。論書是部派的產(chǎn)物,對承先啟后的發(fā)展過程,應(yīng)有其重要的貢獻(xiàn)與價(jià)值。」

　　依印度佛教演進(jìn)的史實(shí)看,初期是聲聞的四諦乘,中期是菩薩的波羅密乘,后期是如來的陀羅尼乘。(如藏傳『三理炬論』的分期:初為「諦性義」、次為「波羅密義」、后為「廣大密咒義」。)很顯然地,四圣諦法門,是一切佛法的源頭活水,釋尊初轉(zhuǎn)*輪的內(nèi)容,即是苦集滅道的真理;直到佛陀臨入涅槃,在最后遺教里,還特別宣示:「汝等若于苦等四諦有所疑者,可疾問之,毋得懷疑不求決也。」而且很慎重地「如是三唱」,可見四圣諦一法,在佛陀一代時(shí)教中的地位是如何的崇高!

　　四圣諦的深義,隨著佛教思想的變遷,由根本的「佛法」,演變?yōu)椤赋跗诖蟪朔鸱ā购汀负笃诖蟪朔鸱ā?對佛說的四圣諦,賦與不同層次的意義。如天臺宗所判的化法四教:藏教的四諦為生滅四諦,通教為無生四諦,別教為無量四諦,圓教為無作四諦。同樣地,對十二因緣法,依四教的深淺,分為思議生滅的十二因緣,思議不生不滅的十二因緣,不思議生滅的十二因緣,以及不思議不生不滅的十二因緣。四諦與十二因緣,原是同一教法,從橫豎角度不同,對世間的流轉(zhuǎn)因果,和出世間的還滅因果,而作差別的演說。近日因溫習(xí)四十五年前在佛學(xué)院的時(shí)代,親教上人續(xù)公主講『天臺四教儀』,聯(lián)想到「幻生幻滅即是不生不滅」,思惟二諦空有,生滅與不生滅的命題。道理的探討至此已夠周延了,為何天臺宗的祖師智者大師,于生滅與無生滅而外,又別立無量四諦與無作四諦?所謂無量、無作與無生,實(shí)質(zhì)不同何在?把與四諦相關(guān)的十二因緣,又劃分為:三界內(nèi)與三界外,界內(nèi)可思議的生滅與不生不滅;界外不可思議的生滅與不生不滅。法義深玄,涵蓋學(xué)派之間,大小性相的分歧。茲依天臺宗義,略述四教的四諦與十二因緣義。

　　藏通別圓與四圣諦

　　四諦是佛教的基本教義,不論聲聞與菩薩,大乘與一乘,既屬佛陀的教法,自不能偏離此四種真理。換句話說,如違反四諦的根本原理,即非佛法了。譬如美國聯(lián)邦憲法,為全美各州法律的根據(jù),違背最高憲法即是非法、無效之法。通常為解說三乘,分為四諦、十二因緣、六度法門,以此配合: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其實(shí),十二因緣即是四圣諦;大乘佛法的不同思想體系,也不過是四諦義的不同解讀和發(fā)揮而已。

　　真常唯心系的勝鬘夫人經(jīng),將佛說的圣諦分為二類:作圣諦、無作圣諦。這是依二乘和一大乘的差異,所做的分類法。經(jīng)云:「說作圣諦義者,是說有量四圣諦義。何以故?非因他能知一切苦、斷一切集、證一切滅、修一切道。」意思說:二乘人是依佛圣教,修習(xí)四諦與緣起;也即是依佛力而非自力,其智慧有限有量,不能知一切苦,證一切滅。如大乘經(jīng)說:二乘人斷了分段生死(經(jīng)說「有為生死」),還有變易生死(「無為生死」)未斷;所證的涅槃是有余,唯有佛所證的才是無余涅槃。經(jīng)說另一種圣諦,名無作圣諦:「說無作圣諦義者,說無量圣諦義。何以故?能以自力知一切受苦、斷一切受集、證一切受滅,修一切受滅道�！篃o作,即是無量,究竟圓滿之意。對上有量說,分段生死是有量的苦諦;分段與變易二生死,為無量的苦諦。四住煩惱(見惑與思惑)是有量集諦;四住地與無明住地,為無量集諦。有余涅槃是有量滅諦;合有余與無余,為無量滅諦。少分的凈智道是有量道諦,總一切無漏道才是無量道諦。經(jīng)文說的無作無量的四圣諦,是因如來以自力知一切苦、集、滅、道;不同于二乘因他力而知四圣諦。

　　天臺宗為配合化法四教,于經(jīng)說的「無作」即是「無量」,分為二種四諦:別教是無量四諦,圓教是無作四諦,通教是無生四諦,藏教是生滅四諦。

　　『天臺四教儀』解說生滅四諦:「一苦諦,二十五有依正二報(bào)是�！挂布此�謂有情世間,從最低的地獄至最高的非想非非想處天,及其所依住的器世間,總名藏教實(shí)有苦諦�！付�集諦者,即見思惑」(又名見思、四住、染污無知、枝末無明、界內(nèi)惑。)「三滅諦者,滅前苦集,顯偏真理,因滅會(huì)真,滅非真諦。四道諦者,略則戒定慧,廣則三十七道品�！股狭兴闹B名義,乃是佛陀根本圣典和阿毗達(dá)磨論書所說,天臺大師判為藏教的生滅四諦。此下通教、別教、圓教,其四諦又是什么?勝鬘經(jīng)依二乘與如來,有量與無量的差別,分為有作的四諦、無作的四諦,合起來成為「八圣諦」。四圣諦的原理是不會(huì)有差別的,「但是隨教廣狹勝劣,生滅、無生、無量、無作不同耳。」例如:金剛經(jīng)說「一切賢圣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無為法怎會(huì)有差別?智證的深淺偏圓,而施設(shè)差別。

　　通教,約根性利鈍言,鈍根通前藏教,利根通后別圓。此教所詮是無生四諦,簡言之,「苦無逼迫相,集無和合相,道不二相,滅無生相�！�般若經(jīng)屬于通教,聲聞、辟支佛、菩薩三乘共學(xué)。般若,后期大乘分為共般若與不共般若,初期性空大乘,應(yīng)是共般若;三乘同證空性、同入無余涅槃故。然此般若是大悲功德所助成者,又不同于二乘的偏真智,是則有勝出二乘之處,似應(yīng)稱為不共般若�？墒遣还仓�名,不免與后期真常大乘混淆不清�！笩o生四諦」,正是中論觀四諦品所詳明,乃是不生不滅的諸法實(shí)相。

　　別教,教、理、智、斷、行、信、因、果,別前藏通二教,又別后圓教。此教所詮的是無量四諦,意謂「苦有無量相,十法界不同故;集有無量相,五住煩惱不同故;道有無量相,恒沙佛法不同故;滅有無量相,諸波羅密不同故�！�

　　圓教,空假中三諦圓融,一心三觀,一境三諦,即是此教的妙論。其修證是:圓伏五住、圓常正信、圓斷一切惑、圓修一切行、圓證一切位、圓自在莊嚴(yán)、圓建立眾生。此教所詮是無作四諦:古德解說:「陰入皆如,無苦可舍;無明塵勞即菩提,無集可斷;邊邪皆中正,無道可修;生死即涅槃,無滅可證�！挂来硕�言,無作四諦與無生四諦,其實(shí)并無軒輊之分,初期大乘的般若空義,文殊相關(guān)的教典,「以真如為定量」,「皆依勝義」說、衡之于圓教的無作四諦義,可以等量齊觀;分為無生、無作、無量,不過是初期大乘與后期大乘,緣起論與唯心論,強(qiáng)調(diào)「至頓」、「至簡」、「至圓」的真常思想,而作如是方便分判吧!

　　四教的十二因緣義

　　四圣諦與十二因緣,法義內(nèi)容實(shí)無差異,如苦集二諦是世間的苦因苦果,等于十二因緣的流轉(zhuǎn)門;滅道二諦是出世解脫的因果,等于十二因緣的還滅門。以上已說天臺四教的四諦義,十二因緣即可比類而知。今為復(fù)述天臺宗義,對十二因緣的深淺,再作簡略的說明。

　　大涅槃經(jīng)約十二因緣觀智的差別而劃分圣位的高下。如云:「善男子!觀十二因緣智凡有四種,一者下,二者中,三者上,四者上上。下智觀者不見佛性,以不見故得聲聞道。中智觀者不見佛性,以不見故得緣覺道。上智觀者見不了了,不了了故住十住地。上上智觀者見了了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惯@是從智慧的深淺,體悟緣起法的偏圓,故有諸圣賢的等級。但涅槃經(jīng)的主題是佛性論,以見不見佛性,所見的了不了而判別圣位的高低。此經(jīng)把佛性當(dāng)做佛法的第一義,而結(jié)歸為:「十二因緣名為佛性,佛性者即第一義空,第一義空名為中道,中道者即名為佛,佛者名為涅槃�！购庵�于根本圣典和初期大乘佛法,令人有格格不入之感。

　　1.藏教:思議生滅的十二因緣,因緣的定義,即是無常生滅之意。從無明緣行,乃至生緣老死,憂悲苦惱,純大苦聚集,如是生而死,死而復(fù)生,生生不已,也是滅滅不已,不論是一念生滅,一期生滅,都是因緣生滅。在生死流轉(zhuǎn)道上,反向操作,使無明滅則行滅,乃至生滅則老死滅,憂悲苦惱,純大苦聚滅。由緣起的生滅而歸于緣起的寂滅。這一大期生滅,了生死至涅槃,也是生滅。這樣的十二因緣,是三界內(nèi)的,可思議的。依此而言,阿含圣典以及阿毗達(dá)磨論書,盡管說如何甚深極甚深,廣大又精微,在純圓獨(dú)妙的后期大乘學(xué)者看來,不過是幼稚園,小兒科罷了!

　　2.通教:思議不生不滅的十二因緣,依中論說十二因緣是「空不可得,非有非無,非生非滅,言語道斷,心行處滅�！谷�心經(jīng)說:「無無明,亦無無明盡;無老死,亦無老死盡。」因緣的生滅,如幻如化,本性是不生不滅的。此不生不滅,不論約究竟涅槃?wù)f,或諸法空相說,都是不思議的境界;不可思議之法,即超出三界,為何是界內(nèi)?通教即般若法門,通達(dá)諸法不生不滅,十二因緣、四圣諦皆是不生不滅,此三乘所共的般若,比起一乘(如來)不共般若,當(dāng)然遜色不少。

　　3.別教:不思議生滅的十二因緣。眾生以無明所覆蓋,前途茫茫,找不到出路。無明有二:枝末無明和根本無明,前者招感界內(nèi)的分段生死,后者為變易生死。此期教法,為界外鈍根菩薩,修空假中的次第三觀,解脫分段與變易二種生死,證得中道無住涅槃。

　　4.圓教:不思議不生不滅的十二因緣。依蕅益大師解說:「無明愛取,煩惱即菩提;菩提通達(dá),無復(fù)煩惱。即究竟凈,了因佛性也。行有業(yè)即解脫,解脫自在,緣因佛性也。識名色六入觸受生老死,苦即法身;法身無苦無樂,是大樂,不生不死是常,正因佛性也。」這段注解,正如前所引大涅槃經(jīng):「十二因緣名佛性�！箵�(jù)此而言,不信佛性思想,不了了見佛性,豈非不通達(dá)緣起義?

　　天臺的四教與印順導(dǎo)師的分期

　　印順導(dǎo)師在晚年所寫的『契理契機(jī)之人間佛教』,第三節(jié)『從印度佛教思想史論臺賢判教』,列一表比對古德的判教與他本人的印度佛教四期說。

　　天臺四教賢首五教印公四期

　　藏教─────小教──────佛法

　　通教─────始教────初期大乘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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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教─────終教────后期大乘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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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教 ──────┘

　　圓教─────圓教────秘密大乘佛法

　　導(dǎo)師解說:「天臺的藏教,主要依三藏說的;賢首的小教重于佛教界的事實(shí)。小教 六宗是部派佛教,不能代表一味和合的原始佛教�！沽钊速M(fèi)解的是臺賢的圓教,在上列的表里,把它比配為「秘密大乘佛法」。何以故?『天臺與賢首,都以圓教為最深妙。天臺重法華與涅槃經(jīng)。賢首重華嚴(yán)經(jīng)。在印度佛教發(fā)展史上,法華的成立,應(yīng)該是『初期大乘佛法』的后期;天臺宗的圓義,也與般若空義有關(guān),當(dāng)然是通過了涅槃常住與佛性,也接受了華嚴(yán)的『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思想。華嚴(yán)經(jīng)有「后期大乘佛法」的成分;賢首宗從(華嚴(yán)的)地論師發(fā)展而來,所以思想是重于唯心的。臺、賢所共同的是「如來為本」,法華經(jīng)開示悟入佛之知見。論法是一乘,論人是如來。…圓滿的佛果觀,在「大乘佛法」中,表顯于法華及華嚴(yán)中。圓滿佛德的信仰與理想,與「秘密大乘佛法」──「如來為本之天佛一如」,有一致的理趣。…從流傳于日本而可知的,「東密」是以賢首宗的圓義,「臺密」是以天臺宗的圓義來闡述的。不過臺賢重于法義的理密(圓),與「秘密大乘」的重于事密,還有些距離,可見中國佛教到底還是以「大乘佛法」為主流的�！�

　　由此證實(shí),古今賢哲所見略同,我國古德的判教,在義理上實(shí)與印度佛教思想史的發(fā)展,并無不合之處。至于印公導(dǎo)師所分的大乘三系,與太虛大師的三宗,以及唐圭峰宗密大師、宋永明延壽禪師的三宗,內(nèi)容也相通,只是次弟差異而已。列表如次:

　　印順導(dǎo)師 太虛大師 宗密大師延壽禪師

　　性空唯名論───法性空慧宗─┐法相宗─────相宗

　　┌─┼─┘

　　虛妄唯識論───法相唯識宗└─破相宗─────空宗

　　真常唯心論───法界圓覺宗───法性宗─────性宗

　　今之學(xué)者提及古德的判教,多表示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甚至以今非古,菲薄古德。從緣起法來說,顯然有欠公允。故鈔錄印公導(dǎo)師的看法,以供參考,比較其異同,給與古德合理的評價(jià)。

　　2004年2 月22日寫于山仔腳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