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與孔子之道

  佛法與孔子之道

  ──十四年四月在太原洗心總社講──

  我未入佛法以前,亦曾寢饋于孔、孟學術之中。迨皈佛修學以后,復將孔教經(jīng)籍之精華,取而與佛乘相印證,覺以前見解,不如學佛以后所得之別有精微廣大深切著明之處。今日幸得機會,以此題與在座諸君共同研究之。

  講到本題,先分孔子之道與佛法之二段以說明之。何謂佛?原音乃佛陀二字,迨后簡稱曰佛,其義蓋謂覺悟者。醒覺之人乃名曰佛,如有學問之人稱學者,由學而得醒覺之人稱覺者。譯其意義:一般眾生咸在迷夢顛倒之中,無有能豁破此迷夢而得大覺悟者,自覺覺人以拯斯世,惟佛能之,故佛為覺者;然非絕對超然于人生以外若他教所奉之天神也。一切眾生如能大徹大悟醒覺迷夢,自覺覺人,皆可成佛。佛之釋義,如是如是。何謂佛法?佛法也者,并非佛另造之法。緣吾人類等眾生于此迷夢之身世,不能徹見真相,認識其本來面目,妄執(zhí)物我,造業(yè)受報;如在夢中,誤以其夢為真,悲歡苦樂,不能解脫。而佛為大覺大悟,解脫迷夢,徹見一心十法界如是如是之本來面目者,其視眾生,如生而盲,一切不知,以手捫索,一知半解而自滿足,妄立種種宗教、種種學說,愈益迷夢,沉溺忘返。佛以大智慧洞徹諦了,明明白白,實際如何還他如何,恰如其分際,非支支節(jié)節(jié)之知解,乃完全普遍徹底之了悟。豁破此迷夢而得達迷夢界非迷夢界之真象,此為佛所證明之法,謂之佛法者一也。自覺如是,依自覺以覺他,必使世界眾生悉皆同成大覺,而苦于眾生不能了解。佛于是生大悲憫心,應現(xiàn)迷夢之眾生世界中以覺悟眾生,將佛智慧所了知之真理真象,因機制宜,以最善巧之言說推證明白,使聞者皆易于了解。更憑佛之智慧能力,在種種行事上啟發(fā)光明之路,俾眾生平平坦坦、明明白白由之而如法修行,由行得證,與佛一樣,得從迷夢中而大覺大悟,洞徹一心一法界之真理真象,此為佛悟他之法謂之佛法者二也。何謂佛,何謂佛法,大致已講解矣。

  復次、更講孔子之道:孔道精要之所在,我以為:天地之間,萬物之中,有礦物,有生物,生物分為植物、動物,動物之中分為羽毛鱗角裸,而人類在焉,類類不同,但更有類類相同之點,人之四肢百骸中含礦質(zhì),死化為土,是同于礦物類也。人人爪甲毛發(fā)能生長而不知痛癢,是同于植物類也。飲食男女巢穴游戲之需,與鳥獸等,是同于動物類也。關于生命上之操作、營求、儲蓄、供給,和人類與動物類共同自然而有,胥不足以顯示人類特長之德性,及人格上之地位與價值,何以岐異于草木鳥獸也耶!我以為孔子之道,注意人類在萬物中特殊不同之德性,所藉以岐異超尚于其他動物者在此,即孟子所謂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是也。此幾希之別,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保全人格,崇尚人生特長之德性,廓充而長養(yǎng)之,可以為賢為圣;小人反之,則可下儕禽獸。從人類特長之德性以開發(fā)恢宏之,孟子所謂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養(yǎng)而充之,仁、義、禮、智不勝其用者是也。但人人有超乎動物之上蘊乎中之理性同,而能否發(fā)揚充盡之,則人人殊。仁、義、禮、智非由外鑠,人生本有,善為維護,如草木之萌芽,不使夭折損害,俟其長養(yǎng)成功,為賢為圣,不外乎此。

  篤于內(nèi)行,發(fā)為倫常之德。世界人類,近而家庭,遠而社會、國家,應當為如此即如此,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各盡其道。立身處世,先須保存德行,擴充理性,各安其分,各適其宜,人到恰好地位,使人類有人類之道德,異于禽獸,方有人生之真價值。故曰:孔子之道,為人生在世最正當之辦法。然孔子之道對于為萬物靈長之德性,注重如此,亦非將人生需求之衣食住等生活問題屏而不講也。實有見于人生先明人性,后乃從事生活,方為人類生活,安其生,樂其業(yè),完全恃此德性為之維持,非以禽獸共同之生活而泊沒人性也。謀國及治一地方者,僅僅以富強為目的者,其見毋乃舛謬!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殊不思國與國之間,此亦謀富強,彼亦謀富強;以至國內(nèi)各省,此亦謀富強,彼亦謀富強;甚至一縣、一村、一家、一人,上行下效,相率同風,交征利,利害沖突,必出于爭,爭之不已,戰(zhàn)斗之事不可避免,非僅失敗者不堪聞問,即優(yōu)勝獲得者亦損害無償!可見富強絕非最高目的。既富矣而后教之,即發(fā)揮人群理性中之倫常道德,方為不埋沒人類理性,不失墮人類價值,方為不虛生為人。即飲食、男女、居處亦與他動物有別,以其有理性為之條貫也。以此言之,孔子之道,為人生在世最正當之辦法,可無疑義。人類生活需要,亦以人性馭之為運用,而不妨害正義,此又為研究孔子之道者所當注意之前提。

  孔子之偉大人格,生有自來,非常人可及;人之希望,勉強學之,隨其造詣,各臻其相當之境域與地位,圣人則不可能也。然孔子則殆為天縱之圣,生有自來,超乎常人之上。如孔子喟嘆為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將一生經(jīng)過約略表現(xiàn),而彼時及門弟子親灸其訓誨,皆學之而弗及。顏子天才不及孔子,而以好學見稱于師,用功太過,不幸短命而死;尤可見孔子非常人所能學而企及也、明矣!

  孔子高尚精神,別有寄托,非現(xiàn)世為限?鬃右簧摒B(yǎng)功純,其高尚之精神,實超越尋常人生世界之上。觀乎“天生德于予”,“天之未喪斯文也”二語,可以覘其精神寄托之所在。所謂天也者,既非蔚藍無際窮窿在上之天,亦非世俗人心理中備具人格之天,不過表明其精神所寄托之不思議力,善其所當善,惡其所當惡,不為事事物物所牢籠,提高精神,俯察一切現(xiàn)世之生活,萬不足以限制之。孔子雖不曾明言,而就子貢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顏子謂:“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等語覘之,則精神寄托之所在,雖不以之示人,而最親近之弟子,則窺知一二?鬃佑衷唬“朝聞道,夕死可矣”!人生不百年,幼稚無知,求學明理,至近亦在中年以外,余則老病死耳!死則滅沒,尚何聞道之亟需,朝聞道而以夕死為可?則現(xiàn)世界以外別有境地,從可知矣。子路問事鬼,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路問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是孔子之教化他人,注重先正當作人;復以子路未臻圣境,非所宜問,不如以生知死,以事人知事鬼之為切近也。莊子評孔子“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六合者:人生世界之宇宙時間空間是也;既曰存而不論,絕不曾直斥為無;而確然有存,是可知孔子精神之寄托,殆超乎常人人生宇宙之上也。質(zhì)言之,即不以現(xiàn)世為限。故吾于孔子之經(jīng)典,入佛以后復取而研究之,覺其精義奧理,即講之百年,亦不能盡,今大致說明,如此而已。

  孔子曰:“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必如何而可得之?必成永久完全快樂調(diào)和之地位乃可得之。迷夢打不破,即不能不常在憂患、疑惑、恐懼之中。文王演易,孔子作春秋,即成功于此之心境中。吾人欲超脫憂患、疑感、恐懼而達仁智勇之境,必須以佛法為依歸,而念念趨向無上真覺;然后遇不測之危難,或人生不能終免之病死,得從容暇逸,處之裕如,不至彷徨無著矣。此即非佛法不能為孔家精神謀得一最高之寄托,使之發(fā)達無閡之明證也。

  結論以佛法目的而令一切眾生皆成佛,一切迷夢皆大覺悟,今姑不論。但就人生在世,須知孔子之道不可須臾離,欲完全一作人之品格,必由孔子之道而成就;然必經(jīng)佛法之甄陶,乃能生養(yǎng)若孔子、若儒門諸賢之偉大人格。于入世之志,具出世之胸襟,必以佛法為歸宿,乃得安身立命。至其余、直認在世無價值無意味而生出世心者,亦必以佛法度之,方可解脫。更須知人身之難得,佛法之難聞,既有人身,即有聞佛法之資格憑借,下一番深研細究功夫,期得徹底之了解,庶不虛生人世!如其見道不真,向道不勇,遇度不度,可惜孰甚!太虛至貴省,承諸團體之歡迎,深愧無所貢獻,簡短之談語,愿諸善知識加以研究!幸甚。 王钖九記)(見廬山學)

 。ǜ阶ⅲ⿵]山學作“太原洗心總社之演講”,今據(jù)?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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