蕅益大師《靈峰宗論》刪改問題初探
蕅益大師《靈峰宗論》刪改問題初探
宗舜法師
內(nèi)容提要:《靈峰宗論》是研究明代蕅益(智旭)大師佛學(xué)思想及明末清初佛教歷史的一部重要專著。由于文獻失傳,編輯《靈峰宗論》的原稿今已不可復(fù)見,大師門人成時(堅密)法師在編輯時作的大量刪節(jié)改動也無從考察。本文首次從《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匯編·神異典”中,發(fā)現(xiàn)了全文收入的蕅益大師的二通書信和二則開示,通過對照研究,初步對《靈峰宗論》的刪改問題得出了新的結(jié)論。另外發(fā)現(xiàn)的三首詩偈,通行本未收,作為佚作,可補今本之不足。
關(guān)鍵詞:蕅益 成時 《靈峰宗論》 《古今圖書集成》 刪改情況 對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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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狂禪之風(fēng)不可一世,率多“以口耳為心印,以帕子為真?zhèn)鳌?憨山大師語,注1),黃宗羲于《明儒學(xué)案》中,述趙貞吉答友人之言說: “朱子云,佛學(xué)至禪學(xué)大壞。蓋至于今,禪學(xué)至棒喝而又大壞,棒喝因付囑源流而又大壞。……今之為釋氏者中分天下之人,非祖師禪勿貴,遞相付囑,聚群不逞之徒,教之以機械變詐,皇皇求利,其害豈止于洪水猛獸哉!”趙貞吉甚至激憤地說:“故吾見今之學(xué)禪而有得者,求一樸實自好之士而無有。假使達摩復(fù)來,必當(dāng)折棒噤口,涂抹源流,而后佛道可興!”(三十三卷“文肅趙先生大洲”,第255頁,注2)在這樣的形勢下,繼蓮池、紫柏、憨山三大師之后,蕅益大師起而奮大勇猛,救禪、救教、救律,一以“孤臣孽子”自任,兼之大弘凈宗,其操守之高潔、見地之通透、行持之深密,確有先賢古德難及之處,故印光大師稱:“靈峰老人,乃末法絕無而僅有者。其言句理事具足,利益叵測。隨人分量、各受其益。”(《印光法師文鈔》卷二“復(fù)永嘉某居士書七”,第5頁,B面)
蕅益大師的著作,據(jù)門人成時(堅密)法師《靈峰宗論序說》(以下簡稱《序說》)中記載,在大師生前已刊成的有四十七種(成時法師稱為“釋論”)。剩下的各種法語、開示、書信等(成時法師稱為“宗論”),則在大師往生后,由成時法師輯成《靈峰宗論》十卷,合“釋論”和“宗論”兩類,大師著作大備于斯。成時法師于蕅益大師著作雖有輯存流通之功,但他妄刪妄改先師遺著,可謂明目張膽,略無顧忌,其過不可諱言。印光大師當(dāng)年在重印《凈土十要》時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問題:“大師逝后,其門人成時,欲遍界流通,……遂節(jié)略字句,……惜其自恃智能圓照,隨閱隨節(jié),不加復(fù)勘,即行付刊,致文多隱晦,兼有口氣錯亂,詞不達意之處!(《凈土十要》序,《印光法師文鈔續(xù)編》)
在給某居士的回信中,印光大師又詳細地談到此事:“又凡鈔錄文字,必須諦審精詳,不可粗略了事。《彌陀要解》序,經(jīng)成時大師節(jié)略,語句便不圓潤。而末后云:‘不敢與二翁競異,亦不必與二翁強同。譬如側(cè)看成峰,橫看成嶺,縱皆不盡廬山真境,要不失為各各親見廬山而已!瘯r師略去此譬,不必與二翁強同之‘必\’字,訛作‘敢\’字,便成我慢自大,藐視二翁。意中便有二翁所注違經(jīng),不敢依從之義,并與下譬相反。實為冤誣蕅益、貽誤后學(xué),讀之令人痛心疾首!”(《文鈔》卷一“復(fù)永嘉某居士書五”,第49頁,A面)
印光大師之言,可謂高瞻遠矚,因為這絕不是什么“鉆牛角尖”的小小文字問題。我們今天能讀到《凈土十要》的善本,全賴印光大師苦心校正之賜。然而,象《靈峰宗論》這樣一部大師生前未刊行的著述,則由于時節(jié)久遠,無原稿可以復(fù)查,“冤誣蕅益、貽誤后學(xué)”之處還有些什么,確實難以揣測,更不要說復(fù)其舊觀了。
近來讀書時,偶于《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匯編·神異典”中,發(fā)現(xiàn)了全文收入的蕅益大師的二通書信,二則開示和九首詩偈,與通行的金陵刻經(jīng)處本《靈峰宗論》(以下簡稱金陵本)所錄,出入甚大,為研究成時法師對《靈峰宗論》的刪改情況,提供了極為難得的第一手資料。
《古今圖書集成》(以下簡稱《集成》)是清初輯成的一部大型類書,全書共一萬卷,分為“歷象、方輿”等六編,“乾象、歲功”等三十二典,六千一百零九部。其中涉及佛教資料的有二氏(佛道)部、釋教部、佛菩薩部、佛經(jīng)部、僧寺部、塔部、僧部、尼部、居士部和放生部,共計十部一百四十八卷!都伞烦鸾塘x理方面的內(nèi)容未收錄外,其它方面均有所涉及。而且其中“釋教部匯考”七卷,相當(dāng)于一部編年體佛教通史,有很高的文獻價值(注3)。此書初輯于康熙時期,未刊行。清世宗雍正皇帝繼位后,又令蔣庭錫等重為編校,于雍正四年(公元1726年)以銅活字排印行世(注4)。《集成》雖然也是官修書,但質(zhì)量遠勝后來乾隆朝所編的《四庫全書》。從核對《集成》中所錄的蓮池大師《竹窗隨筆》等文來看,《集成》本文字與今日通行的金陵本《云棲法匯》中文字,幾乎沒有什么出入,錯訛也較少。印光大師曾說:“世宗所刻書冊經(jīng)板,悉皆校對精嚴(yán)!(《印光法師文鈔》卷三“辨異錄重刻序”,第23頁,B面)。而且,蕅益大師的這幾種著作,《集成》本文字遠遠多于通行本,按類書的體例,編輯時作刪節(jié)是可能的,而大量增添文字反倒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所以我們認為,其所錄的蕅益大師的著作,也應(yīng)該是可以信賴的。
下面,我們采用將《集成》本所錄的蕅益大師的二通書信、二則開示與金陵本《靈峰宗論》所錄相同的文字對勘的辦法,從金陵本《靈峰宗論》被刪改的數(shù)量、內(nèi)容和質(zhì)量三個方面來進行分析。
一、刪改的數(shù)量
其一,《集成》本所錄“復(fù)陳旻昭”一信共657字(以下均不計標(biāo)題和句讀),金陵本則僅有313字,只占47.6%。
其二,《集成》本所錄“復(fù)項居士”一信共183字,金陵本(作“復(fù)項凈性”)則僅有110字,只占60.1%。
其三,《集成》本所錄“示迦提關(guān)主”一則共344字,金陵本僅有248字,只占72.1%。
其四,《集成》本所錄“示慈昱”一則共344字,金陵本僅有177字,只占51.5%。
四者合計,《集成》本所錄共有1528字,而金陵本僅有848字,只占55.5%,只有《集成》本的一半多一點!蕅益大師乃法門曠代不遇之真明眼善知識,其著作雖吉光片羽,亦彌足珍貴。而竟被如此大刪特刪,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大損失!
二、刪改的內(nèi)容
如果沒有《集成》本保留的蕅益大師原作的真實面貌,我們很有可能認為被刪改的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言語”。但是,通過對勘,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至少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是不應(yīng)當(dāng)刪改的:
1、涉及大師操守方面的內(nèi)容。
蕅益大師深知明季佛門中的種種積弊,在自撰的《八不道人傳》中直言:“漢宋注疏盛而圣賢心法晦,如方木入圓竅也;《隨機羯磨》出而律學(xué)衰,如水添乳也;《指月錄》盛行而禪道壞,如鑿混沌竅也;《四教儀》流傳而臺宗昧,如執(zhí)死方醫(yī)變證(癥)也。是故舉世若儒、若禪、若律、若教,無不目(蕅益大師)為異物,疾若寇讎!(《靈峰宗論》第一冊17頁,B面)但是,大師卻“坦懷當(dāng)之,攢鋒集矢,無可引避!(錢謙益《書蕅益道人自傳后》,注5)在給陳旻昭的復(fù)信中,大師感慨地說:
“法門之衰,如大廈將傾,非一木所支。故數(shù)年以來,惟恃道友為命脈。而眾生習(xí)氣各有偏重,亦復(fù)不能如水乳合。興言及此,惟有血淚橫流而已!
而且,大師對世俗不能理解其言行,甚至“極相知人,猶然以名利見疑”感到十分痛心,故而坦言:“誓朽此骨于深山,不甘受千古誣謗耳!”大師之亮節(jié)高風(fēng),足令時人為之一振。其后,大師果然終老靈峰,從不競名于廟堂,逐利于市井,言行一致,可稱千古楷模。成時法師刪去此段,實在是一大失誤。
2、涉及大師行持方面的內(nèi)容。
大師一生專志于念佛、持咒、閱藏、著述,直到往生,未嘗有一日懈怠。在給陳旻昭的復(fù)信中,大師坦然自謂:“久病之馀,非復(fù)向日精力,一息尚存,惟以著述念佛為務(wù),俟金蓮現(xiàn)前,便長揖西馳矣!庇谀┘緸槔m(xù)佛慧命,可謂鞠躬盡瘁。觀其“一息尚存,惟以著述念佛為務(wù)”之句,何等果敢堅決;“俟金蓮現(xiàn)前,便長揖西馳”之句,又是何等從容自信。經(jīng)成時法師一刪,后世兒孫,于大師風(fēng)范,真是夢見尚難,更無從揣摩也。
3、涉及大師評價方面的內(nèi)容。
對自己一生的修行,大師謙虛地表示,只證得“名字即佛”位(臺宗六即佛位中第二位,注6)。大師在給陳旻昭的信中,謙稱自己十五六年“僅開得名字即佛位中一只清凈肉眼,于佛菩提,了了得知;歸家道路;明如指掌。而形枯氣索,前進為難!(注7)但是,成時法師卻對大師這么自謙的話都不放過,把這二十一字刪改成“僅于佛菩提,了知歸家道路,而形枯氣索,前進為難”。在這種刪改中,成時法師將原本只是限定位次的“僅”字,變成了對整個修行宗趣、修行方便的限定,并將原文表示清清楚楚的“了了得知”改成一般泛指的“了知”,再刪去“明如指掌”,真是非夷所思!蕅益大師的原意是說,我雖然只證到名字位,但是對成佛的目標(biāo)和方便,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刪改之后,意思就變成我僅僅知道修行的方便。顯然,成時法師并不是認為大師太過自謙,刪去“僅開得名字即佛位中一只清凈肉眼”還可以理解成成時法師認為大師不只證得這么低,但是把“于佛菩提,了了得知;歸家道路,明如指掌”這兩句刪改成僅僅只是“了知歸家道路”就十分令人費解了。再聯(lián)系前面對“名字位”一說的刪節(jié),我們實在不能不懷疑成時法師對于大師究竟是什么居心了!事師如此,真是令人驚駭莫名。難怪大師要感嘆:“意欲傳得一人,勿令最后佛種從我而斷,亦竟未遇其人,嗚呼痛心,又惟有夢寐永泣而已!”
三、刪改的質(zhì)量
評價成時法師刪改的質(zhì)量,可以從語義、文字、修辭等方面進行考察。綜合來看,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足以說明成時法師刪改質(zhì)量的低劣。
1、改是作非
在“示慈昱”一則中,大師主要討論了信心和智慧的關(guān)系問題。大師首先指出“欲令信心增長”的前行方法:
“欲令信心增長,先必須時時念生死苦,警悟無常,不得沉迷五欲,執(zhí)著世情。以種種世情,決定了我生死不得;種種五欲,決定牽人入放逸坑、墮惡道苦。今雖處在煩惱之地也,須隨緣稍自勉拔,豈可尋波逐浪,直至沃焦而忘返耶?”
信心建立之后,再“急求智慧”,使二者互為增上:
“既能于生死長夜中,發(fā)得一點真實信心,即宜急求智慧,以為導(dǎo)師……”
然而,成時法師卻把這一段話刪改成了這個樣:
“須時時念生死苦,警悟無常,不得沉迷五欲,執(zhí)著世情。知世情定了我生死不得,五欲定牽入放逸坑、墮惡道苦,此生死長夜中真實信心。發(fā)此心已,急求智慧,以為導(dǎo)師……”
由于本來充當(dāng)狀語的“(既能)于……”這一介賓短語和本來充當(dāng)謂語的“發(fā)(得)”這一動詞短語的被刪,剩下的“生死長夜中真實信心”這個賓語在語法上是怎么也不能單獨存在的,于是,成時法師只好在前面杜撰一個代詞“此”(代指“須時時”至“墮惡道苦”一大段內(nèi)容)以圓其說。這樣一來,原來是令信心增長方法的“時時念生死苦”被一下子改變成了“真實信心”的具體內(nèi)容,完全與大師原意(原來的“信”是專指對佛法的信仰,并非專指念生死苦等)相矛盾。這就是印光大師所說的“口氣錯亂”。
2、 改明為晦:
在“示迦提關(guān)主”一則中,大師敘述臺宗修行位次說:“于此妙法,能生信解,名為隨喜;解義觀文,名為讀誦;轉(zhuǎn)示他人,名為講說;歷事煉心,名為兼修、正修。五品功深,六根斯凈,似成真發(fā),究竟可期。有相、無相二安樂行一串穿卻,只貴篤信力行,別無奇巧方便!倍蓵r法師把“五品”至“可期”一大段刪去,致使臺宗修行次第不明,文意欠缺。
成時法師刪去的“五品”是指臺宗圓教八行位中的“五品弟子位”,即隨喜品、讀誦品、說法品、兼行六度和正行六度品,這相當(dāng)于“六即佛”中的第三位“觀行即佛位”。智者大師曾謙稱自己只證到此位,故蕅益大師更謙稱自己只證到“名字即佛位”(下智者大師一等)。
被刪去的“六根斯凈”,是指斷除見思惑、制伏無明而證到“六根清凈位”,這相當(dāng)于“六即佛”中的第四位“相似即佛位”。此中分為十信位,至此方入五十二位之列,由外凡成為內(nèi)圣。
被刪去的“似成真發(fā)”是指在證得“相似位”后,分斷無明而證中道。其中有四十一位,漸次破一分無明,證得一分中道,這即是“六即佛”中的第五位“分證(也作分真)即佛位”。
被刪去的“究竟可期”,是指由前五位的修行,可望證得究竟圓滿的覺智,證入極果--妙覺之佛位,相當(dāng)于“六即佛”中的第六位“究竟即佛位”。
要從第三位直證到第六位,則要用有相、無相二安樂行(即前讀誦品等為有相行,正行六度品中修止觀等,體達一切諸法中,心相寂滅,畢竟不生之三昧,在自然無行狀態(tài)下自利利他,稱為無相安樂行。參見慧思大師《安樂行義》)“一串穿卻”、“篤信力行”。經(jīng)此刪節(jié),臺宗妙義昧而不明,與蕅益大師的臺宗造詣極不相稱。這就是印光大師所說的“文多隱晦”。
3、改文成野:
《論語·雍也》曰:“質(zhì)勝文則野!笔q益大師為文議論直捷痛快,而文采斐然,可謂“文質(zhì)彬彬”。但是,經(jīng)過成時法師刪改,往往變得平淡無奇,甚至半通不通。
如“復(fù)項居士”一信中有這么一句:“豈不見古人錯下一語,五百世墮野孤身,奈何妄談般若,作拔舌犁耕種子!”成時法師刪去用以加強反問語氣的“豈不見”三字,將一個感情色彩強烈的反問句,變成了普普通通的陳述句,大大削弱了語句的表現(xiàn)力。又如“復(fù)陳旻昭”一信中“每觀種種邪外之流,其智甚短,其說甚陋”一句,成時法師將表示“很”、“極”的程度副詞“甚”刪去,“短”與“陋”沒有了限定,實在非常容易使人產(chǎn)生成時法師“為邪外報不平”的誤解。
尤其是成時法師將“復(fù)陳旻昭”一信中,“法門之衰,如大廈將傾,非一木所支。故數(shù)年以來,惟恃道友為命脈”二句,刪改成“大廈非一木所支,年來惟道友為命”,更是令人哭笑不得。成時法師將清清楚楚的表述,變成了纏夾不清的村言。大約自己還頗為有“改散為駢”的“點石成金”手段而洋洋自得呢。觀其“《凈土十要》流通序”中“爰加點評,稍事節(jié)略”一語,自得之情,何嘗只溢于言表!這就是印光大師所說的“詞不達意”。
其他被刪節(jié)的內(nèi)容,有的涉及大師當(dāng)時的交游,有的涉及佛法要義,都有著重要的價值。限于篇幅,讀者可對照后面的附錄自己去研究。
四、刪改原因
從上面分析可以看出,成時法師對蕅益大師著作的刪改,實在是極不高明的。成時法師究竟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敢于如此肆無忌憚刪改蕅益大師的著作?印光大師說他“自恃智能圓照”,恐怕只是其中原因之一。成時法師在《靈峰宗論序說》中隱隱透漏了些許消息:原來成時法師編輯《靈峰宗論》,流通是次,“入藏”才是主要目的!在《靈峰宗論》卷首的《序說》中,成時法師一再談到“入藏”之事:
“……書不全,道亦不彰;言既散,傳必不盛。圣君賢臣,采藏天府,皆無統(tǒng)緒可遵……”(第4頁,B面)
“今輯七稿為一,……庶天朝采錄,無零落割裂之虞矣!(第5頁,A面)
“一一卷中,復(fù)開子卷,備梵冊(舜按:指過去大藏經(jīng)通行的梵篋經(jīng)本樣式)也!(第5頁,A面)
為了入藏,成時法師定樣式、改字句,可謂煞費苦心。與此相配合的,還有“議私謚”之舉。在他所作的《私謚竊議》中,念念不忘的還是“上之清朝”、“入藏流通”:
“他日有能考證懿德,上之清朝,賜以徽謚者,幸當(dāng)用此定名(指成時法師等人議定的私謚‘始日大師\’),庶乎不失其實。”(《靈峰宗論》第一冊第24頁,B面。注8)
并且,他還苦心孤詣地一再叮囑:“當(dāng)必有乘愿大士,受靈山囑者,為之入藏流通,徽謚定名,幸存今議,不敢過,不敢不及也!(《靈峰宗論》第一冊第24頁,B面)
入藏,本來不是一件什么不好的事。但成時法師巧言媚俗、曲意奉迎的行徑與論調(diào),與蕅益大師的品行,是完全格格不入的。當(dāng)年,即有人以大師大闡臺宗,準(zhǔn)備列大師入臺宗世系,但大師卻寧做“私淑”弟子,卻不愿博“幾十幾代”的虛名(注9)。所以大師自述:“究心臺部,而不肯為臺家子孫!(《八不道人傳》第16頁,B面)對一班“造”語錄、“造”著述者,更是“每齒及則痛心泣血”(《序說》第4頁,B面)。古代有儒、有禪、有律、有教,大師謙言“不敢”比肩,今世也有儒、有禪、有律、有教,大師憤言“不屑”為伍,所以自稱“八不道人”(見《八不道人傳》第14頁)。大師曾豪情滿懷地說:“后世有述者,大抵別有一段徹底精神以持之耳,況將徹底精神持此至妙至深正法,豈反不能弘于天下、垂于千古?倘不能弘、不能垂,只是我輩精神未曾徹底,但當(dāng)自反自勵,不必他求也!(復(fù)陳旻昭)
的確,蕅益大師之所以名垂千古,正是“別有一段徹底精神以持之”的結(jié)果。大師一生不趨時,不媚俗,而在身后,卻成了一些人為自己博萬世之名的“晉身之階”,實在令人扼腕嘆息!成時法師自稱“受恩最深,負恩最重”(《蕅益大師續(xù)傳》,《靈峰宗論》第一冊第20頁,B面),然而,《宗論》成而大師遺稿亡,此“負恩”之“負”,正當(dāng)作“辜負”解!縱然大師于常寂光中不存纖毫芥蒂,而后世學(xué)大師者,于此等“以報師恩于萬一”(《靈峰宗論》序第3頁,A面)的作略,慟哭之后,尤當(dāng)反思(注10)。
《集成》卷帙浩繁,翻檢不易。今特將《集成》所錄四篇全文照錄如下,并將金陵本文字附在一起,供研究參考。另外四首詩偈,金陵本《靈峰宗論》未收,作為佚作,也一并錄存(注11),俟將來重印《靈峰宗論》時補入。海內(nèi)文獻繁多,恐還有沒被發(fā)現(xiàn)的大師的原稿,懇望方家留意檢點并期望通過多方努力,能在將來編輯一套廓清迷云、真正完備的《蕅益大師全集》,以報答大師的法乳深恩。
丙子八月十三日初稿于漢口
己卯三月立夏日定稿于蘇州西園戒幢佛學(xué)研究所無盡燈樓
注 釋:
1、《徑山達觀可禪師塔銘》,見《憨山老人夢游集》卷二十七,第1408頁,廣化寺影印本。
2、中華書局影印《四部備要》本,第六二冊。
3、此“匯考”七卷,后被收入日本卐字《續(xù)藏經(jīng)》。全部佛教資料則被藍吉富先生收入《大藏經(jīng)補編》第十五、十六冊中,臺灣華宇出版社出版。
4、中華書局1934年據(jù)銅活字本影印行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則輯出《博物匯編》中320卷,改名《神怪大典》,影印精裝三大冊,本文資料即據(jù)此本。
5、轉(zhuǎn)引自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論》第六章“佛門的幾個龍象”,第140頁。東方出版社“民國學(xué)術(shù)經(jīng)典文庫”本。
6、蕅益大師解釋“名字即佛”說:“謂從經(jīng)典或善知識,創(chuàng)聞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之理,發(fā)心愿求,返本歸源。”(《靈峰宗論》)卷九之二,“白牛十頌”第1頁,B面)
7、大師生西前二月作“病間偶成”,有“名字位中真佛眼,未知畢竟付何人”之句(《靈峰宗論》卷十之四,第16頁,A面)。
8、舜按:此段文字乃成時法師引自宋代志磐法師《佛祖統(tǒng)記》卷八(第1頁B面,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影印本),下段乃成時法師之言。
9、大師被議為幽溪大師無盡燈系之傳人乃在生西之后。
10、今人對于會集佛經(jīng)、刪改祖著之事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時間一長,文獻若再湮沒不傳,真實面目必然不存。而且不論多么高明的會集與刪改,都必然會摻雜進去個人的私見,影響到后人對原典的理解。夏蓮居居士所會集的《阿彌陀經(jīng)》、《無量壽經(jīng)》就是一個極好的標(biāo)本。筆者已撰對夏會本進行系列研究論文多篇,專門討論夏會本存在的字句錯訛,文義不周等問題。
11、《靈峰宗論》卷十收“山居六十二偈”,而大師在“復(fù)陳旻昭”信中言有“山居八百偈”可見今日所存者,不到十分之一,實在令人痛惜!
附錄:《集成》本與金陵本文字對勘錄
舜案:為了方便對照研究,我們將《集成》本文字列于上欄,金陵本文字列于下欄,并分別用黑體與宋體加以區(qū)別!都伞繁緵]有,為成時法師所增加的字句,用“[ ]”加以標(biāo)明。改動的文字因排在原文下,一覽即知,故不標(biāo)明。 復(fù)陳旻昭
法門之衰,如大廈將傾,非一木所支。故數(shù)年以來,惟恃道友為命脈。而眾生習(xí)氣,
大廈非一木所支,年 來 惟 道友為命。 而眾生習(xí)氣,
各有偏重,亦復(fù)不能如水乳合,興言及此,惟有血淚橫流而已。名利兩關(guān),從來羈絆,我
各有偏重,不能如水乳合,興言及此,血淚橫流而已。(舜案:以下被刪)
不得非。適今也,乃極相知人,猶然以名利見疑,所以誓朽此骨于深山,不甘受千古誣謗
耳。居常謂壞法門者,皆由于撐法門人。如齊桓晉文,尊周適所以壞周。方痛懲之不暇,
居常謂壞法門者,皆撐法門人。 齊桓晉文,尊周適所以壞周。方痛懲之不暇
奚忍蹈其覆轍!獨有出家一點初志,急欲克獲圣果,而悠悠十五六年,竟成虛度,慚天愧地,
奚忍蹈其覆轍![嗟呼],出家初志,急 克 圣果,十五六年,竟成虛度,慚天愧地,
夫復(fù)何言!即此十五六年行腳,打破面皮,放舍身命,僅開得名字即佛位中一只清凈肉眼,
夫復(fù)何言!即此十五六年行腳,打破面皮,放舍身命,僅
于佛菩提,了了得知:歸家道路,明如指掌。而形枯氣索,前進為難,意欲傳得一人,勿
于佛菩提, 了 知 歸家道路,而形枯氣索,前進為難, 欲傳得一人,勿
令最后佛種從我而斷,亦竟未遇其人,嗚呼痛心,又惟有夢寐永泣而已!
令最后佛種從我而斷,亦竟未遇其人,嗚呼痛心,夢寐永泣而已!(舜案:以下被刪)
慧公來,伏讀手教,兼承厚施,愧不能消。然訊知居士近況,所覆頗艱而道念益固,深
[公]所處頗艱, 道念益固,深
以為慰。或我佛遺法,將來不至永墜,尚有否極泰來之機,其終藉手于居士乎?!每觀種種
以為慰。(舜案:以下被刪)每觀種種
邪外之流,其智甚短,其說甚陋,猶足以簧鼓天下。后世有述者,大抵別有一段徹底精神
邪外,其智 短,其說 陋,猶簧鼓天下。后世有述者,大底別有一段徹底精神
以持之耳,況將徹底精神持此至妙至深正法,豈反不能弘于天下、垂于千古?倘不能弘、
持之耳,況將[此]持正法[乎]?(舜案:以下被刪)
不能垂,只是我輩精神未曾徹底,但當(dāng)自反自勵,不必他求也。船子身葬水中,而夾山乃
但 自反自勵,不必他求也。船子身葬水中,而夾山乃
大弘其道。荊溪以居士身參學(xué)多載,后方出家,一世不登法座,而其書乃傳之萬世,不可
大弘其道。荊溪以居士身參學(xué)多載,后方出家,一世不登法座,書 傳 萬世,不可
磨滅。宣圣之木鐸、孟軻之好辨,皆此類也。此意愿居士共之,雖未獲一第,亦奚足憂。
磨滅。宣圣 木鐸、孟軻 好辨,皆此類也。此意愿居士共之,雖未獲一第, 奚足憂。
當(dāng)勤心道業(yè),誓續(xù)佛祖慧命為急務(wù)耳。
當(dāng)勤心道業(yè),誓續(xù)佛祖慧命為急務(wù)耳。(舜案:以下被刪)
如是師帶病遠來,期共作山中朽骨,不意寺內(nèi)三喪相繼,未免內(nèi)顧之憂,勉強勸其一歸,了世間幻局。賴有此人,差慰鄙懷。但身亦多病,竟未知誰死誰手也。山居八百偈,附呈清覽。又附《戒消災(zāi)經(jīng)略釋》一卷,知居士必能得意于語言文字之外。其馀著述,未能一一持上,統(tǒng)俟后緣。賤恙仗庇僅痊,但久病之馀,非復(fù)向日精力,一息尚存,惟以著述念佛為務(wù),俟金蓮現(xiàn)前,便長揖西馳矣。 復(fù)項居士
回音藹然,深悉道況,兼承厚施,為謝。但細讀扇頭和偈,未免落在口頭三昧,大似
和偈落在口頭三昧,大似
初生牛犢不畏虎。居士向本正信篤實,今何忽弄此虛頭耶?豈不見古人錯下一語,五百世
初生牛犢不畏虎。居士 本正信篤實, [亦] 弄此虛頭邪?古人錯下一語,墮五百
墮野狐身,奈何妄談般若,作拔舌犁耕種子!萬祈戒之,勿視作等閑也。
世野狐身,奈何妄談般若,作拔舌犁耕種子!萬祈戒之,勿視作等閑。(舜案:以下被刪)
山僧一行一止,各有因緣,漫以趙州相擬,殊為未確。夫帝鄉(xiāng)可游也,皈戒之心不可忘
夫詩偈可作也,儱侗套語不可襲
也;詩偈可作也,儱侗套語不可襲也。紅塵堆里學(xué)山居,風(fēng)塵何能染人,只恐人自染風(fēng)
也;帝鄉(xiāng)可游也,皈戒之心不可忘也。紅塵堆里學(xué)山居,風(fēng)塵何能染人,人 染風(fēng)
塵耳!后會未期,聊進藥石,以酬一日之知。馀非所計,臨楮神馳。
塵耳!(舜案:以下被刪)
(舜案:以上二篇《集成》本錄自《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匯編·神異典》第二百卷“居士部藝文一”第五0六冊之三三葉;金陵本見《靈峰宗論》卷五之一“書一”第十八頁、第二十頁)
示迦提關(guān)主
《法華》一乘妙音,惟令一切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然佛之知見非他,即諸法實相《法華》妙旨,惟令 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佛知見(舜案:以下被刪)是也。諸法實相非他,即現(xiàn)前一念心性是也。現(xiàn)前介爾一念,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現(xiàn)前一念心[之實]性是也,F(xiàn)前介爾一念,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無因生。未生無潛處,欲生無來處,正生無住處,生已無去處。心無心相,則其性無生。不無因生。未生無潛處,欲生無來處,正生無住處,生已無去處。心無心相,其性無生。 無生故無住,無異無滅,無生住異滅,即真法性,橫遍豎窮,不可思議。若于此無相妙心,無生故無住,無異無滅,無生住異滅,即真法性,橫遍豎窮,不可思議。若于此無相妙心,妄謂有心相可得,則佛知見便成眾生知見。若即此妄相幻心,達其本非有相,則眾生知見妄謂有心相可得,則佛知見便成眾生知見。若即 妄相幻心,達其本非有相,則眾生知見便成佛之知見。而此一念心性,既舉體全空,亦復(fù)即假即中,以三諦宛然,故三觀亦自法便成佛之知見。 心性既舉體全空,亦復(fù)即假即中,以三諦宛然,故三觀法爾。以法爾之三觀,照宛然之三諦,能所不二,境智互融,于此妙法,能生信解,名為隨爾。以法爾之三觀,照宛然之三諦,能所不二,境智互融,于此 信解,名為隨喜;解義觀文,名為讀誦;轉(zhuǎn)示他人,名為講說;歷事煉心,名為兼修、正修。五品功深,喜;解義觀文,名 讀誦;轉(zhuǎn)示他人,名 講說;歷事煉心,名 兼修、正修。(舜案:以六根斯凈,似成真發(fā),究竟可期。有相無相二安樂行一串穿卻,只貴篤信力行,別無奇巧(下被刪)有相無相二安樂行一串穿卻,只貴篤信力行,別無奇巧方便。至于十妙五玄、四悉三法,皆是一心圓具,說之則名相紛然,照之則海印炳現(xiàn),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當(dāng)非筆舌所能罄矣。
(舜案:金陵本作“示迦提”。又,集成本“十妙五玄”之“玄”原作“元”,乃避康熙玄燁之名諱而改,今復(fù)其舊。)
示慈昱
佛法大海,信為能入,智為能度。信如堅舟,智如舵師。其馀五度及萬行,則皆舟中器.
佛法大海,信為能入,智為能度。信如堅舟,智如舵師。馀五度萬行,皆舟中器具也。欲令信心增長,先須時時念生死苦,警悟無常,不得沉迷五欲,執(zhí)著世情。以種種具也。須時時念生死苦,警悟無常,不得沉迷五欲,執(zhí)著世情[知]世情,決定了我生死不得;種種五欲,決定牽人入放逸坑,墮惡道苦。今雖處在煩惱之地世情,定了我生死不得;五欲定牽入放逸坑,墮惡道苦。(舜案:以下被刪)
也,須隨緣稍自勉拔,豈可尋波逐浪,直至沃焦而忘返耶?既能于生死長夜中,發(fā)得一點[此]生死長夜中,真實信心,即宜急求智慧,以為導(dǎo)師。求智之要,第一在親近明師良友,第二在讀誦方等真實信心,[發(fā)此心已,]急求智慧,以為導(dǎo)師。第一親近明師良友,第二 讀誦方等大乘。非明師良友,決不能益我身心;非方等大乘,決無有出世正楷。若人有信心而無智大乘。非明良決不能益我身心;非大乘決無有出世正楷。人有信心而無智慧,則能增長煩惱;若人有智慧而無信心,則能增長邪見。故知船及舵師,相須度險,缺慧,則能增長煩惱;有智慧而無信心,則能增長邪見。故知船及舵師,相須度險,缺一尚自不可,況復(fù)俱乏,則茫茫苦海,安有出期!古人云:一失人身,萬劫難返。此身不一不可,況俱乏[邪]?(舜案:以下被刪)
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莫謂火燒眉毛,且圖眼下。殊不知人間五十年,不過四天王一晝夜耳。倘不信后世苦樂,只如臥時,身本在床,夢中種種見聞不滅,豈可作斷滅見哉!高明之士,早自著眼可矣。
(舜案:以上二篇《集成》本錄自《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匯編,神異典》第七十二卷“釋教部藝文五”,第四九五冊之四О葉;金陵本見《靈峰宗論》卷二之一“法語一”,第十九頁B面、第二十頁)
山居偈
其三
白云卷還舒,清風(fēng)拂還止。問我山中樂,從來只如此。懶向蒲團求,亦不鉆故紙。若作佛法商,千里復(fù)萬里。
其四
世法多崎嶇,禁路還存賄。枉道或容身,直道每招罪。何如野衲閑,薇蕨堪充餒。風(fēng)來翠竹鳴,云去青山在。俯仰獨清寧,家風(fēng)常不改。
警眾友
翹首菩提路,悠悠幾陌阡。應(yīng)憐小證后,重憶大通前。月指謝緣影,鏡像明媸奸。自慚說法鳥,誡爾莫生天。
(舜按:以上蕅益大師詩偈三首,金陵本未收。錄自《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匯編·神異典》第七十三卷“釋教部藝文六·詩”第四九五冊之四四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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