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在宗教中的獨特性

　　“宗教”一詞,包含著人與神靈的交往或?qū)ι耢`崇拜的意思。談到宗教,難免使人想神。然而,作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卻不與神發(fā)生關(guān)系,假如說,宗教必然要建立對神的信仰,那么在這個意義上,佛教就不能稱為宗教。因此,本文將圍繞神與無神這個問題,談?wù)劮鸾淘谧诮讨械莫毺匦浴?/p>

　　一、無神而非有神

　　宗教,普遍存在對神的崇拜。而對神的認識不同,于是產(chǎn)生了多神教、二神教、一神教的信仰。多神教,是信仰宇宙中存在眾多的神;他們各自統(tǒng)治著宇宙的一部分,如主宰風(fēng)雨雷電氣候的神,森林江河海洋的神,戰(zhàn)爭疾病死亡冥界的神等。如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以及中國道教都是多神的信仰。多神教所信奉的神,多數(shù)是人形的神,這種“人神同形主義”是出現(xiàn)在較高文化的社會中。在希臘,神和人形貌相同,且也有人的欲望和人的劣性,乃至與人戀愛,爭風(fēng)吃醋。

　　二神教,以為宇宙主要由兩大神在控制著,即慈悲的善神與兇狠的惡神。善神專用善良、溫和、可愛的精靈為其助手,從事救濟苦難,施人恩惠的事;惡神手下則是殘酷、暴戾的精靈,專做害人之事。世界很多宗教,都有二神教的特征。如古埃及,善神為奧息里斯,惡神為沙特;古印度,有晝間之神因陀羅與夜間及邪惡之神葦陀羅。馬達加西加,善神為占和爾,惡神為尼殃(圣嚴(yán)《比較宗教學(xué)》第二章)。

　　在宗教中,被認為是高級宗教而又信仰人數(shù)最多的,要算一神教了。一神教都建立一個宇宙的主宰,如猶太教、基督教的耶和華,伊斯蘭教的真主,印度婆羅門教的大梵天,這宇宙中唯一主宰的神,是全知全能又永恒存在的,它創(chuàng)造了世界萬物,決定人間禍福。

　　同是宗教的佛教卻否定主宰神的存在,與有神教相比,佛教不妨稱為無神教。佛教是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悟道,親證宇宙人生真相,發(fā)現(xiàn)宇宙間的萬物萬事并非有一個主宰神在決定著,它們都是沿著“因緣因果”的規(guī)律,興衰成敗。佛教根本教義的三法印中,諸法無我就是在因緣困果這一思想上提出的�！拔摇睆挠钪娑�言一是指具有永恒、主宰世界的神;就個體生命而說,是指生命中永恒、主宰的靈魂。通常宗教都承認主宰的神,主宰的靈魂:而佛教從因緣因果看世界,卻不見永恒或主宰的神或靈魂,因而提出諸法無我,無我,正是佛教與其它宗教的根本區(qū)別所在。

　　有人可能會提出,佛教的許多經(jīng)論中,不也有神的記載嗎?如六道中的鬼道,是承認鬼神的存在;三界諸天是承認天神的存在。既然如此,佛教怎么可能稱為無神教呢?佛教并不否認在人道之外,冥冥之中還有鬼神道的存在,但佛教所說的鬼神與其它宗教的神不同,佛教認為鬼神只是有情中的一種類型,它并不具有永恒、主宰的意義。

　　而佛教所說的無神也不同于唯物論的無神。唯物論的無神是屬于斷滅論,它們不相信在人道之外還有鬼神道的存在,也不認為人死了,有情生命還能繼續(xù)延續(xù)。佛教雖然否認永恒、主宰的神或靈魂,但宇宙人生卻在因果規(guī)律的支配下,不斷不常,相似相續(xù)。

　　二、業(yè)力而非神創(chuàng)

　　宗教之所以都崇拜神,主要是因為神對世界或人類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如各大宗教都以神創(chuàng)造世界,如基督教以上帝耶和華在六天中創(chuàng)造了天地、萬物、人類(《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jì)》第一章),伊斯蘭教以真主安拉在六天內(nèi)創(chuàng)造了天地(《古經(jīng)7、54》,又用兩天時間將天分為七層(《古蘭經(jīng)》41)。印度婆羅門教以大梵天生天地萬物,他們認為“萬物從梵天而產(chǎn)生,依梵天而存在,毀滅時又還梵天”(《森林書》)。錫克教也認為有一個絕對的神創(chuàng)造世界(《阿底格蘭特》第1035頁)。

　　神又主宰世界成壞與人間禍福。從多神教到一神教普遍都認為神對世界、對人類具有主宰的能力。在多神教中由眾多的神主宰著世界萬物,如風(fēng)有風(fēng)神,火有火神,太陽有太陽神,愛情有愛神,各司其職;到一神教則建立一個全知全能的神主宰人間禍福。如基督教之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類,因發(fā)現(xiàn)人類太可惡,一氣之下來一場洪水滅絕人類,他覺得挪亞一家很善良,因而就留下挪亞一家(《舊約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jì)》第7章)。埃及法老與上帝選民以色列人過意不去,上帝一怒之下在埃及降了十大天災(zāi),使得法老不得不屈服(《出埃及記》第7-11章)。所羅門王英明治國,上帝對它很贊賞,于是賜給他聰明智慧、富足、尊榮(《舊約圣經(jīng)·列王記上》第三章)。《圣經(jīng)》中這類例子實在是舉不勝舉。

　　同樣的,伊斯蘭教的真主安拉也具有同樣能力�！豆盘m經(jīng)》說“安拉是治理萬物的主(3、1),對天地人類具有無上的權(quán)威。”又說:“安拉啊,大權(quán)在握的主!你能把權(quán)柄向你愿意者交付,你能把權(quán)柄從你愿意者手中奪除,你能讓你愿意者尊貴榮耀,你能使你的愿意者卑賤屈辱,福利全由你經(jīng)手掌握。你確實全能于萬事萬物(3、26)�！庇终f“安拉能讓人窘困,能使人富裕(2、245)�！边@都說明了人的命運是掌握在神手中,由神決定的。

　　佛教不承認世界有主宰神的存在,那么世界的成壞,人間禍福是取決于什么呢?佛教講因緣因果,《佛經(jīng)》中說:“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雜阿含經(jīng)》卷2第53經(jīng)),又曰“未嘗有一法,不從因緣生”(《中論·四諦品》)。因緣即條件,因是親的條件,特殊條件;緣是疏的條件,一般條件。由因緣和合而產(chǎn)生世間萬物,是緣聚而生;由因緣離散導(dǎo)致事物的衰敗,是緣散而滅。

　　貫穿著因緣因果的核心便是業(yè)力。業(yè),是人類的行為,從倫理的意義上看:可以分為善的、惡的,及無記的三個類型。業(yè)又有共業(yè)及不共業(yè):由人類共同的行為(共業(yè))決定人類共同生存環(huán)境的好壞;由個人行為決定個人人生禍福的命運。佛教以為世界的興衰,人生的禍福,主要由業(yè)力決定,除業(yè)力外,并沒有什么外在的神能主宰人類的命運。

　　神教以神定人的禍福;業(yè)力說則以人的善惡業(yè)決定禍福。神教以神創(chuàng)人,天生存在差別,如分上帝選民與非上帝選民(基督教);再生族非再生族(婆羅門);業(yè)力說則以人人平等,只是因為業(yè)力不同,才有人生的差別。神教以一期生命終了,上生天國或永下地獄;業(yè)力說則以生命是生生不已,上天下地都只是過程而非結(jié)局。

　　三、自力而非他力

　　神教以神主宰世界,人間禍福都由神決定的,這是明顯的他力思想。既然人世間一切都由他力決定的,那么人類想得到拯救,也依賴他力。這種他力的宗教,主要圍繞著神對人的救贖,以及人對神的信仰而展開。

　　就如基督教來看,基督教講上帝愛世人。而《圣經(jīng)》的中心思想是基督的救贖:《舊約》是救贖的預(yù)言、許諾,《福音書》是救贖的許諾應(yīng)驗在耶酥基督身上,《使徒行傳》與使徒書信是闡明救恩藉圣靈引導(dǎo)遍及天下,《啟示錄》則是預(yù)言基督完成救贖大業(yè)后必將再來,使人類進入一個新天新地。配合基督救贖便是人類對基督的信仰�！妒ソ�(jīng)》說:神差他的兒子降世,不是要定世人的罪,乃是要叫世人因他得救,信他的人,不被定罪,不信的人,罪已經(jīng)定了(《新約圣經(jīng)·約翰福音》第3章)。又說:“信子的人有永生,不信子的人得不永生(《同上》)”。這都說明了因信得救的道理。

　　伊斯蘭教也特別強調(diào)信仰�！豆盘m經(jīng)》提出作為教徒應(yīng)具有的基本原則--六信:即信真主安拉、信安拉的使者、信天使、信天啟的《古蘭經(jīng)》,信前定,信末日審判、伊斯蘭教以為真主是“至仁至慈”,但從他對不信者的態(tài)度看,卻也不是寬大無邊的。試看《古蘭經(jīng)》如何說;“信仰真主和使者的人們,在主那里,是虔誠者,是見證者,他們將有他們的報酬和光明”(57、19)。又說:“誰違抗真主和使者,將必受火獄的刑罰,而且永居其中”(72、23)。又說:“背離安拉旨意的人們,確實要受嚴(yán)厲的桎梏”(3、4)�？磥戆怖�的仁慈是局只局限于對信教者,至于那些不信道者,離經(jīng)叛道者和不服從真主命令者,都要被打入地獄受煎熬,永不被寬恕。

　　與信相應(yīng)的是贊美、祈禱、祭祀。在《舊約圣經(jīng)·詩歌》中,大部分都是贊美和祈禱的詩篇,從詩名就能看出。如“晨興之祈禱”(第3篇),“求耶和華憐恤允其所祈”(第4篇),“求耶和華佑脫于惡人”(第5篇),“求耶和華興起御敵”(第7篇),“耶和華之榮耀人之尊貴”(第8篇),稱頌耶和華之公義(第9篇),其余詩篇大體如此。同樣,《古蘭經(jīng)》的每章開首,都是對安拉的贊美。

　　祭祀在神教中也是非常重要的,不論是原始宗教,多神教乃至一神教都很重視祭祀。原始宗教中祭祀有祭司專門負責(zé),供神采用犧牲動物甚至是人。印度婆羅門教的三大基本思想中,有“祭祀萬能”的一項。(舊約圣經(jīng))中對上帝獻祭的記載很多;如其中《利未記》詳細介紹了祭祀的儀式,祭司的職責(zé),分辯潔與不潔的規(guī)定,當(dāng)然祭品主要是動物。不過《圣經(jīng)》中也有人作犧牲,獻祭給上帝,如亞伯拉罕要宰自己的兒子獻祭耶和華(《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jì)》第22章),耶弗他真的殺了親生女兒給耶和華獻祭(《圣經(jīng)舊約·士師記》第11章)。祭祀除了表達人們對神的恭敬,同時也顯示了對神的感恩和酬謝,希望神不要隨便發(fā)怒,時常降福給我們。

　　佛教以人類命運取決于自身的行為一業(yè)力,人想要解脫痛苦,到達幸福的涅槃彼岸,自然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佛陀入滅的時候,許多未能悟道的弟子們感到茫然,不知將來如何修道。這時佛陀對阿難說:“自依止,法依止”(《長阿含·游行經(jīng)》)。自依止,是說修行解脫都要依賴自己,不能靠任何一個人;法依止,是依法而行,因為我們沒有能力認識真理,也不懂得如何才是解脫之道,這才要依靠法。

　　那什么是法呢?簡單的說,便是入正道。正見:如實認識宇宙人生的實相;正思惟;用正確觀念去思考一切;正語,真實的語言或有益大眾的語言;正業(yè),正確的思想行為;正精進,正當(dāng)?shù)呐��?正命,正當(dāng)?shù)闹\生方式;正念,正確的心態(tài)、想法;正定,正確的禪定)八正道說明了人類的解脫,是靠自身的智慧、覺悟、德行,非是外在力量也。

　　佛教中的教主釋迦牟尼,也不同其它宗教的上帝,具有全能乃至可以隨意給人禍福。佛教以釋迦牟尼為本師,本師就是最根本的老師,因為他指示我們認識真理,告訴我們?nèi)绾谓饷撊松�的痛苦。佛教也講究信,但信僅僅是學(xué)佛入門的基礎(chǔ)。學(xué)佛是以“信為能入,智為能度”。解脫煩惱,證得涅槃;是靠自身的覺悟智慧,而不是停留在信仰上就行了。

　　四、人本而非神本

　　一神教以世界、人類一切都是圍繞神而展開、而存在,自然神比人的地位要重要。因為神是造物主,人是所造物;神是主,人是奴;人間只是暫時的虛幻,天堂才是永久的歸宿。因此,人生的目的應(yīng)該是通過對神信仰,依照神的旨意行事,最終回到神的身邊。這樣看來,一神教是神本的人生觀。

　　佛教以人的一切都由人自身決定的,自然強調(diào)人的重要性,所謂“人身難得”。佛教的教主釋迦牟尼就是由人而成佛,這就體現(xiàn)了人在六道中的優(yōu)越性,佛經(jīng)說“諸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增一阿含經(jīng)·等見品》)。佛是人間的覺者,不在天上。天上沒有覺者,有的是神、梵天、上帝、天主們與他的使者。

　　另外,世尊是人,不是天上的上帝,也沒有冒充上帝的兒子與使者,向人類說教。而佛教的經(jīng)典也與神教經(jīng)典不同。神教經(jīng)典:《吠陀》、《新舊約》、《可蘭經(jīng)》等,都是作為神的啟示而出現(xiàn);佛教經(jīng)典,是佛陀智慧海的流露,是人間覺者的教化。

　　又神教以天堂是凈潔的,光明的,喜樂的;而人間卻充滿罪惡,黑暗與痛苦,于是人類自然向往天堂,厭惡人世。而佛教以為天上的享樂雖然要比人類好,但只是庸俗的,自私的,陶醉在欲樂定樂中往往不思進取,更不會有尋求真理的想法,一旦福報享盡必然墮落;相反的,人間雖是有苦有樂,然而人類為了改善自身的環(huán)境,尋求幸福,會不斷的去探索真理,因此,理智的正覺,解脫的自由,在人間不在天上。《增一阿含·等見品》說“人間于天上則為善處�！笨梢姺鸾淌侨吮局髁x者。

　　綜上所述,神教建立主宰的神,把人類的命運、解脫、希望,都建立在神的基礎(chǔ)上;而佛教否定神,并以為人的一切都是人自身的思想及行為造成的。人類痛苦的解脫,是要憑正確的思想及行為,從契合一切法的因果事理中,凈化自己,圓成自己,這也正是佛教的獨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