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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jié) 有一個半徒弟

  第六節(jié) 有一個半徒弟

  玉琳離開了王相府和王小姐以后,獨個兒行走在回寺的途中,他像一個從囚牢里剛被放出來的人,身上覺得無限的輕松,心里感到無限的愉快!

  這時,朝陽柔和的照著他的臉,晨風習習的迎面吹來,他走了一會,看看路上的行人還非常稀少,寂寞的大地還沒有恢復它的煩囂,他此刻又好象有一點失去什么東西似的空虛之感,但一轉(zhuǎn)念間,他想到自己在生命史里留下了尊貴而潔白的一頁,不覺又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他加速了腳步,很快的磬山崇恩寺的大門在望了,山門前的一對石獅子英武的蹲在那里,好似帶著微笑迎接著他,他也洋洋得意的向石獅子望了一眼。

  他心里在想著師父知道自己這么快的回來,一定也很高興。

  他舉步正待跨進寺門,大肚彌勒菩薩的像座后走出了他唯一的師兄玉嵐--一個每天只吃飯睡覺的和尚!

  『師弟!你從極樂世界回來了!』玉嵐向玉琳合十后攔著去路。

  『你又在胡說亂道了,我替你告訴師父!』玉琳知道他的師兄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一向就瞧不起他,甚至還非常的厭惡他。

  『師父也曉得極樂世界是建筑在眾苦穢惡的上面!』玉嵐是一本正經(jīng)的說著。

  『我沒有工夫和你閑扯!』玉琳輕蔑的看了玉嵐一眼,年輕的玉琳,就是還有點傲慢的習氣,尤其是對他的師兄。

  『我告訴你,清凈的蓮華是開花結(jié)實在污濁的池塘里!』玉嵐又說。

  『你知道我這時候要去見師父嗎?』玉琳的態(tài)度是很不耐煩。

  『師父何必到遠處去求,你見到我,我向你講話還不是一樣!』

  『你敢如此大膽,你說這些話難道不怕師父!』玉琳提高了喉嚨。

  『一切言語音聲都是無常不久住的,我的話沒有大膽!』

  『你一向不愛同人說話,你是一個只吃飯不做事,只睡覺不修行的人,為什么今天老要同我喋喋不休?』

  『向菩薩請教!』

  『我當不起!』

  『你的前途光明無量,榮耀萬方!』

  『我就是不愛聽你的贊譽!』

  『請!』玉嵐傻笑著,讓出了一條路,玉琳昂首走了過去。

  玉琳轉(zhuǎn)彎抹角的往方丈室走去,心中一面想著他能把王小姐的生命從死亡的邊緣上救了過來而歡喜,但他又想到這位懶惰的師兄,心中又非常掃興!

  他回憶起自己自從出家以來,為了有這位好吃懶做的師兄,不知受了多少別人私下的竊笑!

  他想起了過去有一次聽到很多人在談?wù)摚?/p>

  『玉琳的師兄有一餐聽說吃了八大碗飯!』

  『說起玉琳的師兄來,飯是會吃的,就是連掃地的掃帚都不會拿!』

  『我們住持和尚收了這種寶貝徒弟,真是該他倒霉!』

  『你們還不知道住持和尚有私心哩,他常常稱贊自己收的徒弟都是好的,都說是什么法門的龍象,照這樣看起來,養(yǎng)些龍象光吃飯,還不如養(yǎng)些貓兒狗兒的來捉老鼠和守門!

  這些大眾師淺知淺見嘲笑的話,像銳刃一樣的刺傷著玉琳的心,他想:為了有這樣一位師兄,師父和自己都是面上無光!

  他聽了這些話后,也曾向他們解說過,他說:『玉嵐有玉嵐的名字,你們最好講他一個人,不要老說「玉琳的師兄」,把我也牽涉到他的身上去!

  『一講到好師兄,好師弟就來辯護了!淮蟊妿煻际沁@么諷刺的回答。

  玉琳想到這些話,他就認為有這樣的一個師兄,真是自己終身的遺憾!

  因此,他就更加厭惡他的師兄。

  拐過了幾個彎后,他又爬了幾百層石階,方丈室漸漸到了,他這才為了預備向師父報告去王相府和王小姐昨夜的一段經(jīng)過,只得把厭惡他師兄的心情暫時拋開。

  他很詳細的把昨晚上在洞房中如何使王小姐感動,如何使她不再想念自己都加以敘述。師父聽了他的報告以后,慈和的臉上露出了絲絲的微笑,他很稱贊玉琳的智能以及玉琳不為名利財色誘惑的意志,但他的師父又怕他因為此事而傲慢,所以帶著安慰勉勵而又開示似的口吻向他說:

  『玉琳!你把你和王小姐的這段因緣了結(jié)處理得非常得法合理,我早就知道你是會這么做的,這一次已顯示出你出家的堅貞不拔的信念,和你崇高純潔的人格,你已經(jīng)懂得愛護自己,但我更望你能尊重別人,這兩者都是學佛的人所不能缺少的!』

  『師父的訓示很對,我當時時記在心上!』

  『你還是到大殿上負香燈的責任,你今后麻煩的事情是很多的,佛教僧徒的光榮也將系在你一人的身上,你要好好的珍重!』

  玉琳的師父,說的這些意義深長的話,聽在玉琳的耳里,是半懂而不懂的!

  這時,侍者走來傳話,說知客師帶領(lǐng)了幾位諸山長老來拜見住持,玉琳向師父天隱和尚合十問訊以后,退了下來。

  他辭別師父后,剛走進佛殿上鼓下面自己睡覺的那間小房子中,很多好事的苦行單上的大眾,得悉玉琳很早的從宰相府中回來,都驚奇的來探聽消息了。

  『玉琳師!不!相府中的姑爺!你換了這套新的長袍馬掛,益發(fā)是紅光滿面了!还芾碛望}柴米的一位庫頭,第一個這樣說。

  『你真是福祿壽星找上門來,王相府中有錢有勢,他要你招贅在他的府中,既有了漂亮的姑娘,又有了萬貫的財寶,將來靠著岳丈大人再謀個一官半職,真是幸福無窮,令人羨慕。但你才去了一夜,為什么今晨又回來了呢?』一個管山林樹木的巡山這樣問。

  玉琳并不急急的回答他們,他望著他們溫和的笑了一下,指著小房子中的床上請他們坐下來,有幾位因為地方小了不好坐的都站在門口,他們這時候都好似一群新聞記者,在他們這時眼中的玉琳,是一位最有權(quán)威的新聞人物,誰也不愿放棄這天字第一號的大新聞。

  玉琳很快的把新郎官穿的長袍脫下來,又換上了他那破舊而寬大的僧衣,同時又向替他代理了一天香燈的人道謝了一聲。

  『玉琳師!你怎么又穿上了這和尚衣呢?我們聽說你已經(jīng)于昨晚和王小姐成過婚了,你難道不要再去王相府中了嗎?』管理云水堂的寮元師驚奇的問。

  『不要去了!』玉琳把穿在身上破舊的僧衣拉拉好。

  『你不要去了?我們聽說王相爺?shù)那Ы鹦〗惴浅5膼勰悖趺磿凵夏愕哪?你可不可以把你們戀愛的?jīng)過向我們報告一下?』看守山門的門頭問。

  『對的!對的!這個問題非要玉琳師告訴我們不可!』大家都異口同聲的附和著。

  玉琳給他們你一句他一句的說過后,心中老大的不自在,但又不能發(fā)作,他只得向四周看了一下,用著很嚴肅的口吻說道:

  『諸位老參上座!玉琳一向是安守本份的人,從來沒有和誰談過戀愛,也不懂戀愛是怎么談;尤其王家小姐,我們素昧平生,向來沒有來往,當然這段經(jīng)過是無從報告!』

  『玉琳師不老實,你昨天給宰相府中迎接去了以后,知客師父就說過,他說難怪王小姐來燒香的時候向你問長問短的哩!』原來門頭師要玉琳講述他和王小姐的戀愛經(jīng)過,就是為此。

  『關(guān)于這段事嗎?就僅僅是你剛才說人家燒香的時候問了兩句話!』

  『我們要知道你們這里面一定還有什么文章!』水頭粗啞的喉嚨也嚷著。

  『就請玉琳師講講王小姐燒香的經(jīng)過吧!』他們好象非問個水落石出不甘心。

  『說起那天來也沒有什么,王小姐燒完了香以后,知客師父喊我去,我不能不奉命前去我去的時候,王小姐也只問了我兩三句話就走了!

  『問你小白臉怎么長得這樣的漂亮?是嗎?』調(diào)皮的巡山說后,大家都哈哈的大笑起來!

  玉琳的臉上稍露出了羞赧,也露出了慍意,他懂得這些人的根性,只得按捺著,他也知道同這些大老粗是沒有什么可計較的!

  『人家只很規(guī)矩的問了我兩句話!

  『那兩句話?』每個人的眼睛都隨著水頭的話瞪住玉琳。

  『她第一句問我每天要燒多少香,點多少燭?』

  『你怎么回答?』

  『我說燒完了再燒,沒有統(tǒng)計過!

  『她還問什么呢?』

  『他第二句問我寺中住多少人,佛殿中央供奉的是不是本師釋迦牟尼佛,我那時連話都不愿講,我一向就是厭惡有錢有勢的人,我請知客師父回答她,然后她就帶著丫鬟走了!

  玉琳這時候給這些人像法官問口供似的,心中感到非常的委屈,如果不是有關(guān)這類葛藤的話,他真想大大的開導他們一下。

  『好了,那些話我們不必問他了,』庫頭把手掌在空中搖了一搖:『我們現(xiàn)在要請問玉琳師的,就是出家人不能守戒而去還俗是佛制所允許的,玉琳師為什么有這個機會不去享福,怎么今天又跑了回來?難道人家小姐還是不夠漂亮,不夠多情?抑或人家這么高的名位這么多的金錢還不如你的理想?』庫頭提出來這個問題,向大家看看,以示他的見解高明。

  『庫頭!你的話是說得很對的,不能守戒,佛制是允許還俗的,這也不算什么可恥的事,但是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不能守僧戒的人。至于說到享福、漂亮、多情、名位、金錢,這就更不是我們所應(yīng)追求的了。這是很不錯的,今日佛教中出家人的份子非常復雜,有很多不是為了生死,為修學佛道而出家的,或是出了家后,并未服膺佛教慈悲救世舍己為人的主義,財色當前,當然就會迷失了他的本性。一個真正的出家人,他是懂得世間上一切福樂都是暫時的,都是不究竟的,而且這些福樂都是罪惡的根源!姑娘們的漂亮多情,富人們的金錢名位,他們能永遠不變嗎?他們能永遠如此嗎?所以一個有智能有眼光的人,為了追求生命永恒的福樂,為了解脫生死的煩惱,他將這些罪惡聚合起來的暫時享受,是不貪戀愛慕的。我到王相府中去招親,完全是悲愍人的良心激發(fā),我為了救那小姐一命,不得不身入那好象虎穴的相府,現(xiàn)在我救人的目的達到了,不回來做什么呢?』

  玉琳的話,像黎明的鐘聲,驚醒了很多人愚癡的迷夢,大家聽了,都很佩服玉琳的人格,都用尊敬的眼光看著他。玉琳臉上揚起得意的微笑!

  『你不是和人家小姐拜堂后兩個人關(guān)在房中一夜嗎?』世間上有一些人嘴是不肯饒人的,庫頭用懷疑口吻還要追問。

  『是呀!我要藉這個機會向她說法呀!』

  『你向她說些什么呢?』

  玉琳又把昨夜的情形敘述一番,最后他又說道:『王小姐到底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聽了我的話,頓時就能領(lǐng)悟,所以才讓我回來,她大概不久也要去出家了!

  『聽說王小姐的丫鬟很不高興你,這又是為了什么呢?』

  他們還想問下去,正在這個時候,知客師父和糾察師父忽然把佛殿門推開了走進來。

  行單上這些人見了他們的頂頭上司,都嚇得面面相覷。

  『玉琳!恭禧你又回來了!』知客師和糾察師都笑著說。

  『知客師父!糾察師父!我正想等一會就去向你們消假,現(xiàn)在你們來了,真對不起得很!』玉琳抱歉似的合掌為禮。

  『剛才我們送幾位諸山長老到和尚(指住持,天隱和尚)那里去,和尚把你的話都告訴他們,你真是偉大呀!』知客師對這位年輕的香燈師不覺也生起敬慕的心來!

  『你們沒有事的時候,就歡喜闖寮!』這時,站在一旁的糾察師像一個嚴格的軍官,對那些行單上的僧眾說:『等一會大和尚就要帶領(lǐng)剛才來的諸山長老參觀,看到你們一大堆人聚集在這里,人家一定會笑我們寺中沒有規(guī)矩,你們現(xiàn)在還不去做什么?』

  庫頭等鴉雀無聲的散去了,知客師和糾察師獎勵玉琳幾句話后,又到其它的寮口去巡視玉琳這時候才有暇把房中散亂的東西整理整理。

  他在一面整理東西的時候,一面不住的為剛才這些人說的話感到又好氣又好笑。他心想:「這些行單上的大眾,他們大都到了沒有辦法的時候,中途跑來寺中服務(wù),僧不僧,俗不俗,小時在家沒有讀書,到寺中來又不研究教理,終日做著和工人一樣沉重的工作,過的也和苦工一樣的生活,你聽他們的出言吐語,都是那么的鄙俗!

  他從這些行單大眾的身上,又想到出家不限制的問題。出家本來是一回難能可貴的事,出家僧眾也應(yīng)該個個都是民眾最好的模范教師,但出家的制度不良,致使佛教的流傳,增添許多的困難。自己因為向往出家僧團的尊貴,僧團的工作神圣,所以投身其中。平時常常怕有負佛教,有負僧團,自己一刻不敢懈怠,終日努力精勤,但他們是不是也都有這樣為道的精神呢?

  有的人爭得了方丈當家的地位,就是達到了出家的目的;有的是每天誦誦經(jīng)念念佛就以為這是修行;更有的好比自己的師兄玉嵐一樣,除了吃飯睡覺以外,就不肯再做別的事,這樣一個出家的僧團怎么能撐持佛教呢?

  玉琳的心中正在翻滾著這些問題的思潮時,他的師父帶著很多高高的胖胖的和尚走進佛殿了。玉琳在他們拜佛的時候,趕快的去敲了三下大磬,以示對這些老前輩的恭敬。這些大和尚禮佛后,玉琳的師父指著他說道:『這就是小徒玉琳!』那些胖和尚的眼光都射在玉琳的身上。玉琳的師父又喊玉琳道:『玉琳!過來拜見諸位長老!』玉琳隨著師父的話,端正的頂禮一拜,各長老看看他,都笑容滿面的說他是一個很聰明的青年,有機會應(yīng)該再讓他到外面去參學,他們一邊說著一邊走著,當他們走到后面海島的地方,玉琳聽到其中一位老和尚問他的師父:

  『你一共幾個高足?』

  『豈敢!只有一個半徒弟!』

  一陣笑聲,他們就從后殿的大門出去了。

  玉琳聽了師父說有一個半徒弟的話后,心中老布滿了疑云,在他以為師父所以說有一個半徒弟,半個一定是指的師兄,而一個就是指的自己。因為師兄是那樣的好吃懶做,師父一定不會把他當一個徒弟看待。

  他雖然有這樣想法,可是又不能決斷,一股好勝的心情,老在蠱惑著他不安。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他想這非得去問明師父不可。

  他輕輕的走進方丈室,師父閉目端坐在禪床的上面。

  『師父!你老人家晚安!』

  他的師父微微的睜開了雙目。

  『你老人家說你有一個半徒弟?』玉琳吞吞吐吐的說出了這個問題。

  『嗯!』

  『你老人家不是有我和師兄兩個徒弟嗎?』

  『不!你只能算是半個徒弟!』天隱和尚說得很肯定。

  『那么,師父說的一個徒弟是指的師兄!』

  『嗯!』天隱和尚點點頭。

  師父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他的頭上,他不敢再有什么表示,問訊后就退了下來,他萬萬料想不到師父的話竟這樣的出乎他的意外!

  他走回自己的臥室,打開窗子,望望窗外一輪彎彎的月亮,他連噓了幾口氣:「我只能算是半個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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