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道德經(jīng)序

  注道德經(jīng)序

  憨山大師著

  病后俗冗、近始讀大制曹溪通志、及觀老莊影響論等書、深為嘆服。所謂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及孔子人乘之圣。老子天乘之圣。佛能圣能凡能人能天之圣。如此之類、百世不易之論也。起原再稽顙。

  注道德經(jīng)序

  予少喜讀老莊、苦不解義。惟所領會處、想見其精神命脈、故略得離言之旨。及搜諸家注釋則多以己意為文、若與之角、則義愈晦。及熟玩莊語、則于老恍有得焉。因謂注乃人人之老莊、非老莊之老莊也。以老文簡古而旨幽玄、則莊實為之注疏。茍能懸解、則思過半矣。空山禪暇、細玩沉思、言有會心、即托之筆。必得義遺言、因言以見義。或經(jīng)旬而得一語、或經(jīng)年而得一章。始于東海、以至南粵、自壬辰以至丙午、周十五年乃能卒業(yè)。是知古人立言之不易也。以文太簡、故不厭貫通、要非枝也。嘗謂儒宗堯舜、以名為教、故宗于仁義。老宗軒黃、道重無為、如云失道德而后仁義。此立言之本也。故莊之誹薄、殊非大言、以超俗之論則駭俗、故為放而不收也。當仲尼問禮、則嘆為猶龍、圣不自圣、豈無謂哉。故老以無用為大用、茍以之經(jīng)世、則化理治平、如指諸掌。尤以無為為宗極、性命為真修。即遠世遺榮、殆非矯矯。茍得其要、則真妄之途、云泥自別。所謂真以治身、緒余以為天下國家、信非誣矣;蛟、子之禪、貴忘言、乃嘵嘵于世諦、何所取大耶。予曰、不然。鴉鳴鵲噪、咸自天機。蟻聚蜂游、都歸神理。是則何語非禪、何法非道。況釋智忘懷之談、詎非入禪初地乎。且禪以我蔽、故破我以達禪、老則先登矣。若夫玩世蜉蝣、尤當以此為樂土矣。注成、始刻于嶺南。重刻于五云南岳與金陵。今則再刻于吳門。以尚之者眾、故施不厭普矣。

  老子傳

  按史記、老子者、楚苦(音怙)縣厲(音賴)鄉(xiāng)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伯陽、謚曰聃。周守藏室之史也。(亦云柱下史)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蓬累、箬笠也。首戴之而行、言無車蓋也。)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tài)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者、若是而已?鬃尤、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網(wǎng)。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吾今見老子、其猶龍耶。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于是老子遂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所終。老子生周定王三年。母孕八十年而生。生而皓首、故稱老子。

  發(fā)明宗旨

  老氏所宗、以虛無自然為妙道。此即楞嚴所謂分別都無、非色非空、拘舍離等,昧為冥諦者、是已。此正所云八識空昧之體也。以其此識、最極幽深、微妙難測、非佛不足以盡之。轉(zhuǎn)此則為大圓鏡智矣。菩薩知此、以止觀而破之、尚有分證。至若聲聞不知、則取之為涅槃。西域外道梵志不知、則執(zhí)之為冥諦。此則以為虛無自然妙道也。故經(jīng)曰、諸修行人、不能得成無上菩提。乃至別成聲聞緣覺、諸天外道魔王、及魔眷屬、皆由不知二種根本。錯亂修習、猶如煮沙欲成佳饌、縱經(jīng)塵劫終不能得。云何二種、一者無始生死根本、則汝今者與諸眾生、用攀緣心為自性者。二者無始涅槃元清凈體、則汝今者識精元明、能生諸緣、緣所遺者。此言識精元明、即老子之妙道也。故曰、杳杳冥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由其此體至虛至大、故非色。以能生諸緣、故非空。不知天地萬物皆從此識變現(xiàn)、乃謂之自然。由不思議熏、不思議變、故謂之妙。至精不雜、故謂之真。天地壞而此體不壞、人身滅而此性常存、故謂之常。萬物變化、皆出于此、謂之天地之根、眾妙之門。凡遇書中所稱真常玄妙、虛無大道等語。皆以此印證之、則自有歸趣。不然、則茫若捕風捉影矣。故先示于此。臨文不煩重出。

  發(fā)明趣向

  愚謂看老莊者、先要熟覽教乘、精透楞嚴。融會吾佛破執(zhí)之論、則不被他文字所惑。然后精修靜定、工夫純熟、用心微細、方知此老工夫苦切。然要真真實實看得身為苦本、智為累根、自能隳形釋智。方知此老真實受用至樂處。更須將世事一一看破、人情一一覷透、虛懷處世、目前無有絲毫障礙。方見此老真實逍遙快活、廣大自在、儼然一無事道人。然后不得已而應世、則不費一點氣力端然無為而治。觀所以教孔子之言、可知已。莊子一書、乃老子之注疏。故愚所謂老之有莊、如孔之有孟。是知二子所言、皆真實話、非大言也。故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而世之談二子者、全不在自己工夫體會。只以語言文字之乎者也而擬之、故大不相及。要且學疏狂之態(tài)者有之、而未見有以靜定工夫而入者。此其所謂知我者希矣。冀親二子者當作如是觀。

  發(fā)明工夫

  老子一書、向來解者例以虛無為宗。及至求其入道工夫、茫然不知下手處。故予于首篇、將觀無觀有一觀字、為入道之要、使學者易入。然觀照之功最大、三教圣人皆以此示人。孔子則曰、知止而后有定。又曰、明明德。然知明、即了悟之意。佛言止觀、則有三乘止觀、人天止觀、淺深之不同。若孔子、乃人乘止觀也。老子、乃天乘止觀也。然雖三教止觀淺深不同、要其所治之病、俱以先破我執(zhí)為第一步工夫。以其世人盡以我之一字為病根。即智愚賢不肖、汲汲功名利祿之場、圖為百世子孫之計、用盡機智總之皆為一身之謀。如佛言諸苦所因、貪欲為本、皆為我故。老子亦曰、貴大患若身。以孔圣為名教宗主、故對中下學人、不敢輕言破我執(zhí)。唯對顏子、則曰克己。其余但言正心誠意修身而已。然心既正、意既誠、身既修、以此施于君臣父子之間、各盡其誠、即此是道、所謂為名教設也。至若絕圣棄智、無我之旨、乃自受用地、亦不敢輕易舉以于人。唯引而不發(fā)、所謂若圣與仁、則吾豈敢。又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至若極力為人處、則曰、克己。則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此四言者、肝膽畢露。然己者、我私。意者、生心。必者、待心。固者、執(zhí)心。我者、我心?苏、盡絕。毋者、禁絕之辭。教人盡絕此意必固我四者之病也。以圣人虛懷游世寂然不動、物來順應、感而遂通。用心如鏡、不將不迎、來無所粘、去無蹤跡。身心兩忘、與物無競、此圣人之心也。世人所以不能如圣人者、但有意必固我四者之病、故不自在、動即是苦。孔子觀見世人病根在此、故使痛絕之。即此之教、便是佛老以無我為宗也。且毋字便是斬截工夫、下手最毒。即如法家禁令之言毋得者、使其絕不可有犯、一犯便罪不容赦、只是學者不知耳。至若吾佛說法、雖浩瀚廣大。要之不出破眾生粗細我法二執(zhí)而已。二執(zhí)既破、便登佛地。即三藏經(jīng)文、皆是破此二執(zhí)之具。所破之執(zhí)、即孔子之四病、尚乃粗執(zhí)耳。世人不知、將謂別有玄妙也。若夫老子超出世人一步、故專以破執(zhí)立言、要人釋智遺形、離欲清凈。然所釋之智、乃私智、即意必也。所遺之形、即固我也。所離之欲、即己私也。清凈則廓然無礙、如太虛空、即孔子之大公也。是知孔老心法未嘗不符、第門庭施設、藩衛(wèi)世教、不得不爾。以孔子專于經(jīng)世。老子專于忘世。佛專于出世。然究竟雖不同、其實最初一步、皆以破我執(zhí)為主。工夫皆由止觀而入。

  發(fā)明體用

  或曰、三教圣人教人、俱要先破我執(zhí)。是則無我之體同矣。奈何其用、有經(jīng)世、忘世、出世、之不同耶。答曰、體用皆同、但有淺深小大之不同耳。假若孔子果有我、是但為一己之私、何以經(jīng)世。佛老果絕世、是為自度、又何以利生。是知由無我方能經(jīng)世、由利生方見無我、其實一也。若孔子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用也。明則誠、體也。誠則形、用也。心正意誠、體也。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用也。老子無名、體也。無為而為、用也?鬃釉、惟天惟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又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歟。且經(jīng)世以堯舜為祖、此豈有名有為者耶。由無我方視天下皆我、故曰、堯舜與人同耳。以人皆同體、所不同者、但有我私為障礙耳。由人心同此心、心同則無形礙。故汲汲為之教化、以經(jīng)濟之。此所以由無我而經(jīng)世也。老子則曰、常善教人、故無棄人。無棄人、則人皆可以為堯舜。是由無我方能利生也。若夫一書所言為而不宰、功成不居等語。皆以無為為經(jīng)世之大用、又何嘗忘世哉。至若佛、則體包虛空。用周沙界。隨類現(xiàn)身。乃曰、我于一切眾生身中成等正覺。又曰、度盡眾生、方成佛道。又曰、若能使一眾生發(fā)菩提心、寧使我身受地獄苦、亦不疲厭。然所化眾生、豈不在世間耶。既涉世度生、非經(jīng)世而何。且為一人而不厭地獄之苦、豈非汲汲耶。若無一類而不現(xiàn)身、豈有一定之名耶。列子嘗云、西方有大圣人、不言而信、無為而化、是豈有心要為耶。是知三圣無我之體、利生之用、皆同。但用處大小不同耳。以孔子匡持世道、姑從一身以及家國、后及天下、故化止于中國。且要人人皆做堯舜、以所祖者堯舜也。老子因見當時人心澆薄、故思復太古、以所祖者軒黃也。故件件說話、不同尋常、因見得道大難容、故遠去流沙。若佛則教被三千世界、至廣至大、無所揀擇矣。若子思所贊圣人、乃曰、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是知孔子體用、未嘗不大、但局時勢耳。正是隨機之法、故切近人情、此體用之辯也。惜乎后世學者、各束于教。習儒者拘。習老者狂。學佛者隘。此學者之弊、皆執(zhí)我之害也。果能力破我執(zhí)、則剖破藩籬、即大家矣。

  發(fā)明歸趣

  愚嘗竊謂孔圣若不知老子、決不快活。若不知佛、決不柰煩。老子若不知孔、決不口口說無為而治。若不知佛、決不能以慈悲為寶。佛若不經(jīng)世、決不在世間教化眾生。愚意孔老、即佛之化身也。后世學佛之徒、若不知老、則直管往虛空里看將去。目前法法都是障礙、事事不得解脫。若不知孔子、單單將佛法去涉世、決不知世道人情、逢人便說玄妙。如賣死貓頭、一毫沒用處。故祖師亦云、說法不投機、終是閑言語。所以華嚴經(jīng)云或邊地語說四諦、此佛說法未嘗單夸玄妙也。然隨俗以度生、豈非孔子經(jīng)世之心乎。又經(jīng)云、五地圣人。涉世度生、世間一切經(jīng)書技藝、醫(yī)方雜論、圖書印璽種種諸法、靡不該練、方能隨機。故曰、世諦語言資生之業(yè)、皆順正法。故儒以仁為本、釋以戒為本。若曰、孝悌為仁之本、與佛孝名為戒。其實一也。以此觀之佛豈絕無經(jīng)世之法乎。由孔子攘夷狄、故教獨行于中國。佛隨邊地語說四諦、故夷狄皆從其化。此所以用有大小不同耳。是知三教圣人所同者心、所異者跡也。以跡求心、則如蠡測海。以心融跡、則似芥含空。心跡相忘、則萬派朝宗、百川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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