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幸福

　　明真法師

　　在封建時代的皇帝,對自己那種窮奢極欲,威福自恣的荒唐透頂而又罪惡無邊的生活,我想百分之百的都將會如“蟻附腥膻”似地貪戀不舍。但是,據(jù)說印度古時候,卻有這樣一位例外而又例外的皇帝,他居然把那種生活看成為自己的包袱,對臨朝問政、接見巨民認(rèn)為是生活上的負(fù)擔(dān)。有一天,他心里煩燥的不得了,為了換一下空氣,把自己化裝成為一個平民,隨身攜帶了些美酒果脯,到荒郊野外,舒散舒散自己的胸頭郁悶�；屎蠛痛蟪紓�,只得同意了他這種辦法,并暗地里派了幾個得力人員跟在皇帝身后防護意外。

　　皇帝信步走出郊外不遠(yuǎn),看到山腳下幾間茅屋,隱藏在大叢的深篁里,數(shù)株古松,夭矯如龍。距離茅屋大門不遠(yuǎn),還有一泓滟滟的塘水,點綴著幾顆綠楊,在春風(fēng)吹拂下,愉快地賣弄她的舞姿。綠楊陰下,一個須眉雪白的老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編織草鞋。團團云彩,在倒映塘底的蔚藍(lán)天色上,毫無拘束地游移、飄蕩,愈加顯得清寂、瑩徹、自在�；实奂て鹆耸�分喜悅和欣慕的心情,暗自思忖:“這綠楊陰下的白頭翁,恐怕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于是就輕悄悄地走到老人身旁問道:“老伯伯,你知道這世界上誰是最幸福的人呀?”

　　老伯伯不禁在這陌生客人的渾身打量了一番,才如有所感地答道:“先生,你連世界上最幸福的就是皇帝這點兒常識都不懂嗎?”

　　“皇帝?”這位喬裝平民的皇帝,竟像針在自己心上狠狠地刺了一下,忙又皺著眉頭問道:“你說皇帝什么事最幸福?”

　　“先生,你想:皇帝一呼百應(yīng),隨心所欲。吃的、穿的,住的,使用的世界上誰還有比皇帝更闊氣、更舒適的!?”

　　皇帝暗想:生活闊氣,這是事實;但闊氣不等于精神上的舒適,更不等于幸福。但他不愿提出爭辯,還是皺著眉頭問道:“你說,你說,皇帝還有什么最幸福的?”

　　“皇帝么?先生,你想:世界上還有比皇帝地位更高、權(quán)力更大的呀!?又還有誰比皇帝更受人尊敬、更受人畏服的呀!?”

　　皇帝心里感覺有些懊惱,也有些悲哀。只好更皺緊眉頭,凝神著倒映游移在塘底蔚藍(lán)天空上的團團云影。

　　老伯伯發(fā)覺自己語不投機,使客人感到難受,未免自己心里有些惶然,遂轉(zhuǎn)而探問客人道:“先生,你如認(rèn)皇帝還不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請問誰是最幸福的人呀?”

　　“恕我現(xiàn)在體認(rèn)得到的,還是老伯伯。”

　　“我!”這像一個暴雷打到了老伯伯的頭上。

　　“是的,是老伯伯。我能過老伯伯這樣半天的生活,也會感到是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了。”

　　“你羨慕我這樣苦死了的生活,還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不,老伯伯這樣生活富有詩情畫意,真是拿金子都買不到的呀!還有什么苦?還有什么苦死了的?”

　　“先生,你們是讀書人,不懂呀。”老伯伯哭一樣的分辯著說:“可憐我們種田人,口含黃土背朝天,一年三百六十天,很少能找到幾天松活的日子。日日夜夜在風(fēng)里雨里冰雪里火燒一樣的太陽里想休息,干著干著還是不敢休息。即使碰到年成好,作出幾粒轂子,地主又要不分青紅皂白地量去大半,有時候,自己一家大小在臘月三十日過年的時候,還得不到一餐飽飯吃。虧你先生還羨慕我們這苦死了的生活,說什么幸福啊。先生,我不懂什么詩情,也不懂什么叫畫意,我只請先生欣賞我這一雙背時的瘠黑的手吧!”老伯伯隨將雙手伸向了這位喬裝平民的皇帝面前說:“這就是我慘苦生活最好的見證。”

　　皇帝從老伯伯這一雙瘠黑的手上看到了老伯伯慘苦生活的鮮明烙印;明白了老伯伯的生活,并不如自己的主觀想像。可是,他認(rèn)為自己了解了老伯伯,但老伯伯卻還完全不了解自己,還不能說不是自己的一種委曲,一種憾事;因而重向老伯伯挑逗道:“老伯伯,你肯定一個皇帝的生活就完全沒有痛苦了啰?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了啰?”

　　老伯伯毫不猶豫的回答道:“我不敢肯定說做了皇帝就完全沒有痛苦了;但皇帝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這個概念在我思想內(nèi)是怎樣也不會動搖的。”

　　“啊!”喬裝的皇帝吃驚地這樣“啊”一聲,不住地搔著自己的頭皮,暗自在心里歡喜道:“有了,我必須如此如此,才能使這位老伯伯糾正他自己思想上的錯誤。”于是就將隨身帶的那些美酒果脯解出來,擺在地上,勸請老伯伯道:“算了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們能在這風(fēng)和日麗的時光里,痛快地喝上兩口,老伯伯,這也許是我們眼前的幸福生活吧?”

　　老伯伯經(jīng)不起客人的殷勤勸請,一大口一大口地酒向著肚里灌下去,沒多久,就爛醉如泥地倒在地上了。潛隨在皇帝身后的侍衛(wèi)看到皇帝和這位老伯伯在綠楊陰下夾纏了半天,不知什么事體,現(xiàn)在又看到老伯伯倒在地上去了,趕忙氣喘喘地跑來;皇帝問明了原委,很是喜歡他們適時的來到,于是吩咐一個人留在這里,向老伯伯家內(nèi)回來的人解釋,說自己的主人邀請老伯伯到城內(nèi)玩去了。又吩咐另外幾個人,輪流背著老伯伯跟著自己回到宮內(nèi)。并命令全體的人員必須絕對保守秘密。

　　老伯伯被背到宮內(nèi)后,還是沉醉如泥。皇帝馬上召集皇后,宮妃和幾個重要大臣,開了一個緊急會議。——他要大家無條件尊重老伯伯做皇帝,就如同日常尊重他自己一樣。他也將今天的經(jīng)過以及自己的企圖、計劃全部說明了,要大家嚴(yán)肅認(rèn)真,必須把這一幕劇認(rèn)真演出,不露破綻。大家看到皇帝的意志堅決,同時也覺得好玩,于是就接受了這個任務(wù),分別布置自己的工作去了。

　　挨到夕陽西下,老伯伯逐漸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個豪華、富麗、香噴噴的房內(nèi),幾疑心自己到了什么天宮。又見一伙如花似玉的宮女,竟向自己呼喚“陛下”,問自己要不要茶?要不要浴?這樣那樣,七嘴八舌,都好像日常的熟人一樣。雖然回思綠楊陰下,情景歷歷,不知道自己怎樣會做著這種夢的?但暗用大拇指力掐自己無名指試試是不是在夢中?掐得覺得痛,仿佛又不是夢。正在這惚惚恍恍時,忽聽到人叢中喊:“皇后來了。”老伯伯抬眸一看,床面前已經(jīng)站定了一個滿身珠光寶氣的女人,她用手溫愛地?fù)崮ψ约旱念~頭,埋怨自己不尊重她的意見,今天又險些給酒醉死了。她要宮女們抬著他前往沐浴,說沐浴后人可能還會舒服一點。于是老伯伯云里霧里,陷入了更深的迷惘。但當(dāng)宮女們將老伯伯抬向浴室的時候,沿途所經(jīng),五光十色,幾乎都是老伯伯生平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他在心內(nèi)暗自琢磨道:“假使我真是這里皇帝,為什么這眼前景色,都對我十分陌生呢?這里面一定有蹊蹺,一定得好好地當(dāng)心警戒。說來也怪,怎么今天晚上做出這樣的怪夢來了呢?”洗澡后,皇后又到房內(nèi)來用手撫摩他的額頭,發(fā)覺燒退了一些,表示著無限歡喜。溫言軟語,問這問那。老伯伯心里想:假設(shè)自己原來不是這里的皇帝,這面前女人不是自己的真正皇后,誰怎肯來向自己這樣的體貼溫存呢!?神思顛倒,反而疑心過去自己茅屋內(nèi)的那一大段生活,倒是一個虛渺的大夢呢。皇后認(rèn)為老伯伯大醉幾死,應(yīng)該珍惜自己,好好安眠,她又告辭出去了。老伯伯這一夜翻來覆去,疑幻疑真,心緒繚亂,不知是禍?zhǔn)歉?直弄得自己頭暈?zāi)X脹,怎么也不能安然入睡。天還未明,宮女們又催促老伯伯起來洗漱上朝,一對一對的紅紗宮燈,一對一對散發(fā)著異香的銀爐,一對一對耀武揚威的侍衛(wèi),簇?fù)碇�老伯伯的軟轎,走上了金碧輝煌耀眼欲花的殿堂,由幾位大臣十分恭敬地將老伯伯牽挽出來,扶導(dǎo)登上了描金嵌珠的寶座。老伯伯雖覺心慌意亂,如醉如癡,好像手腳都沒個適當(dāng)?shù)牡胤桨卜?但在這種空氣壓力下,也不容自己勉強掙扎,佯裝出一副皇帝的面孔,這就苦煞老伯伯了。幸好奏事時,左右輔相,都能重為剖析內(nèi)容,并提出自己初步處理意見,只請老伯伯作個決定就算了。朝散,老伯伯回到原房,直像受了什么人一頓冤枉氣似的,心中非常難受。恰巧皇后又率領(lǐng)一群佩玉戴金,花枝招展的宮妃,來為老伯伯——這位皇帝敬禮請安。老伯伯觸目前景,愈覺糊涂,真不懂這怪夢是怎樣做來的?拖了三天,老伯伯直覺耳鳴目眩,渾身不安,精神疲憊,百骨酸痛,恍若直距死期不遠(yuǎn)了。在第四天早晨,皇后又親自端來一盞琥珀色的藥酒,說是伏邪安神的,溫語誘哄,用銀匙一匙一匙地灌入了老伯伯的口內(nèi),老伯伯又爛醉如泥不省人事了。喬裝平民的皇帝,遂命一輛宮車將自己和老伯伯拖到原來的綠楊陰下。

　　在老伯伯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故我猶存,情景依舊,陌生的客人還儼然站在自己的面前,猶疑大夢未醒,從夢入夢。經(jīng)客人細(xì)為剖解,始信適才大醉如泥,一朦朧間,做了三天半的皇帝春夢,向客人不禁唏噓感嘆,認(rèn)為自己在夢中所遇的皇帝生活,確實有些繁文縟節(jié),過于束縛,也不見得如自己所想像的那樣幸福。這才引逗得這位喬裝平民的皇帝,躊躇滿志,仰天大笑。

　　皇帝還是不愿放棄自己追求人生最幸福的美麗希望,重問老伯伯道:“老伯伯,你在世上活了這大年紀(jì),到底曾碰見過什么最幸福的人么?”

　　老伯伯凝眸諦思,在自己大腦內(nèi)搜索了半晌才說:“離這兒不遠(yuǎn)有一所廟,有個比丘,住了二十幾年了。平日倒也好像無掛無礙,逍遙自在;但是不是最幸福的人,我就不知道了。”

　　皇帝聽了大喜,馬上邀著老伯伯一路前往。走到廟內(nèi),見了比丘�；实巯戎t和地問道:“師父,你知道世界上誰是最幸福的人呀?”

　　“很對不起,先生,我沒有什么神通,根本不知道誰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有一點,我是可能肯定告訴先生的,所謂幸福,原是從我們生活上土壤內(nèi)抽長出來的燦爛花朵。它決不是什么神的賜與,也不是什么八字命運所注定的;這全要憑人的自己力量去創(chuàng)造的。我想:誰能很好地掌握自己生活,幸福將決不會辜負(fù)他,必然要從他們生活里開出幸�；ǘ鋪淼陌�。”

　　“那么,要怎么才能很好地掌握自己生活呢?”皇帝追問。

　　比丘怡然笑道:“這里面只有一個秘密,舍此皆是魔道。所謂秘密,說來也十分平常,恐怕還是先生和我以及許多人都講爛了的道理。”

　　“快說,快說,什么道理呀?”

　　“道理很簡單,就是:我們在掌握生活時,不要老是只眼睛望著鼻子,望著一個人的利益。放開一些,望遠(yuǎn)一些,我們面前既然有這么大的一個世界,而世界上的人又還是要一代一代的永遠(yuǎn)活下去的。我們誰有魄力,誰有智慧,愿意把自己的希望、力量、生命,全放在這廣闊的世界上,全放在這遙遠(yuǎn)的未來,誰就會‘立地成佛\’,成為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當(dāng)然,這里面不是沒有苦惱,沒有困難的;但是,只要誰能這樣發(fā)心,把‘莊嚴(yán)世界,利樂有情’的本分事業(yè),慷慨地馱在自己的身上,一切苦惱,逐漸就會化成清涼的甘露,一切困難,逐漸就會化為成功的光輝。因為必然要這樣,才能配稱人生最大,或者說人生最真的幸福。老是眼睛望著鼻子的人,遇事只能為個人利益打算,生活可能還會判決他成為罪惡與痛苦的俘虜,是絕對不會允許他和幸福碰頭的。”

　　老伯伯眉花眼笑,連連點著頭說:“對!對!假如世人都老是眼睛望著自己的鼻子,不顧旁人死活,只要個人利益,什么壞事都放膽去做;那就不難設(shè)想,還會成個什么世界,恐怕連絲絲的幸福影子,都將找不著了。”

　　喬裝的客人,卻還愁眉苦臉說道:“師父,我對你所說的道理,是五體投地拜服的。但如說‘莊嚴(yán)世界,利樂有情’,無如世界這末大,有情這末多,人身危脆,壽命幾何,莊嚴(yán)利樂,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普遍實現(xiàn)?而且實際上有不有普遍實現(xiàn)的可能性呢?”

　　比丘笑盈盈地向著這兩位客人贊美道:“先生和這位老伯伯,根據(jù)佛理來說,都是具有福德善根的人了。至于要什么時候才能實現(xiàn)?有沒有普遍實現(xiàn)的可能?我想:條條舌頭都是辨得出味來的。譬如新鮮甘美的葡萄,除了喪失味覺的病人以外,什么人都是高興吃的。古人愛吃,今人也愛吃;國內(nèi)人愛吃,外國人也愛吃。因為葡萄的本身就是甜蜜的、美的。‘莊嚴(yán)世界,利樂有情’的本身就是十分良善的;良善的東西,是永遠(yuǎn)不會喪失它本身光彩的。是會為人類文化所吸收,一代一代的積累下去,一代一代的鍛煉下去的。愈是久,愈是光;愈是久,愈是大。我們還怕它沒有普遍實現(xiàn)的這一天嗎?——有的,有的。如果我們確對這人生最大、最真的幸福,有信心,有熱情,就應(yīng)該毫不躊躇,準(zhǔn)備用自己的血和生命去盡力散播這幸福的種子,不要怕沒有這一天,應(yīng)該堅決相信這一天總是會來的。”

　　老伯伯和喬裝的客人,獲得了比丘這一番鼓勵,在自己心靈內(nèi),真像吃到了新鮮葡萄一樣的甘美。

　　近讀《六度集經(jīng)》獲見補履翁故事,如有所感,因率意寫成此稿。

　　——一九五五年七月筆者附記

　　(原載《現(xiàn)代佛學(xué)》一九五五年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