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問題之解決

　　人生問題之解決

　　太虛大師

　　今天講的題目是“人生問題之解決”。從來人類對于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約有十種，現(xiàn)在就將這十種方法依次說來：

　　第一種，就是不成問題不須解決之人生：這一種人是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的糊涂人，對于人生是不成問題的。在他的思想上，也不知人生是怎樣一回事，大家怎樣生活著，他也怎樣生活著，所以這種人簡直可以說沒有思想。大凡對于人生有問題的人，平常觀察世間之事物，必生出種種疑難，有了疑難，因求解決之方法；這種人既不管人生是什么，當(dāng)然對于人生無須用思想，亦無須求其解決，所以這種人倒也不覺得什么不安。莊子所謂“惟蟲能蟲，惟蟲能天”，就是說：惟無知如蟲，能營蟲的生活；惟無知如蟲，才能任其天然，別無要求。在混沌狀態(tài)中的人，實與蟲無異，而在平常人中，亦以這種人為最多。

　　第二種，就是生養(yǎng)死葬之解決：這種所要求解決的人生問題，就是生死二字。生的問題，就是衣、食、住，如何能得到衣，如何能得到食，如何能得到住，是他們最切要的問題。假使衣、食、住都得到了，那他們生活的問題就解決了。對于死的問題呢？死了，只要有適當(dāng)?shù)奶幹梅椒�，西洋的裹尸，中國的土葬、火葬，就是這種解決死的問題的方法。這種生有以養(yǎng)，死有以葬，就算是人生問題之解決；在中國一般人的心理中，很多很多。一般人有了這種思想，可算對于人生問題粗枝大略的有了解決，較第一種人不知人生為何物者，已不同了。

　　第三種，就是立三不朽之解決：這種人更進一步了，不以生養(yǎng)、死葬為問題，而以如何不朽為問題了。在中國有所謂三不朽，就是：“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一個人有德風(fēng)布于人間，或建功立業(yè)于一國家或一民族，或有名言至理傳于后代，則這個人的精神思想及姓名，后世的人就永遠紀念他，崇拜他。故簡單說來，三不朽即名之不朽。大概中國之士君子，都是致力于名之不朽，衣、食、住方面雖受種種痛苦，倒毫不介意；沒世而名不稱，倒深引為憾事，這就是所謂“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也”。這種與前一種不同的地方，就在要留名于后世。這種人原是很好的，德，是從人的理性上發(fā)生出來的共同的有益的行為，功，是有益于一國或一民族的，名言學(xué)說也是有益于世道人心的。所以就一人講，可以留名于后；就一國家一民族講，也得同受其益，這就是西洋人所謂作歷史的生活，有以承前，有以啟后的人。但是，有人把名看得太重了，就有只求名以傳后，而不問所做的事情是否正當(dāng)，是否有益于國家、有利于民族了！于是“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dāng)遺臭萬年”的流弊來了，不能從正當(dāng)路上去作立德、立功、立言之歷史的生活，而從不正當(dāng)?shù)穆飞先プ鞣慈诵�、背人道的事情，以求歷史之留名；而國家民族，就要深受其害了。這就是要求名之不朽之流弊。這種人的人生問題就是留名，名留了，他的人生問題也就解決了。

　　第四種，就是現(xiàn)身快樂之解決：這是一種哲學(xué)上之人生解決，中國的楊子就是這一派；楊子的為我說，孟子曾大加痛斥。他們以為人生在世，只須求現(xiàn)在之快樂，有生之前、及既死之后的問題，都不必研究，即國家如何，民族如何，也不必關(guān)心它。各人求一身的快樂為唯一的人生觀，既肯定現(xiàn)身的快樂為無上真理，而否定現(xiàn)身以外的一切事情，所以就成一種學(xué)說，而視求名于后及作種種國家事業(yè)的人為苦惱、為無知了。在印度有所謂順世外道，也就是這一派。根據(jù)了唯物論上的理由，說人生是由各種原素聚合而成的，人死了，原素散了，就一切都沒有了。所以，在這種種原素聚合著而生活著的幾十年中，實在是一個很寶貴的時候，我們應(yīng)乘此生活著的現(xiàn)在，力求快樂；所以現(xiàn)生的快樂，就是人生的解決。不過在西洋的快樂學(xué)派，也有人主張求共同之快樂的，就是在倫理上所謂求最大多數(shù)之幸福�？傊�，這派是根據(jù)哲學(xué)上的唯物論，以為我人生前與死后，都不必生宗教上之信仰，我人只當(dāng)力求現(xiàn)生之快樂，得到了現(xiàn)生快樂，就解決了人生問題。

　　第五種，就是樂天安命之解決：樂天安命，是中國儒家孔子及其弟子對于人生思想之中心點。所謂天，質(zhì)言之，就是自然。順乎自然之性就是命，《中庸》上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從自然發(fā)生的，就謂之性，自然生人類，就生成人類的性；自然生禽獸，就生成禽獸的性，自然另有一種發(fā)生，就另有一種不同的性。人與萬物不同之特點，就是人性，此人性是自然所特與的，人人應(yīng)樂此自然所與之特性，去正大光明地做人。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有之。”此人性即人所異于禽獸之一點，失乎人性，即與禽獸無異了。茍能保存此人性，就為萬物之靈。宋儒每喜辨儒釋異同，其實，儒家切要之點就是保全人性；保全人性，就是保全人格，在儒家推論上，即以為無上之德性。但是如何可以保全人之特性呢？只須將人類最高貴之德性，所謂惻隱之心、是非之心、羞惡之心，保存之，長養(yǎng)之，擴充之，就是樂此自然所與之特性， 就是樂天安命。率此性以自行，即所謂“率性之謂道”；以之教人，即所謂“修道之謂教”。這是儒家樂天安命的人生解決。儒家與前唯物論派之現(xiàn)生快樂者不同，儒家對于人生原素如何，生前如何，死后如何，都不否定，亦不肯定，而只要將人類特性上之一點，保存長養(yǎng)而擴充之，便是圣人、賢人了。孟子稱孔子為“自生民以來，未之有也”，就是樂天安命之一點。即孔子自己也說：“五十而知天命。”他知道了天命后，就各事都抱著個樂天安命的宗旨，最后做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 。一個人能夠樂天安命，就可以“六合之外，存而不論”。而他的精神上，自有一種無窮的浩然之氣，而能做到“朝聞道，夕死可矣”。聞道后連死也不能動他的心，他的人生問題當(dāng)然解決了。現(xiàn)在世界上有學(xué)識、有思想的人，可說大概是第三、第四種人，若第五種真正儒家生活的人，實在也不易得了。

　　第六種，就是棄人取神之解決：這種人生解決，就是宗教了，像基督教、婆羅門教都是的。他們以為人之一生，在唯物論上講起來，各種物質(zhì)集合而成生命，過了幾十年死了，就一切都損壞了，沒有繼續(xù)了。照這樣看起來，人生不是完全空虛的么？不是同機械一樣的么？剎那間又損壞而成各種小片，人生有何意義與價值呢？即有人不落空虛，立功業(yè)于一國家一民族，或有道德言行留在人間，但是追究一下，試問古來有幾個永久不亡之國家與民族？并且現(xiàn)在科學(xué)家說，幾千萬年以后，宇宙必有破壞的一天；世界損壞以后，人類都亡了，還有什么東西存在？世人一切行為，結(jié)果都是毫無意義，所以在人世上欲求永久不滅的價值、人生真實的意義，是終久得不到的。因此，宗教家就生出了宗教的說法：謂人世而外，尚有個創(chuàng)造萬有的天神，人的祖先由他創(chuàng)造，一切萬物都由他創(chuàng)造。他們既如此肯定，遂以為天神既創(chuàng)造宇宙，宇宙乃實自存在，而天神常宰臨之。這個天神，在印度稱為梵天大神，在耶穌教稱為上帝。耶教說：我們?nèi)祟惖淖嫦仁欠噶俗锒�做人的，因此也遺傳一個罪給我們，使我們不能永生長在；我們只要能潛心虔敬求上帝赦罪，則死后就可以升到天國，與神同住，我人也得永生不滅了，那就有了人生之意義與價值了。這是耶穌教、婆羅門教的人生問題之解決。

　　第七種，就是無為任化之解決：人生之來也無始，其去也無終，忽而生，忽而沒，忽而為鬼神，種種變化無窮之狀態(tài)中，我人應(yīng)達觀一切，任其變化，不必加以思維，不必立以標(biāo)準(zhǔn)，一切無為而為，這樣人生問題就解決了。中國的莊子、列子都是這種思想。莊子說：“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耶？”萬化無極，就是一種輪回的道理。人生現(xiàn)是萬生無極，現(xiàn)在之人生，不過是廣大流行中表現(xiàn)上之一節(jié)耳；在此一節(jié)之以前與將來，生死仍屬是永久輪回的。生既如此廣大，無始無終，此人生之所以最為快樂也。但莊子的思想是完全任他變化，不加思維，不立標(biāo)準(zhǔn)的。而在佛法上，則有標(biāo)準(zhǔn)，就是業(yè)與果。果由業(yè)生，業(yè)為果因。但業(yè)從心起，心可自立標(biāo)準(zhǔn)；心存善念，就造善業(yè)，結(jié)善果。因此，人欲知以前的業(yè)，就看今日的果，欲知將來的果，即看今日的業(yè)；那就是在無為任化中，也有自主之可能了。此為轉(zhuǎn)化遷善之人天乘；在西洋柏拉圖的學(xué)說，也有無為轉(zhuǎn)化遷善之思想。

　　第八種，就是冥物存我之解決：冥，冥沒不見也。冥沒了一切外物，以存真正之我，在印度哲學(xué)中，就有這一種思想。他們以為真正的我并不是肉體，離肉體的精神最深幽處有個真我，這個真我，很自由，很活潑，很光明，是永生長在的。假使人的見地不夠，不知有這真我，那就種種妄想，要求外物為他所用。妄想一生，要求一起，那就不好了！就有種種心理作用、種種外物的引誘了，那個真我也就為外物所束縛住，不自由、不活潑，不光明，而造作種種業(yè)了。到后來，這個真我隨著業(yè)而上下變化，那真我就完全為物所拘束了，而就失去真我了。倘使人能保存這很自由、很活潑、很光明、永久長生的我，不務(wù)外求，否定萬物，那就萬物都歸于冥，只留個單獨的真正的我了；我得了解脫，人生問題也就解決了。印度的“數(shù)論派”、“尼耶也派”都是這樣的想摒棄萬物，而求獨存的神靈的真我之解脫的。

　　第九種，就是否定自我之解決：這就是佛教的小乘了。小乘由第八種冥物存我上，更進一步而主張無我，無我的“我”我也不是常人所說的假我，就是第八種冥物存我之真我。自我實在是沒有的，不過是色、受、想、行、識五蘊之法的假相，所以小乘就否定自我；能夠連自我都沒有了，才是真正的解脫。若存有一個我，就有要求，就有痛苦。因為有了一個我，即我與物有界限；有了界限，則我常覺不能滿足，就有要求，就不能真解脫。所以否定了自我，才是真解脫。小乘的涅盤二字，就是解脫之意。

　　第十種，就是正覺人生之解決：這是佛法的大乘了。人生的真相如何，能正正確確地覺悟，就謂之正覺的人生，對于以前種種不能解決的問題都解決了。現(xiàn)在且把它分點來講：一、人生其實無人無生。大乘經(jīng)說：“無復(fù)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無法相、亦無非法相。”在眾因聚合的假相上，即由四大、五蘊、十二處、十八界、連續(xù)表現(xiàn)上，時時變化的假相上，因為思想上分別起見，故假名曰人；在人的假名之下，實際上是無人的，不過一聚變化之假相耳。至于生，其實亦是無生；生一方面對死言，一方面對滅言。然人未生時，不見其生之性，既生矣，亦不見其生之實；所以實在沒有什么叫做生死、生滅，不過在思想上起一種意義，假名此相曰生。大家稱慣了，也就以為是如何的了；其實，無生之實體可得。大乘中《般若經(jīng)》等，都是發(fā)明無人無生之義的。

　　二、人生緣起無性無性緣起。前條謂人生其實無人無生；此條講人生緣起無性，看似矛盾，實則并不矛盾的。因為人的實體是沒有的，不過是一種心識流行變化的幻相幻影，從幻相幻影上，緣起種種關(guān)系集合而成人，所以人生是從種種因緣而起的，人既是緣起，故無所謂生。無性即是完全沒有實在之體性，人是幻相而無實體的，人生是剎那剎那變化的。我們在此剎那中，可藉一種自動力，使人生起種種變化，所以一個人存圣賢的心即成圣賢，存菩薩心即成菩薩。以心識的關(guān)系，即能將他種關(guān)系變化。人果能治理萬念而徹底地如此覺悟，就可以成佛。

　　三、人生無始終，無邊中而本圓通。歸納前二種而得人生既無始終，亦無邊中，不過是一種心識流行的變化。假使有了始終，即由心識流行而起之假名相將有斷絕的時候；有了邊中，則重重疊疊之眾多關(guān)系，將生出障礙來。所以人生只要能悟徹一切因緣，人生即本來無始無終、無邊、無中了。一人無量，眾生無量，宇宙無量，而人生能安全，能美滿，能超一切時空而存在。我人有此徹底的正覺，即是成佛；舍此之外，則無所謂成佛。所以人生唯一的大路，只是成佛的正覺，也就是人生唯一的解決。只是正覺的人生，只是大乘佛法；其余各種人生問題之解決，并不是完全的解決，只是走到半途而已。

　　摘自《太虛大師佛學(xué)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