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法者的修行因緣

  明賢法師:“二十年的出家生活已經(jīng)過去了,心態(tài)淡然如昔,當年仰慕的三寶,如今已全然融化到生命之中,這顆心與三寶同呼吸共命運!(圖片來源:滕征輝提供)

  我追隨了一個大眾很少了解的群體:他們的價值觀鄙視名利之欲,他們穿著復古的服裝走在現(xiàn)代的人群里,他們多數(shù)是青年卻執(zhí)掌著社會最古老的歷史傳承,他們時常面對死亡卻無倦地為生者工作,他們敢看最黑的夜而擁有最亮的眼,敢直面痛苦,希冀給人以最多希望與光明。他們,就是漢傳佛教群體中的“僧”。

  我出生時正值文革中期,那是個宗教信仰遭到嚴重破壞的年代。1982年,國家恢復了宗教政策,信仰佛教者仍然很稀少。我從小堅持吃素,對佛教有著天生的感情和興趣,經(jīng)常一個人打坐,并想盡辦法瞞過家人也要修行。高中時,甚至獨自帶上百的同學在一起打坐。進入上個世紀90年代,我對佛教的信仰已由吃齋、坐禪發(fā)展到了非出家不可。尤其在閱讀了諸位高僧的著作后,我發(fā)現(xiàn)理想的佛教與現(xiàn)實存在差距,于是一種愿望油然而生:正是因為現(xiàn)實中的佛教不完善,我才應該出家。

  轉(zhuǎn)眼二十年過去,自己在佛門雖儼然是“年輕的老修行”了,但當初為求離開生死苦痛而求解脫之法的志愿卻始終如一。我,是一名求法者。

  依止一誠老和尚

  在出家的生涯中,幾乎同時依止了兩位善知識,一位后來做了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一位坐缸成就了肉身菩薩,他們的莊嚴德行都令我敬若圣賢,這是一種莫大的福分。在師父們的諄諄教導下,我深知,求法者的路,總要變成自己的,還是得自己一步步地走,再好的善知識也不能替代自己去前行!

  猶記第一次走上云居山的那天晚上,我偕同三位道友迫不及待地拜訪了一誠長老。進到丈室,頂禮問訊之后,主賓各自坐好。我即由座位站起來,滿懷自負地合掌問道:“大和尚,請問‘心隨萬境轉(zhuǎn),轉(zhuǎn)處實能幽;隨流認得性,無喜復無憂’,這是一個什么境界?”大和尚低頭抿了一口茶,似乎沉浸于那悠哉的滋味中,繼而猛然一喝:“要修行啊!!!”我慚愧得由脖頸到臉紅都成滾燙。從方丈室告假出來,四人同行,一路無話。

  進入寺院的第二年,一誠老和尚將我選進方丈室,一邊管理常住基建,一邊做衣缽師。雖然彌光老和尚是剃度師,但當時一直在關(guān)中,我主要都是待在一誠老和尚身邊。每當日落黃昏,老和尚帶我散步在工地的磚石瓦礫間,強調(diào)說:“人的一生,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做完,不要中斷。我當年在湖南出家時,剃度師脾氣不好,經(jīng)常遇事便拿我出氣。有一回,就因為基建的一塊石頭沒有擺正,剃度師罵了我整整二十四小時。我快要受不了了,但還是忍住了,F(xiàn)在想想,誰的煩惱能持續(xù)二十四小時啊!師父那樣不停地罵我,原來都是為了磨練我。修行要耐得住磨,要有頭有尾。”恩師的話使我對僧格的認識更深了,這也是對我最重要的一次教誨。

  恩師彌光老和尚

  1992年冬天,我初上云居山真如寺,本來是為了禮拜虛云老和尚,后來便留下來打禪七,與僧眾們起倒相隨間,第一次見到我的剃度恩師——彌光老和尚。老和尚常年在勤息堂閉關(guān),我因替老人打飯的機緣在其座下受了三皈依

  當時,自己雖然整日整夜追求佛法理想,但父母與孝道的潛在影響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使我無法掙脫網(wǎng)格上的任何一道韁繩,幸運的是,我在禪堂中數(shù)次聽彌老講到“推父落水,逼母改嫁”的公案,終于豁然開朗,可以說,這則公案對于正在仰慕出家為僧的我來說,實在是久旱逢甘霖。第二年,老和尚便從關(guān)中伸出雙手,隔著窗欄一邊念念有詞、一邊用剃刀使勁刮下了我頭頂上的三縷頭發(fā),沒有任何大眾儀式,算是為我正式剃度了,并賜法名“明賢”。

  在日常的修行中,老和尚常常提醒“老實用功,不要弄文字游戲”。有一回,我在閱讀《五燈會元》時,發(fā)現(xiàn)北宋時期云居山真如寺也有一位彌光禪師,留有一首開悟偈:一拶當機怒雷吼,驚起須彌藏北斗;洪波浩渺浪滔天,拈得鼻孔失卻口。自覺文氣的剛猛與師父十分相應,而且“古彌光,今彌光”都出在云居山真如寺,太湊巧了,于是,馬上用毛筆抄錄在一把折扇上。來到關(guān)房,師父正在經(jīng)行,我歡歡喜喜地將扇子呈上,沒想到老和尚大吼一聲:“兒戲!”“啪”地一聲,將扇子扔還到我的懷中。2008年,老和尚圓寂,沒想到最后的遺囑中,有“佛法難聞,修行不易。勸汝后人,莫當兒戲!”的吩咐。竟然還是那句“莫當兒戲”,這一聲的余響直到今天猶響在我耳畔。

  佛學院重建與東林大佛設計

  江西佛學院曾在東林寺停辦,2000年,一誠老和尚在寶峰禪寺開始恢復江西佛學院,我受聘為講師進入了佛學院,法師們齊心協(xié)力,使佛學院很快進入了正軌,圓滿地完成了重建工作。

  我當時擔任《楞嚴經(jīng)》研究班的班主任及主講法師,精選了十余種楞嚴注疏,每天上下午同步研讀,氣氛十分活躍,學員們無不大受法益。從此以后,學僧一班一班地畢業(yè),也一年一年地成長,畢業(yè)后都往返于各常住,均以“道風整肅、學識寬博”著稱,為江西佛學院贏得了美譽,F(xiàn)在想來,也是那些努力的一分回報!學院堅守十方叢林的禪門風范,每年冬、夏兩季都要打禪七,是當前為數(shù)不多的重要的十方叢林。

  因震驚于巴米揚大佛的徹底毀滅,我與四位同參共同組建了“佛教造像研究會”。有感于現(xiàn)代社會心浮氣躁,人們所塑造的各類佛像,充斥著不合法度的隨意性,對比起歷史上莊嚴優(yōu)美,這種缺失給佛教帶來的難以計量的負面影響。此后,我在江西佛學院開講“造像法度”課程,為了學習佛像的繪畫和雕塑,我從全國各地搜集數(shù)百張佛畫精品,貼在寮房墻上。晚上回屋,挑著油燈,一張張地細看,有時怕影響別人,就把窗戶遮上。

  如法塑造具備宗教品格佛像的愿望,終因2004年廬山東林寺大佛的籌建而得以實現(xiàn)。我受聘擔任東林大佛的藝術(shù)顧問,直接參與了大佛中稿設計的全過程。期間,我與專家、工人們反復研討溝通,常常親自上陣,揮動大斧猛砍,或用小鑿精雕細琢。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日夜,大佛模型數(shù)易其稿,最終確立了方案。今天,48米的銅佛已然矗立在東林祖庭,接引著十方眾生。我相信,作為一名出家人,塑造佛像不是單純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而是這一生佛教信仰和解脫追求的全方位奉獻。

  籌建北海禪院

  我是一名漢傳佛教的僧人,深刻認同太虛大師“禪是漢傳佛教特質(zhì)”的觀點;我更是釋迦牟尼的學子,向往一切正法的偉大傳承。為此,我曾深入藏區(qū),廣泛參學,與藏傳佛教結(jié)下了深厚的法緣。

  在擔任江西佛學院楞嚴班教職期間,我與一位洛藏丹增的藏族僧人志同道合,建立起亦師亦友的深厚法誼,2006年,我們開始共同籌建北海禪院。青海湖畔的金銀灘草是一方圣潔的土地,曾有著深厚的佛教傳統(tǒng)。歷史上三傳佛教各自傳承,植根于不同的文化而展現(xiàn)出獨特的風貌,而交集甚少,我深刻企盼著三傳佛教能夠進行深刻交流,構(gòu)建起共同的佛教文化交流體系,猶如一個“鐵三角”共同護持佛法。

  七年來,北海禪院歷經(jīng)風雨,從壘起的第一塊磚到青海省最高的民族祥和菩提塔,從土地劃撥到宗教活動場所許可證,從近千株種植的松林到跨進的寮房,從五葉堂講座到年年舉辦的大學生夏令營。這些都離不開道友居士們熱心護持及政府機構(gòu)的積極支持。有人在“北海禪院網(wǎng)站”上問何時建成寺院,我作此回答:“禪院是寺也是心,心修成時寺建成!”

  重走西行路

  玄奘大師是我出家生活中最為仰慕的高僧之一,他置生死于度外、舍命求法的人生歷程一直感動著自己。十多年的出家生活讓我逐步明白對于成佛而言,進步的路徑是比結(jié)果更為重要的條件,如法的成佛路徑,有千千萬萬條,而適合自己、適合大眾的成佛道路,不會因為佛法廣大便不需人求地來到面前。正法需要舍生忘死的努力才能直接獲得。正如虛云老和尚所說:“你有黃金才能換到白銀!狈Q定了我們是永恒生死沉淪還是瞬間解脫。出家為僧的終極目的變成了最為迫切的現(xiàn)實追求,那就是求法。曾經(jīng),懷抱著求法的志愿,自己曾向常住告假,朝禮四大名山;也曾秉燭夜讀,苦讀《大藏經(jīng)》。在藏經(jīng)樓的頂層中,我與青年道友們相互輪講,刻苦參學,通宵達旦。在云居山共住的八九年中,對于戒、定、慧三學及漢、藏、南傳佛教的學習從未暫停過。這次,求法的愿望終于得到了一次超常兌現(xiàn)。

  2006年是中印友好年,我以大陸西行僧人身份,參與了我國“重走唐僧西行路”的國際文化交流活動,與臺灣慧在法師從廣州啟程,沿玄奘大師走過的路線重走,歷經(jīng)艱辛,最終抵達印度那爛陀寺。這是一次國家級的國際文化交流活動,海內(nèi)外教界與文化界均寄望頗高,北大季羨林教授以賀信祝云:“2006中印友好年‘將使世界重新認識玄奘精神和文化傳承的巨大歷史遺產(chǎn),’重走唐僧西行路使新世紀\‘文化拿來’和\‘文化輸出’成為人類文化平等交流的重要方式! 但就我而言,必須要面對的是宗教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我沒有簽署“一切行動聽指揮”的合同,只是與慧在法師始終堅持只參加符合出家人行為標準的行動,最后國家宗教部門領導出面主持會議,撤除非法立項單位及人員,使我們順利完成了正常西行的剩余行程。

  此行的坎坎坷坷,由自然處境到人為約束,有時直逼信仰底線,如果不是本著彌光老和尚及一誠老和尚等長老的殷切教誨,那條道路恐怕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走到頭的。曾有人勸言:你就別這么固執(zhí)了,睜只眼閉只眼跟著混混,名利雙收有什么不好?我對此無法接受。起步之初,有記者問我:“你將以怎樣的心態(tài)去西行?”我回答:“我將以和尚的心態(tài)去西行!弊詈蠊,我以“和上的心態(tài)”圓滿巡禮了全程。對于后來的“新唐僧”及“中國當代徐霞客”等溢美之詞,我視如浮云,只是慶幸:我堅守的信仰世界仍是自由的、它并沒有曲從于哪種不合理!

  守護恩師成就肉身菩薩

  2008年5月,彌光老和尚在云居山圓寂。師父一直以來堅持要留下法體,與十方眾生永結(jié)菩提緣。但山上的班首執(zhí)事會議沒有通過老和尚坐缸的方案,決定要火化荼毗。這一消息來得猝不及防。老和尚一生行持剛毅超常,只要能利及大眾,一切在所不惜。對這樣一位法乳深恩的老人,我發(fā)愿一定要幫助師父實現(xiàn)坐缸的心愿,于是率領師兄弟們連夜將老和尚法體,迎請到武漢的石觀音寺進行坐缸。那是一段遙遠艱辛的的千里扶靈啊!在石觀音寺,竭力安排好坐缸的任何一個細節(jié)。封缸以后,師兄們一邊守孝,一邊耕種自理,殷切守護、勊盡孝思,守孝期間所遭遇的種種磨難都被完成心愿、守護法體的堅毅決心一一化解了。彈指間三年過去了,2011年10月16日,經(jīng)過一夜的凝神屏息,當缸蓋打開的那瞬間,看到師父端正有力地坐在大家面前,大家喜極而泣。當年那位“靈明不減日下童”的老壽星,已獲肉身不壞。

  恩師久別的慈顏再現(xiàn),百轉(zhuǎn)千回的愁思瞬間化作了驚喜——老和尚用如此明白和徹底的方法安慰了所有的弟子。在恩師及其堅守的禪門被社會大眾一再質(zhì)疑、諸弟子亦因離開呵育而焦渴得形同迷失羔羊的當口,師父回來了。他用生命讓弟子相信:禪門是不虛的,是有用的!

  結(jié)語:從自己做起

  二十年的出家生活已經(jīng)過去了,心態(tài)淡然如昔,當年仰慕的三寶,如今已全然融化到生命之中,這顆心與三寶同呼吸共命運。有關(guān)三寶禍福興衰的所有事件,都會直接觸擊到神經(jīng),這應該就是“宗教情感”。這份情感產(chǎn)生在這樣一個必須面對挑戰(zhàn)的時代:多少教外人士甚至不再尊重佛教,而是直接評議該宗教的領䄂是否在謀財色;多少教內(nèi)居士不是在思維如何依止出家人修行,而是在想象如何教育岀家人做出家人……宗教,這是靈魂的工程啊!他們的情緒可能緣起于一批“腐朽教內(nèi)人士或現(xiàn)象”,但也不能掩蓋,人們對自我修養(yǎng)的反感已遷怒到了何等的程度,或?qū)?a href="/foxue/changshi/153417.html" class="keylink" target="_blank">罪惡直接外化到解決罪惡的人身上。

  我想,面臨這種現(xiàn)狀,總該有個解決之道。那就是,每個人都要從自己做起,做不好不要怨他人。這是公平且符合情理的。在我余下的人生光陰里,將仍是自教教他地“從自己做起”。

  反思這二十年,自己所有的名聞利養(yǎng)無不獻給了與利己無關(guān)的善行和佛事中,問心無愧了!如果佛陀垂慈,再給我二十年光陰,相信能為生命與三寶做更多的善事,如果沒有,我也能安然接受一切,而這一生,也許可以這樣一幅挽聯(lián)來總結(jié):境風無恙百城煙水,癡心難改萬隔千山!而我最喜歡和會心的,還是那幾句:

  爾來問我先前事,自傷華發(fā)已蒼顏; 山僧只在山中老,唯有寒松見少年! 振衣不向千韌岡,濯足怕臨百丈淵; 落葉秋心游子意,往事欲言已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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