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摩詰經(jīng)

《維摩詰經(jīng)》簡稱《維摩經(jīng)》,全名是《維摩詰所說經(jīng)》,亦名《不可思議解脫經(jīng)》。維摩羅詰是梵語Vimalakirti之音譯,維摩羅意即“凈名”、“無垢”,詰即為“稱”,故《維摩詰經(jīng)》又名《凈名經(jīng)》或《說無垢稱經(jīng)》。摩羅詰又譯為維摩羅詰、毗摩羅詰,略稱維摩或維摩詰。意譯為凈名...[詳情]

《維摩詰經(jīng)》的圓頓法門--從無住本立一切法

一、前言

  依智者大師(538-597)的判教說,《維摩詰經(jīng)》是屬于“別教”,雖然它也說“中道佛性”,但是其進入的歷程是“歷別入中”,也就是說人在去除煩惱、染污的歷程是經(jīng)歷各種修行的階段。而“圓教”的實踐方式則是“圓頓”--瞬間將煩惱頓然的化成菩提,而且不離煩惱而說菩提,這種解脫方式是“不思議解脫”或“不思議斷”,也稱作“不斷斷”,也就是不斷煩惱而得解脫。依智者對“別教”與“圓教”判別的基準,衡諸《維摩詰經(jīng)》的義理內(nèi)涵及理論結(jié)構(gòu),《維摩詰經(jīng)》明顯是強調(diào)八萬四千諸煩惱門亦即是入一切諸佛法門;有為與無為是兼含,不是舍棄有為而入無為;行于非道,是為通達佛道;一切煩惱皆是佛種等等,亦即是“圓教”所謂的“不斷斷”,因此本文以“圓頓”稱《維摩詰經(jīng)》的“從無住本立一切法”之法門。

  現(xiàn)代詮釋學家埃米里奧.貝蒂(Emilio Betti,1890-1968)提出“解釋的方法論原則”,共有四個規(guī)則,可以分為“解釋的客觀性要求”和“解釋的主觀性因素”。所謂“解釋的客觀性要求”規(guī)則有二:“1。詮釋學的對象自主性規(guī)則或詮釋學標準的內(nèi)在性規(guī)則;2。詮釋學研究的整體規(guī)則和意義融貫規(guī)則。”本文依其所謂“解釋的客觀性要求”對《維摩詰經(jīng)》中“從無住本立一切法”進行內(nèi)容的詮釋以及理論架構(gòu)的開展:“釋義”的部分,即是依據(jù)第一規(guī)則;“理論開展”的部分,則是依據(jù)第二規(guī)則。

二、“從無住本立一切法”釋義

  《維摩詰經(jīng)》共有七個譯本和一個合本,現(xiàn)存于《大正藏》中只有三種:吳.支謙譯《維摩詰經(jīng)》二卷,姚秦.鳩摩羅什(350-409)譯《維摩詰所說經(jīng)》三卷和唐.玄奘(600-664)譯《說無垢稱經(jīng)》六卷。由于什譯已針對舊譯的缺失,作了改進,又譯文流利暢達,因此向來為善信所樂愛,流行最廣。而三百年后的玄奘譯本,“雖然比舊譯信實,但文字卻沒有什譯生動,所以反不如什本通行”。因為各注家、學者普遍都使用什本,因此本文所引原文,亦根據(jù)鳩摩羅什的譯本,如有需要參照其他二譯,則另行說明。又為了行文簡便,均將《維摩詰所說經(jīng)》簡稱為《維摩詰經(jīng)》。

 。ㄒ唬┧^“無住”,即是“實相”

  鳩摩羅什譯,《維摩詰經(jīng).觀眾生品第七》:

  文殊師利又問:“菩薩欲依如來功德之力,當于何住?”

  答曰:“菩薩欲依如來功德力者,當住度脫一切眾生。”

  又問:“欲度眾生,當何所除?”

  答曰:“欲度眾生,除其煩惱。”

  又問:“欲除煩惱,當何所行?”

  答曰:“當行正念。”

  又問:“云何行于正念?”

  答曰:“當行不生不滅。”

  又問:“何法不生?何法不滅?”

  答曰:“不善不生,善法不滅。”

  又問:“善不善孰為本?”

  答曰:“身為本。”

  又問:“身孰為本?”

  答曰:“欲貪為本。”

  又問:“欲貪孰為本?”

  答曰:“虛妄分別為本。”

  又問:“虛妄分別孰為本?”

  答曰:“顛倒想為本。”

  又問:“顛倒想孰為本?”

  答曰:“無住為本。”

  又問:“無住孰為本?”

  答曰:“無住則無本。文殊師利!從無住本立一切法。”(頁547下)

  玄奘譯,《說無垢稱經(jīng).觀有情品第七》:

  又問:“善不善法孰為本?”

  曰:“以身為本。”

  又問:“身孰為本?”

  曰:“欲貪為本。”

  又問:“欲貪孰為本?”

  曰:“虛妄分別為本。”

  又問:“虛妄分別孰為本?”

  曰:“倒想為本。”

  又問:“倒想孰為本?”

  曰:“無住為本。”

  妙吉祥言:“如是無住,孰為其本?”

  無垢稱言:“斯問非理。所以者何?夫無住者,即無其本,亦無所住。由無其本無所住故,即能建立一切諸法。”(頁573中)

  另外,“無住”,支謙譯為“不住”。最后一句維摩詰的回答,支謙譯為:“不住為本。如是仁者,不住之本無所為本。從不住本立一切法。”(頁528中)三個譯本之間,除了譯名、譯詞的小差異之外,文中只有“善不善”與“善不善法”之異和支謙本從“欲貪”到“不住”中間只有一個層次,而其他二譯本都有二個層次。前者之義,所指相同;而后者之異,亦不影響其間的義理。整段問答的關(guān)鍵辭在“從無住本立一切法”。

  根據(jù)玄奘的說法,當妙吉祥(文殊師利)問說:“如是無住,孰為其本?”時,無垢稱(維摩詰)就先說妙吉祥的問法是不對的,而說:“斯問非理”。因為“無住”已經(jīng)再也沒有其他根源,所以說問它源自何處這種問法本身就有問題。“無住”不只是沒有其他根源,而且也不黏滯、執(zhí)著在一處,所以無垢稱說:“夫無住者,即無其本,亦無所住。”又說:就是因為它已經(jīng)是根源義了,而且又不住著,因此能夠建立世間及出世間的一切諸法。支謙的說法是:“不住”已經(jīng)是根本了,它已經(jīng)沒有另外的根源了。玄奘譯中沒有“無住本”一詞,根據(jù)支謙和玄奘譯的上下文意,“無住”已經(jīng)沒有其他根源,它自己即是根源,所以“無住本”中的“本”只是在強調(diào)上述的義理,因此我們可以直接稱之為“無住”。因之,一些注家、學者在論述此句文義時,往往是以“無住”和“立一切法”對舉,如鳩摩羅什自己對此句的解說:“‘無住‘,則窮其根源更無所出,故曰‘無本’。無本而為物之本,故言‘立一切法‘也。”又如林文彬說:“‘無住’即‘理‘,‘立一切法’即‘行‘”、“將‘默然’、‘無住‘、‘空’與‘言意‘、‘立一切法’、‘有‘等雙回向而融合為一。”

  對于“無住”的解說,鳩摩羅什說:法無自性,緣感而起。當其未起,莫知所寄。莫知所寄,故無所住。無所住故,則非有無。非有無而為有無之本。無住,則窮其根源更無所出,故曰無本。無本而為物之本,故言立一切法也。

  牟宗三先生(1909-1995)闡釋這段話說:然則此無本的“無住”意指什么說呢?無本無住即無物,其本身不能有所指,……只不過是“緣起性空”而已。一切法無自性,即是無住。故鳩摩羅什云“法無自性,緣感而起”云云。一切法究竟說無所住,無所本,即是空無自性也?諢o自性而諸法宛然,此即“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矣。

  牟先生用“緣起性空”總括鳩摩羅什整段解釋的文意,前面解釋“無住”之義即是“緣起”,后面解釋“立一切法”之義即是“性空”。《中論》曾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空”的觀念在漢譯佛典中常常是作為否定或是遮撥遣執(zhí)的詮釋,當然它不是空無的意思,但是也并非是表詮的“有”或是“存在”。如果只是作為遮遣之義,那么《中論》偈語所說的意思只能說是緣起形成一切法,一切法本無自性,都是各種因緣和合而成,也就是原始佛教的三法。“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之義;這樣的一切法只能指稱俗諦的世間法,而不能說明真諦的出世間法;這樣的說法是沒有辦法解釋如《大般涅槃經(jīng).圣行品之三》所說的:“有常有樂有我有凈,是則名為實諦之義。”這里牽涉到佛性的問題,而玄奘的西行,原初也是為了要解決佛性的問題。

  “空”如果只是作為方法論上的概念,只是在遮撥遣執(zhí),勢必會造成方法論上的矛盾;繇w晦認為:“空”在中觀哲學中所具有的特殊思維形式--雙遣辨證,并不是它的本義,“因為中觀哲學的主要目的是說明存在”,但是因為以經(jīng)驗的語言是無法說明存在的真實狀態(tài)。相反的,經(jīng)驗語言只會讓真實的存在,在相對的認識中,坎陷在它所使用的語言世界之中,所以必須要用雙遮雙遣的方式去突顯超越的存在。由此,霍韜晦歸納的結(jié)論是:“中觀哲學所要達到的存在自身是一個絕對的領(lǐng)域,‘空’是‘絕對‘的代名詞。”

  所以僧睿對“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的解釋就說:“無住即實相異名,實相即性空異名,故從無住有一切法。”呂澄根據(jù)《高僧傳》卷三“譯經(jīng)總論”中所說:“時有生、融、影、睿、嚴、觀、恒、肇,接領(lǐng)意言前,詞潤珠玉,執(zhí)筆承旨,任在伊人。”而說:“這八個人能夠體會深意,并且很好地用文字表達出來,所以被看成是最能理解羅什學說的人,稱為入室弟子。”而吉藏在《中論疏》中開頭就說:“門徒三千,入室唯八,睿為首領(lǐng)。”又,一般評論僧睿之于羅什學說的理解,是用“能觀其大”、“通情”,也就是說是整體性地把握以及通達地理解,在主旨以及前提上相當能詮釋羅什的學說。所以這里僧睿用“實相”解“無住”,用“實相”解“性空”,我們應(yīng)承認他是在相當程度上理解羅什的學說而作的解說。

  在《維摩詰經(jīng)集注》中尚有這八人中另外二人對此句的解說:道生(?-434)和僧肇(374-414),這二人的解說幾乎都同于鳩摩羅什之說,就如牟先生概括鳩摩羅什文辭之意--都是在解說“緣起性空”。承前所引,僧睿說:“實相”即是“無住”,“性空”即是“實相”。僧睿的說法和鳩摩羅什、僧肇、道生之間的差異,應(yīng)該只是詞義、用詞以及詮釋者理解的問題。這是屬于詮釋學上的問題,也就是在主體的詞義--媒介(用詞)--客體的理解三者之間的問題。當初羅什、僧肇等認為這樣用詞已經(jīng)能夠完整表達他們想要表達的義理了,而現(xiàn)今的我們透過他們的用詞是否能完整地理解他們想要表達的義理?這里有所謂“時代用語的限制”。因此,我們也就需要詮釋學上所謂的“創(chuàng)造過程的倒轉(zhuǎn)和轉(zhuǎn)換成他人的主觀性”,也就是“在詮釋學過程中,解釋者必須通過在他內(nèi)在自我內(nèi)重新思考富有意義形式而從相反的方向經(jīng)歷原來的創(chuàng)造過程。”僧睿的解釋對于其師羅什,即是一種“創(chuàng)造過程的倒轉(zhuǎn)”。僧睿從羅什的用詞(媒介)逆推羅什創(chuàng)造的過程而對之作出詮釋。而對于僧睿的解說,在我們承認他對羅什學說的理解具有相當程度的基礎(chǔ)上,僧睿的詮釋正好補足了羅什學說用詞的詞義問題。其所謂“無住”,即是“實相”;所謂“性空”,也是“實相”。由此,也證實了霍韜晦所謂的“‘空’是‘絕對‘的代名詞”的理論。因為,所謂“絕對”,指的就是“實相”。

  “無住”是指“實相”,而從“無住”立“一切法”,那么,“一切法”便全部收歸于“實相”之中,也就是說世俗諦的所有一切法全部收歸于勝義諦之中。在這樣的思想前提下,一切世俗諦即可顯示勝義諦,不須去除世俗諦而呈顯勝義諦。這樣的思想架構(gòu)也同于后來《大乘起信論》所說的“依一心法有二種門。云何為二?一者心真如門,二者心生滅門。是二種門皆各總攝一切法。此義云何?以是二門不相離故。”依生滅門而起一切法,而即這一切法也即是心真如門。但是這一切經(jīng)教言詮、源泉溪澗、草木叢林畢竟不是那真實的存在,所以前面我們都說“收歸”、“收攝”、“總攝”,因為真實的存在,“唯佛與佛乃能究盡諸法實相”,“吾從成佛已來,種種因緣、種種譬喻,廣演言教,無數(shù)方便引導眾生,令離諸著。”所有的因緣說法,都只是引導眾生的方便法門,并非真實的存在。

 。ǘ┧^“無住”,即是“無明”

  依緣起而論,眾生的生死流轉(zhuǎn)是由“無明”所開啟的。而一切法又是緣眾生而生,所以可以說:一切法是緣自“無明”。而《維摩詰經(jīng).觀眾生品》中文殊師利與維摩詰二人的往返對話,源自于文殊問維摩詰說:住于不思議解脫法門的菩薩,要怎么樣去觀察眾生相?維摩詰回答說:菩薩看眾生,就和幻術(shù)師看他所幻化的人一樣……,等等虛幻不實。文殊又問:若菩薩觀察眾生,都是如幻如化,沒有真實的體性。那菩薩怎么對眾生行慈、悲、喜、舍呢?在一番對答之后,文殊接著問:世間最大的恐怖,莫過于生死……,菩薩化度眾生,當依恃什么力量,才對生死無所畏懼呢?維摩詰回答說:當依恃如來功德威神力的加被。文殊接著問:應(yīng)當將心安住何處?維摩詰回答說:安住在度脫一切眾生上。文殊又問:欲度脫眾生,當先為眾生解除什么?接著一層一層推進,到“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結(jié)束。整段文義,都針對“菩薩度脫一切眾生”而發(fā),并沒有歧出。所以“從無住本立一切法”,也應(yīng)該從這個主題去解釋,才符合經(jīng)文的原始意義。

  依緣起而論,一切法源自“無明”。而《維摩詰經(jīng).觀眾生品》:“又問:顛倒想孰為本?答曰:無住為本。”“顛倒想”以“無住”為本,而“無住”則已經(jīng)沒有另外的根源了。再觀一切法是源自“無明”,所以,這里的“無住”應(yīng)是“無明”的意思。是由“無明”生起“顛倒想”,由“顛倒想”生起“虛妄分別”,由“虛妄分別”生起“欲貪”等等。所以智者大師解這段話說:

  三、明中道第一義觀者,即為三意:一、明所觀境,二、明修觀心,三、明證成。一、明所觀境者,前二觀(按:即空假二觀)是方便,雖有照二諦之智,未破無明,不見中道。真俗別照,即是智障。故《攝大乘論》云:“智障甚盲闇,謂真俗分別。”智障者,依阿黎耶識。識即是無明住地。無明住地即是生死根本。故此經(jīng)云:“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無住本者,即是無始無明更無別惑[為]所依住也。

  文中智者即是用“無明住地”、“無始無明”解釋“無住”。無明住地開啟了十二因緣法的流轉(zhuǎn),所以說是生死根本;而“無明”則已經(jīng)沒有其他根源了,所以說是“無始無明”。

  (三)無明即法性,法性即無明

  智者大師在解釋完“無住”即是“無明住地”、“無始無明”之后,智者接著又說:

  二、明修觀心者,……觀此無明不自生,不從法性生也;不他生,非離法性外別有依他之無明生;不共生,亦非法性共無明生;非因緣生,非離法性離無明而有生也。若四句檢,無明本自不生。生源不可得,即是無始空,是名空三昧,空“無住之本一切法”也。若爾,豈全同《地論》師計真如法性生一切法?豈全同《攝大乘》師計黎耶識生一切法也?

  根據(jù)前面四句“觀此無明不自生,不從法性生也;……非因緣生,非離法性離無明而有生也”的意思,無明即是法性,也就是“無明法性”。由此“無明法性”生起一切法,所以說:“一念無明法性心即具三千世間法”。所以智者接著說:這樣子的說法,是不同于《地論》師的真如緣起說或是《攝論》師的阿賴耶緣起說。智者的說法就如《起信論》所說的心真如門和心生滅門雖然各總攝一切法,但是此二門是不相離的。其實智者在《摩訶止觀》第二章“釋名”中就已經(jīng)反覆地說:

  無明即法性,法性即無明。無明亦非止非不止,……;無明即法性,法性即無明。無明非觀非不觀……

  “無明即法性,法性即無明”,法性與無明,智者大師另外又用“昏眠”和“醒悟”作比喻,說:“無明法法性,一心一切心,如彼昏眠;達無明即法性,一切心一心,如彼醒悟。”昏眠與醒悟,雖然狀態(tài)有別,但是對于“心”而言,前境與后境之間,卻沒有什么差別。

  前面說文殊與維摩詰對話的主題是“菩薩應(yīng)住度脫一切眾生”,并由此一直推到“從無住本立一切法”。這一切法本是從無明中生起,然而菩薩應(yīng)如何度脫眾生呢?依智者的詮釋來說,這個“無明”就是“法性”,而菩薩也就是如是度脫一切眾生;繇w晦對此曾加以闡述說:

  《維摩經(jīng)》在此加以突破,把主題(識心)的分別活動化解為存有的展現(xiàn):這是存有的相續(xù)、存有的性相。如是,即化歸為“法性”:一切法皆如此生、如此滅、如此現(xiàn)、如此變,遷流不息,而無所住。能如此看,“住”相即消解,釋心的分別亦消解。所以善、不善之執(zhí)不能更有所“本”,不能另有一真實的存在之根,這樣便把世俗諦歸屬于勝義諦,一切存在都歸屬于此。所謂“法不出如”,一切法皆以真如為位。

  霍韜晦認為《維摩詰經(jīng)》在這段對話里,消解了所有的分別活動,說這些分別活動即是存有的顯現(xiàn),每一個層次的分別都不是另有根源,也不能另有根源,所有的這一切法都源自于真如法性。但是《維摩詰經(jīng)》分明說:“又問:善、不善孰為本?答曰:身為本。又問:身孰為本?答曰:欲貪為本。又問……”是一層一層地追尋其本源,而霍韜晦這里卻要說:“善、不善之執(zhí)不能更有所本”,其意似謂善不善即是無明,而無明即是法性,而無明法性已無所本,所以說:“善、不善之執(zhí)不能更有所本”。

  荊溪在《維摩經(jīng)略疏》中說:“六番問答,一一正窮眾生源,……以何為本?即是窮研五住之本。煩惱雖多,不出五住。五住之惑,無明為本。”“五住之惑”,也就是五住煩惱。其實,以何為本……,以何為本……,等等,不能稱之為“五住”,因為這里不能理解成階進式的度脫眾生的方式,也不是眾生煩惱形成的層遞。這樣的論述只能是一種“理論次序”而非是“時間次序”:“理論次序”的先后,在時間上,先后是同時的,也就是具有共時性,本末是同時具足的;而“時間次序”的先后,則具有歷時性。無住→顛倒想→虛妄分別→欲貪→身→善、不善→煩惱,這樣的層次,只能是“理論次序”。顛倒想、虛妄分別和欲貪三者,有誰可以確認是這樣的顛倒想產(chǎn)生出那樣的虛妄分別,然后再由那樣的虛妄分別產(chǎn)生出如此的欲貪呢?若是真能如此,那么之于此人,這三者也已經(jīng)不再是顛倒想、虛妄分別和欲貪了。這里不是“時間次序”的先后,只是一種“理論次序”的先后。

  因為無住→顛倒想→虛妄分別→欲貪→身→善、不善→煩惱是屬于“理論次序”的先后,而“理論次序”的先后,在時間上是具有共時性,所以霍韜晦說:“善、不善之執(zhí)不能更有所本”,這是就實踐上說的。就實踐上說,顛倒想、虛妄分別、欲貪、善不善、煩惱都是無明,無明當然不能更有所本。而無明也即是法性。前面說文殊與維摩詰對話的主題是“菩薩應(yīng)住度脫一切眾生”,并由此一路推到“從無住本立一切法”。這一切法本是從無明中生起,然而菩薩應(yīng)如何度脫眾生呢?依智者的詮釋來說,這個“無明”就是“法性”,而菩薩也就如是度脫一切眾生。所以,《維摩詰經(jīng)》的理論結(jié)構(gòu),往往都是就八萬四千煩惱門而說就是進入一切諸佛法門;就行于非道,而說是為通達佛道;就一切煩惱而說皆是佛種等等。往往都是從“無明”處直接呈顯其“法性”,當然,也沒有所謂離開“無明”而另外有所謂的“法性”。

三、“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的理論開展

 。ㄒ唬佛身從一切法中生--諸佛解脫于一切眾生心行中求

  《維摩詰經(jīng)》一開始是由一個名叫寶積的長者子,邀城內(nèi)五百位長者子,各持七寶傘蓋,恭敬地到佛前,頂禮致敬,然后各以寶蓋,同時供養(yǎng)佛陀。佛陀當下即以其威神之力,將五百寶蓋合成為一寶蓋,這寶蓋覆蓋了三千大千世界。而且這世界中的種種一切,皆于寶蓋中顯現(xiàn),同時,十方諸佛的佛國土以及諸佛說法的情景,也都出現(xiàn)在寶蓋之中。寶積祈請說:“愿聞得佛國土清凈,惟愿世尊,說諸菩薩凈土之行。”并由此開啟了佛陀的說法。

  佛陀一開口便說:“寶積!眾生之類,是菩薩凈土。”(〈佛國品〉,538上)也就是說,菩薩的凈土是建立在眾生之上。反言之,離卻眾生,就沒有所謂的菩薩凈土。所以佛陀接著說,菩薩之所以要建立凈土佛國,其目的就是為了要利益眾生。所以菩薩是隨順著所化導眾生的根器而建立佛土,是隨順著眾生應(yīng)該要用什么樣的環(huán)境,才能使眾生引發(fā)他的菩薩根性、悟入佛的智慧而去建立佛土。佛陀還比喻說,如果有人想要建造一座宮殿,就必須建在土地上;如果想要在虛空中建造宮殿,終究是不會完成的。菩薩想要建立清凈佛土,也是一樣,必須建立在眾生之上。

  接著,佛陀列舉了菩薩成就凈土的各種因地,在菩薩成佛時,各類眾生也就隨著各種因地的攝受往生到各種佛國凈土。如:“直心是菩薩凈土,菩薩成佛時,不諂眾生來生其國。深心是菩薩凈土,菩薩成佛時,具足功德眾生來生其國。菩提心……布施……持戒……忍辱……四無量心……四攝法……三十七道品……十善……”(〈佛國品〉,頁538中)等等,到最后佛陀說:“若菩薩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即佛土凈。”這也就是后來強調(diào)的“唯心凈土”的理論根據(jù)。但是在“隨其心凈,即佛土凈”之前,佛陀還說了一大段:

  如是、寶積!菩薩隨其直心,則能發(fā)行;隨其發(fā)行,則得深心;隨其深心,則意調(diào)伏;……隨其方便,則成就眾生;隨成就眾生,則佛土凈;隨佛土凈,則說法凈;隨說法凈,則智慧凈;隨智慧凈,則其心凈;隨其心凈,則一切功德凈。是故寶積,若菩薩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即佛土凈。

  這之中,可以分成二部分:從直心→發(fā)行→深心→意調(diào)伏→如說行→能回向→有方便→成就眾生→佛土凈;之后從佛土凈→說法凈→智慧凈→心凈→一切功德凈。就前半段而言,僧肇說:“始于直心,終于凈土。”這是“隨因說果”,也就是說:是就其因地而說其果地,這里還須有一個實踐的歷程,不可以用“理論次序”混淆之,并不是“直心”即“佛土凈”,菩薩的凈土,仍然必須建立在眾生之上,否則就如前面佛陀所說的“于虛空建宮室,終不能成”;就后半段言之,“心凈”與“佛土凈”都是就果地說,當然這里已經(jīng)是“理論次序”的先后,而非“時間次序”的先后。“理論次序”的先后,其時間具有共時性,前后是同時具足的。依前所言,“佛土凈”之后才“心凈”,所以,“若菩薩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即佛土凈。”這里,我們不能用因地的直心、發(fā)心、深心等去混淆果地的“心凈”。

  所以,隨后“舍利弗,承佛威神作是念”而接著提出“佛土凈”與“心凈”二者之間的依從關(guān)系。就如經(jīng)文中螺髻梵王所說:“仁者心有高下,不依佛慧,故見此土為不凈耳。舍利弗!菩薩于一切眾生悉皆平等,深心清凈,依佛智慧,則能見此佛土清凈。”(〈佛國品〉,頁538下)這里清楚提出要“依佛慧”,所以,“深心清凈”的“深心”或是“心凈”,是依佛智慧的“心凈”,而非是前面所說的因地的直心或是深心。

  其次,引出長者維摩詰,示現(xiàn)自身染患疾病,并藉此為探視他的人說法。維摩詰反覆地說,這個身體是極為脆弱而且容易朽爛的,它就像是水沫一樣,虛幻不實。維摩詰作了諸般比喻,最后說:

  諸仁者!此可患厭,當樂佛身。所以者何?佛身者,即法身也。從無量功德智慧生,從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生,從慈悲喜舍生,從布施、持戒、忍辱、柔和、勤行、精進、禪定、解脫、三昧、多聞、智慧諸波羅密生,……從如是無量清凈法生如來身。(〈方便品〉,頁539中-下)

  雖然這里維摩詰說的都是清凈法,說佛身當于這一切法中求。然而這一切法都是為了接引眾生而建立,如前所說,一切菩薩凈土都是隨所化導眾生的根器而建立的,所以當文殊師利問說:“諸佛解脫當于何求?”維摩詰回答說:“當于一切眾生心行中求。”(〈文殊師利問疾品〉,頁544下)“一切眾生心行”是因地,“諸佛解脫”是果地,雖然由因地到果地仍有實踐的歷程,但是果地不離因地而說。所以林文彬說:“佛陀必須要無住無著的立一切方便法門以為接引眾生的途徑。”由上可以看出:一切法是建立在對象性中,它是建立在被動的對象(眾生)之上,所以經(jīng)文都是說“隨所化眾生”、“隨諸眾生”。

  這里的理論架構(gòu)是:佛身(法身、凈土、諸佛解脫)--一切法--眾生,這樣說是“分別”的說法;如果“非分別”地說,這之中卻又含有果地與因地之間相涵相蘊的關(guān)系。而這樣的理論方式可以說就是“從無住本立一切法”所開展出來的。

  (二)行于非道,通達佛道--以邪相入正法

  菩薩是菩提薩埵的簡譯,也就是覺有情、能求得佛道,施大慈大悲于眾生的人,所以一般說菩薩就是上求佛道,下化眾生。前面說了菩薩“當住度脫一切眾生”,這里則是討論上求佛道。文殊師利問維摩詰說:“菩薩云何通達佛道?”維摩詰回答說:“若菩薩行于非道,是為通達佛道。”(〈佛道品〉,548下-549上)文殊接著問說:“云何菩薩行于非道?”維摩詰解釋說:“若菩薩行五無間,而無惱恚;至于地獄,無諸罪垢;至于畜生,無有無明憍慢等過;至于餓鬼,而具足功德;行色無色界道,不以為勝。”這里的文法結(jié)構(gòu)是“互文”,也就是互文足意,其意是說:菩薩行于諸惡道、天道,無有惱恚、罪垢、無明等,而是具足功德,并且不以為勝地去化導眾生。之后維摩詰又說了菩薩為了接度、引化各種習性以及聲聞、緣覺二小乘、各種階級、各種生死道、老病、形殘的各類眾生,隨著他們的情境而示現(xiàn)種種的情狀,甚至“現(xiàn)于涅槃,而不斷生死”,都是為了引導眾生的方便法門。菩薩如要通達佛道,則必須在非道(各界眾生)之中隨宜方便去度化他們,這樣才是通達成佛之道。

  維摩詰解說“行于非道,通達佛道”之后,接著反問文殊師利說:“何等為如來種?”文殊師利回答說:“有身為種,無明有愛為種,貪恚癡為種,四顛倒為種,……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佛道品〉,頁549上-中)接著文殊師利連用三個比喻:卑濕的淤泥才能生長蓮花、種子必須種植在肥沃的土壤中才生滋長茂盛、下大海才能得到無價寶珠,用來說明一切煩惱、邪見、十不善道等等都是佛種,而且離開煩惱等也就沒有所謂佛種了。聽完這番話后,大迦葉感嘆說:“善哉!善哉!誠如所言,塵勞之儔,為如來種。”即使身在五無間地獄,“猶能發(fā)意,生于佛法”;而他們這些聲聞、緣覺等小乘之人,因為已斷盡煩惱,迦葉比喻說:“譬如根敗之士”,永不能發(fā),又猶如文殊所說:“種植于空,終不能生。”有身、有愛、貪恚癡、四顛倒、五蓋、六入……等等,可以說都是由無明所開啟的一切法。而這一切法,文殊師利說即是如來種,而且離開這一切也就沒有如來種了。因此,這一些也可以說是“法性”。這樣子的理論架構(gòu),可以說是“從無住本立一切法”所開展出來的。而維摩詰也正是用這樣的理論架構(gòu),去開導佛陀的諸大弟子以及諸菩薩們。

  維摩詰之于智慧第一的舍利佛說:要“不斷煩惱而入涅槃,是為宴坐”,才是“佛所印可”(〈弟子品〉,頁539下)。之于頭陀第一的迦葉說:“若能不舍八邪,入八解脫,以邪相入正法;……非有煩惱,非離煩惱;……非住世間,非住涅槃。”(〈弟子品〉,頁540中)之于解空第一的須菩提說:“不滅癡愛,起于解脫;以五逆相而得解脫,亦不解不縛。”(〈弟子品〉,頁540中)〈弟子品〉主要是引述佛陀的十大弟子分別受命到維摩詰家問疾,但是他們都回報不堪擔任問疾的使者,因為他們分別在各種情境之中被維摩詰一一訶斥并且加以矯正。由以上維摩詰對三者所說,可以看出十大弟子們所執(zhí)的都是“主--客”、“世間--出世間”、“八圣道--八邪道”、“煩惱--涅槃”等等的相對法,而維摩詰則針對他們所執(zhí)的加以遮遣。如前所說,蕩相遣執(zhí)的用意在于呈顯存在的實相,實相是不會落于相對法之中的,而是“絕對”的“不二”。然而諸法與實相,卻又是不離的,雖然說:“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但是《維摩詰經(jīng)》藉著散花的天女說:“言說文字,皆解脫相”、“是故舍利佛!無離文字說解脫相也。所以者何?一切諸法是解脫相。”(〈觀眾生品〉,頁548上),經(jīng)文中的“言說文字”只是舉例說明,實則“一切諸法”都是“實相”。所以隨后天女說:“佛說淫怒癡性即是解脫。”

  對于佛陀的諸大弟子們,維摩詰用遮遣的方式以去其所執(zhí),然而病在執(zhí)不在法,所以說:“但除其病,而不除法。”(〈文殊師利問疾品〉,頁545上)所以又說一切諸法都是實相。上述佛陀的弟子們是屬“聲聞乘”,弟子們一一推辭之后,佛陀換派“菩薩乘”的彌勒、光嚴、持世和善德4位菩薩,前往問疾。4位菩薩也說了“不堪問疾”的理由,因為維摩詰也曾經(jīng)針對他們一一問難及解圍。維摩詰告誡彌勒說:“若彌勒得滅度者,一切眾生亦當滅度,所以者何?諸佛知一切眾生畢竟寂滅,即涅槃相,不復更滅……彌勒!當令此諸天子,舍于分別菩提之見,所以者何?菩提者,不可以身得,不可以心得。寂滅是菩提,滅諸相故;不觀是菩提,離諸緣故”(〈菩薩品〉,頁542中)維摩詰接著說:不行、斷、離、障、不入、順、住、至、不二、等、無為、知、不會、不合、無處、假名、……等等,皆是菩提。前面說語言文字本是無法表達解脫實相,然而實相亦不離語言文字,乃至于一切法皆復如是。就“眾生--佛”而言,“諸佛都知道,一切眾生畢竟本性空寂,就是涅槃相,不須等到成佛后,另外再得一個什么寂滅的涅槃相。”所以維摩詰告誡彌勒教導諸天子要舍棄所謂是否覺悟、是否得道的“分別”見,因為菩提是不可用思維理智去覺知、獲得的,而所謂“分別”見,更不會是菩提。其實,一切法也就是菩提。

  維摩詰之于光嚴童子,也說:直心、發(fā)行、深心、菩提心、布施、持戒、緣起、諸煩惱、眾生、一切法、三界……等等是道場(〈菩薩品〉,頁542下-543上)。“道場”是譯語,音譯作“菩提曼孥羅”,義為“佛成道之處”,這里指成佛的方式、途徑或是正因。一切萬有、三界六道以及一切的煩惱等等都是成佛的方式、途徑或是正因,亦即成佛也不離世間、出世間的一切眾法。菩薩應(yīng)隨順這一切去度脫眾生,所以,最后維摩詰說:“如是、善男子!菩薩若應(yīng)諸波羅密教化眾生,諸有所作,舉足下足”(〈菩薩品〉,頁543上),也就都是道場了,也就是安住于佛法之中了。

  維摩詰對菩薩們所說的是采用“無明即實相”的方式,所有世間、出世間的一切法,即是實相真諦。這樣的理論架構(gòu),可以說是從前面所論的“從無住本立一切法”所開展出來的。

 。ㄈ┻M入一切諸佛法門--不盡有為、不住無為

  諸大弟子及眾菩薩向維摩詰問疾之時,舍利弗心想:“日時欲至,此諸菩薩當于何食?”由是引出香積佛及眾香菩薩,爾后眾人回到正值佛陀說法的庵羅樹園,這時阿難聞到眾香佛國的香氣,向佛陀問到:“是為何香?”佛陀解釋過后,阿難歡喜贊嘆地說:“未曾有也,世尊!如此香飯,能作佛事!”佛陀接著說:有些佛土,是藉著佛身上的光而作佛事,有些是藉著諸菩薩、佛所變化的人、菩提樹、佛衣服臥具、飯食、林園臺觀、虛空等等而作佛事;有些是透過人生就如夢境、影響、水中月等等譬喻而作佛事;有些是以“寂寞無言、無說、無示、無識、無作、無為而作佛事”。最后,佛陀說:“阿難!有此四魔八萬四千諸煩惱門,而諸眾生為之疲勞,諸佛即以此法而作佛事,是名入一切諸佛法門。”(〈菩薩行品〉,頁553下-554上)這一切些林林種種的事物、現(xiàn)象、方式,無非都是“為教化眾生故”,而示現(xiàn)不同的佛土、方式。這里所說的也是“不離”一切法而說菩提。

  接著眾香菩薩祈請佛陀說法,佛陀便開示,為大家解說“有盡無盡解脫法門”,也就是說菩薩應(yīng)該“不盡有為,不住無為”(〈菩薩行品〉,頁554中)。所謂“盡”,是指一切“有為法”,也就是世間法,世間的一切作為;所謂“無盡”,就是指“無為法”,也就是出世間法,或是寂滅法。佛陀說作為一位菩薩,既不滅盡一切有為法,也不安住于無為法中。“何謂不盡有為?謂不離大慈,不舍大悲,深發(fā)一切智心而不忽忘;教化眾生,終不疲厭;……”也就是說:菩薩為了救度眾生,不離開有為世界,在煩惱中教化眾生。“何謂菩薩不住無為?謂修學空,不以空為證;觀于無常,而不厭善本;觀世間苦,而不惡生死;觀無我,而誨人不倦;……”(〈菩薩行品〉,頁554下)也就是說菩薩要修習各種出世間法,但是不依止于無為法中,仍然在世間的一切有為法中救度眾生。如雖然菩薩已能觀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卻不依止于實相的真諦之中,而是以此觀知而入世間,救世間苦;雖然菩薩已能觀知“諸法無我”,已經(jīng)沒有我執(zhí)以及人我的對待,仍然隨順眾生的各種習性、執(zhí)著而救度之。

  佛陀說了“不盡有為,不住無為”,接著又說:“又具福德故,不住無為;具智慧故,不盡有為。大慈悲故,不住無為;滿本愿故,不盡有為……已修此法,不盡有為,不住無為,是名盡無盡解脫法門。”(〈菩薩行品〉,頁554下)鳩摩羅什解釋說:“上一門現(xiàn)一義,今明一門中,兼具二義:若不住無,則不盡有;若不盡有,則不住無也。”也就是說,前面所說的是單就“不盡有為”或“不住無為”論述,現(xiàn)在所說的則是同時涵攝二者。其實“不盡有為”與“不住無為”是一體的兩面,同時具足的。之所以不依止于寂靜、涅槃之中,“留惑”也就是為了要“潤生”;而菩薩因為要在世間的一切法中化導眾生,所以不能棄絕、消盡一切世俗世界。所以如果把上引經(jīng)文交換說,仍然是成立的,而且其義是完全相同的。如:“具福德故,不住無為;具智慧故,不盡有為。”→“具福德故,不盡有為;具智慧故,不住無為”;“大慈悲故,不住無為;滿本愿故,不盡有為”→“大慈悲故,不盡有為;滿本愿故,不住無為”。

  八萬四千煩惱門,是入一切諸佛法門;“不盡有為,不住無為”,在一切世間法中做出世間法的佛事。世間的一切法是由無明所開啟的,而入諸佛法門,也就在這一切法之中,這里“有為”與“無為”、“煩惱”與“諸佛法門”是不即不離的關(guān)系:“世間法即是出世間法”、“煩惱即是菩提”這樣的說法是站在究竟上說,是站在實相上說,第一義諦上說,這是就“理論意義”上說,這里前后是相即的,具有共時性;然而“世間法”與“出世間法”、“煩惱”與“菩提”之間仍然有實踐、修證的歷程,這是就“時間次序”上說,是有歷時性的。這樣的理論架構(gòu),也是“從無住本立一切法”所開展出來的。

 。ㄋ模┳C入“絕對”的境界--悟入不二法門

  前面說維摩詰用遮撥遣執(zhí)的方式開導佛陀的十大弟子們,因為大弟子們落入相對待的法門之中,而“實相”是“絕對”,不會存在于對待之中,所以,維摩詰遮遣的用意在于呈顯真實的存在。之于菩薩們,維摩詰則是用“即”的方式,“無明即是實相”,所有世間的一切法,即是實相真諦,這樣的方式也就是當下泯除了對待而直接進入“絕對”。“不盡有為、不住無為”的“盡無盡解脫法門”,二者之間是互相涵攝的,也就是如《起信論》所說的:心真如門與心生滅門是不相離的。

  佛陀說法的用意之于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佛陀也說他所說的種種因緣、譬喻、言詮經(jīng)教,都是方便法門,都是為了引導眾生“入佛知見”。當然這里的“實相”與教化、“真諦”與實踐是分開的,一切的言詮經(jīng)教都是教化,其所指的都非“實相”;“實相”是經(jīng)由實踐、修證之后而證得的,而“實相”則無可言說,這里是必須分清楚的。

  〈入不二法門品〉是《維摩詰經(jīng)》“經(jīng)義發(fā)展的高潮線、精華之中心。”此品是維摩詰說完菩薩如何行于非道以通達佛道之后,向座中菩薩說:“諸仁者!云何菩薩入不二法門?”(〈入不二法門品〉,頁550中)請各隨所樂所證而說之,可作為大家修行悟入的借鑒。會中有位法自在菩薩首先說:

  諸仁者!生、滅為二,法本不生,今則無滅,得此無生法忍,是為入不二法門。(〈入不二法門品〉,頁550下)

  接著德守菩薩也說他悟入的方式:

  我、我所為二,因有我故,便有我所;若無有我,則無我所,是為入不二法門。(〈入不二法門品〉,頁550下)

  之后,不眴、德頂、善宿、善眼、妙臂……等等諸菩薩,一直到樂實菩薩,共有三十一位菩薩一一說了他們的體證之后,眾菩薩問文殊師利菩薩什么是他悟入“絕對”的方式:文殊師利說:

  如我意者,于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入不二法門品〉,頁551下)

  前面三十一位菩薩都是用泯除二元對立的方式來顯現(xiàn)出不二的“絕對”境界,這眾多的法門并沒有優(yōu)劣的差別,包括文殊師利和維摩詰所說的也是一樣,就如開頭時維摩詰所說的是“各隨所樂說之”。況且就如前面所說:佛陀說他所說的種種因緣、譬喻,都是方便法門,都是為了引導眾生“入佛知見”,佛陀說了一個出離火宅的比喻,用來表達“如來但以一佛乘故,為眾生說法,無有余乘,若二若三。”佛陀說他所有說的法,種種因緣譬喻言辭,“皆為一佛乘故”。所謂“無有余乘,唯一佛乘”是就實相而說,而“于一佛乘,分別說三”,則是就各種方便法門而說。這里諸菩薩們所說的,就是佛陀所說的“分別說”,“分別說”也都是“一佛乘”,這里是沒有分別的。而文殊師利所說的,即在強調(diào)“實相”是無可言說的,所有言說的都已非實相。文殊師利所說的是以泯除“分別”的“非分別說”,但是對于維摩詰而言,這樣的方式,仍然是說。維摩詰則“默然無言”,這里已經(jīng)不是言詮經(jīng)教,而是泯除語言文字,直接呈顯那“不二”的境界。所以“說是入不二法門品時,于此眾中,五千菩薩皆入不二法門,得無生法忍。”這里所說的都是就證入境界的方式,“不二”是指“絕對”。但是如果是指“于一佛乘,分別說三”,那么“不二”所指的就是對于這諸多法門。種種譬喻言說經(jīng)教,不應(yīng)起一“分別”見,因為諸多法門也即是“一佛乘”。除了這種種的法門之外,并沒有所謂的“一佛乘”。這樣的理論架構(gòu),也是“從無住本立一切法”所開展出來的。

四、結(jié)論

  牟宗三先生依據(jù)智者、荊溪和知禮對《維摩詰經(jīng)》中“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的詮釋,進而由此闡述“天臺宗之性具圓教”。天臺宗這樣的援引,之于《維摩詰經(jīng)》是屬于“價值意義”而非其“原始意義”。這樣的詮釋方式,依貝蒂的說法,是屬于“詮釋主體的原則”,也就是說智者大師是基于天臺宗理論的需要,轉(zhuǎn)換、調(diào)整以及重新構(gòu)造《維摩詰經(jīng)》中“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的創(chuàng)造過程,以納進其理論架構(gòu)之中。

  貝蒂提出解釋方法論的四個規(guī)則,本文以其所謂客觀性要求的對象自主性規(guī)則,對《維摩詰經(jīng)》中“從無住本立一切法”作內(nèi)容的詮釋,也就是從《維摩詰經(jīng)》本身去探討“從無住本立一切法”所蘊涵的意義。善不善、身、欲貪、虛妄分別、顛倒想等源出于“無住”,這是逆者說,也就是逆推其源。以此而論,“無住”有三層涵義:一是實相;二是無明;三是無明即實相、實相即無明。也就是說欲貪虛妄分別等是源自無明,由無明開啟了生死的流轉(zhuǎn)。然而《維摩詰經(jīng)》這段話的前提是“菩薩應(yīng)住度脫一切眾生”,乃至于如何度脫眾生的問題,最后歸結(jié)于“從無住本立一切法”,菩薩也就是如是度脫一切眾生。然而菩薩是隨順著眾生的各種根器,進而化導眾生進入佛之知見,菩薩是不離眾生而建立佛國凈土的。所以說:“諸佛解脫在眾生心行中求”、“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就此而說,世間這一切法都是入諸佛法門,這一切法也就是“實相”。由此而說,“無住”是“實相”義。所以僧睿說:“無住即實相異名,實相即性空異名”。因為不離一切法而說實相,所以智者說:“無明即法性,法性即無明”。

  若是順著說,那么世間出世間的這一切法都是“一心開二門”所開展出來的,這之中“心真如門”和“心生滅門”各總攝一切法,而且這二門是不相離的。就“心真如門”總攝一切法言,“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的“無住”即是“實相”義;就“心生滅法”總攝一切法言,那么“無住”即是“無明”義;就“二門不相離故”言,那么就會如智者所說的“無明即法性、法性即無明”。

  因為“無住”的涵義有三個層次:一是實相;二是無明;三是無明即實相、實相即無明。而《維摩詰經(jīng)》中所反覆地強調(diào)的:“佛身從一切法中生--諸佛解脫于一切眾生心行中求”、“行于非道,通達佛道--以邪相入正法”、“進入一切諸佛法門--不盡有為、不住無為”、“證入絕對的境界--悟入不二法門”這四個理論架構(gòu),就是基于“無住”的三層涵義的正、反、合的結(jié)果,所以本文說,都是“從無住本立一切法”所開展出來的。

  其次,本文依貝蒂的客觀性要求的整體規(guī)則和意義融貫規(guī)則,對“從無住本立一切法”作理論架構(gòu)的開展。這個原則,就是傳統(tǒng)詮釋學所說的“詮釋學的循環(huán)”,也就是說:在整體之中,部分與部分之間存在著相互詮釋的關(guān)系,而部分與整體之間,也必然涵蘊著相互詮釋的關(guān)系。在論述中,本文提出:“佛身從一切法中生--諸佛解脫于一切眾生心行中求”、“行于非道,通達佛道--以邪相入正法”、“進入一切諸佛法門--不盡有為、不住無為”、“證入絕對的境界--悟入不二法門”這四個理論結(jié)構(gòu)都是“從無住本立一切法”所開展出來的。這樣的說法是“分解”地說。如果是“綜合”地說,那么這四個理論和“從無住本立一切法”是一樣的,部分與整體之間是可以相互詮釋的。因為“非道”、“邪相”、“有為”等就是“無明”義,而“佛道”、“正法”、“諸佛法門”、“無為”等就是“實相”義,這四個理論結(jié)構(gòu)都是就“無明”義而說其“實相”義,就此而言,無明即是法性,而法性也不離無明。所以說,若是“綜合”地說,這四個理論和“從無住本立一切法”是沒有差異的。而且,在這四個理論之間,也是相涵相蘊的,也是可以相互詮釋的。所以,本文說,對于“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理論架構(gòu)的開展,是依于第二個原則展開的,也就是依“詮釋學的循環(huán)”所展開的。因為上述所說的這些觀點,所以本文說:“從無住本立一切法”是《維摩詰經(jīng)》的圓頓法門,也是《維摩詰經(jīng)》的核心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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