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州禪的一些特點
各位居士,各位朋友,很高興今天我們有這樣好的因緣聚在一起切磋佛法。大家白天工作都很忙,現(xiàn)在又犧牲了晚上的休息時間,把家里的事暫時都放下,來這里切磋佛法,這使我很感動。在這樣一種情形下,讓我來給大家講一點佛法,我也感覺到很有壓力,覺得這責任太重了。但是,既然潘校長提出來了,還有林居士以及各位這樣熱情地投入,我也只有來隨喜。因為我不會講廣東話,我講的話不知道大家能不能都聽得懂。(眾答:沒有問題。師云:沒有問題就好。)
我今天講的題目是《趙州禪的特色》。“趙州禪”,顧名思義,就是趙州和尚的禪。在介紹“趙州禪”之前,我先來簡單地介紹一下趙州和尚。
趙州和尚的本來德號叫“從諗”,“服從”的“從”,“諗”字是“言”字旁加上一個“念書”的“念”,有的人把它讀成“從念”,應(yīng)該讀“從諗”(cóng shěn)。他生活的時間是公元七七八年到公元八九七年,活了一百二十歲,正是中國的中晚唐時期。由于趙州和尚年齡大,在禪學(xué)方面造詣很深,并且樹立了獨特的禪風(fēng),所以人們都尊稱他“趙州和尚”,他的本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一說“趙州和尚”大家都知道,而提到他的本名“從諗”,卻不知道。在中國佛教史上,人們都習(xí)慣于用所住地點的“地名”來稱呼那些有道高僧。
在古代,趙州是一個很有名的地方,在現(xiàn)在的河北省石家莊市附近,原屬于鎮(zhèn)州府,那個時候還沒有石家莊,鎮(zhèn)州府就是現(xiàn)在的正定縣。趙州和尚原籍山東,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出家了。他的剃度師是他家鄉(xiāng)的一位師父。他的得法師是南泉普愿。南泉普愿是百丈禪師的弟子,百丈禪師是馬祖的弟子,馬祖是南岳懷讓的弟子,南岳懷讓就是六祖的大弟子,所以趙州和尚是六祖底下的第五代。
南泉普愿禪師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禪師,俗姓王,所以在禪宗史上,很多地方稱他為“王老師”。南泉也是一個地方的名字,在安徽的池陽,也就是現(xiàn)在的池州市,在九華山附近。南泉祖師所繼承的禪風(fēng)就是馬祖的“平常心是道”。大家讀過馬祖的語錄就知道,馬祖創(chuàng)導(dǎo)的禪風(fēng)就是以“平常心”為特色。
我們講趙州禪師或者趙州禪的特色的時候,要特別注意兩點:一是他從南泉普愿禪師那兒繼承了“平常心是道”的觀點,這是趙州禪的第一個特色;二是“本分事接人”,這是趙州禪的第二個特色。平常心是道和本分事接人,應(yīng)該說這是趙州禪最具普遍意義的兩大特色。
趙州禪師在柏林禪寺駐錫傳法的時候,當時這個寺院叫“觀音院”,還沒有“柏林禪寺”這個名字。在禪宗的燈錄上,“柏林禪寺”這個名字是找不到的,只提到趙州和尚住在觀音院或者趙州東院。
趙州和尚在觀音院駐錫的時候,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他在那兒傳播佛法的時間長達四十年,影響很大。但是,此前他參學(xué)的時間更長。我想,至少有六十五年。趙州和尚經(jīng)過六十五年的苦修參訪,到了八十歲才開始出來傳法。從這樣一個數(shù)字中,我們可以看出,修行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他老人家對求法這件事情是多么的慎重!有一首詩說:“趙州八十猶行腳,只為心頭未悄然,即至歸來無一事,始知空費草鞋錢。” 草鞋錢是什么呢?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交學(xué)費”。在還沒有歸來的時候,這個草鞋錢、這個學(xué)費一定要交,只有把這個學(xué)費交了,你才會真正地有所收獲、真正地回家了,這個時候你才可以說:啊呀!我的學(xué)費都白交了!當你說學(xué)費白交了的時候,你已經(jīng)是有所成就了。那么,趙州和尚知道空費草鞋錢是在什么時候呢?在他八十歲的時候?梢娦扌形虻肋@件事情是多么的艱苦,需要一個漫長時間的磨練,才能夠達到目標。達到目標以后怎么辦呢?還要繼續(xù)修。知道草鞋錢白費了,并不等于說從此以后就可以一勞永逸地休息了。虛云老和尚,大家都知道,他老人家也是一百二十歲。他修行的時間有多長呢?他在五十五歲以前還在苦修,還在到處參訪。五十五歲那年,他在高旻寺打禪七,杯子掉到地下,“啪”的一聲,開悟了,這時他才知道空費了草鞋錢。開悟之后,虛云老和尚并沒有閑著,而是繼續(xù)弘法。他弘法的時間是從五十五歲以后才開始,到他建道場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了。大修行人他自己有把握,覺得到了六十歲在佛教里正好可以做事情,所以他也活了一百二十歲。我們現(xiàn)在的人到六十歲都要退休了,在古代的祖師們那兒,正是成熟的時候,正是爐火純青的時候,正是弘法利生的時候。
由于趙州和尚住持觀音院,所以在唐、宋時期,趙州觀音院可以說是盛極一時,宗風(fēng)大振。到了遼金時期,柏林禪寺一度成了律宗的道場。元朝的時候有位臨濟宗的禪師又把這個地方恢復(fù)成為禪宗的道場,叫做“格律為禪”。此后,一直到明清,這個地方仍然是禪宗的道場。清朝雍正皇帝對趙州和尚的禪風(fēng)、語錄曾經(jīng)贊賞有加。在《御選語錄》里,雍正皇帝專門為趙州和尚的語錄寫了一篇序文,認為趙州和尚是達摩以來、六祖以下一個非常有特色的、見地非常透徹的大禪師。當然我們不一定要以雍正皇帝的“金口玉言”作為判斷標準,但是,我們都知道,雍正皇帝在禪宗方面曾經(jīng)用過功夫,并被當時及后來的一些大禪師所印可,這一點在教界和學(xué)界都是公認的,因此,雍正的話應(yīng)該說是有其根據(jù)的。
現(xiàn)在日本禪學(xué)界,研究中國禪宗最有名的學(xué)者阿部正雄,他寫過一本書,其中提到,六祖以后最有代表性的禪師有兩位:一位是臨濟祖師,另一位就是趙州和尚。他說,這兩個人,一個代表了智慧,一個代表了慈悲。臨濟禪師代表了智慧,趙州和尚代表了慈悲。
這兩位禪師的禪風(fēng)各有特色,他們傳禪的地方相距只有一百二十華里,當時同屬鎮(zhèn)州府。臨濟宗的發(fā)祥地就在今天正定縣的臨濟寺,位于石家莊以北十五公里。趙州和尚的觀音院就是今天的趙縣柏林禪寺,位于石家莊以南四十五公里。在同一個時期同一個地區(qū)之內(nèi),同時出現(xiàn)這樣兩位偉大的禪師,這絕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漢語中有個名詞,叫做“走江湖”。這個詞最初出于佛教,是由禪宗的人說出來的。“走江湖”一詞揭示了中唐以后禪宗發(fā)展的一個現(xiàn)狀。當時,江西、湖南兩省的禪宗非常興盛,出現(xiàn)了很多非常有名的大禪師,天下的禪人莫不歸仰,因此,參學(xué)的禪人不是到江西就是到湖南。所以就有了“走江湖”的說法。當時禪宗的大祖師都集中在江西、湖南兩地弘法,而河北這個地方,卻很少有人來。趙州和尚和臨濟禪師同時出現(xiàn)在河北弘揚禪法,這說明兩位祖師的禪風(fēng)跟北方人有大因緣。
下面,我想分五點跟大家談?wù)勞w州禪的特色,講完以后,留一點時間同大家交流。
首先講趙州禪的第一個特色——“平常心是道”。
“平常心是道”出自趙州和尚的悟道公案!囤w州禪師語錄》中講:趙州和尚參南泉普愿禪師的時候,向他的老師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如何是道?”南泉祖師回答說:“平常心是道。”趙州和尚進一步問:“還可趣向也無?”意思是說,我們能不能走向平常心?怎樣才能走向平常心?南泉說:“擬向即乖!”你準備向平常心那個方向走去就錯了。在座的都是知識分子,有不少是學(xué)佛的老前輩,像嚴老(嚴寬祜居士,虛老的在家弟子,當時也在座),我想,大家都能夠體會“擬向即乖”這句話的深刻含義。你想要往那個地方走,認為有個目標可追,就已經(jīng)不是平常心了。道就在心中,本自具足。“擬向即乖”,多深刻呀!趙州和尚那個時候還沒有了然,他接著問:“不擬爭知是道?”他說,我不走向那個目標,怎么知道它是道呢?可見趙州和尚當時還是在知識的層面來領(lǐng)會他師父的這句“平常心是道”。南泉接下來說:道不屬知,也不屬不知,屬知不對,屬不知也不對,知是妄想,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疑之道”,真正達到道的境界,心猶如一輪明月,高高地懸掛在虛空當中,朗照萬物而如如不動。這個“朗月孤圓”的境界就是平常心。趙州和尚到這個時候才“頓悟玄旨”,忽然開悟。
我們現(xiàn)代人也經(jīng)常使用“平常心”這個詞。比如說,某某人受到一個很高的榮譽,好心的人就會提醒他千萬不要太高興,要以平常心來對待。因為曾經(jīng)有人因為得到一個很高的榮譽,或者突然之間發(fā)了大財,高興太過,結(jié)果一命嗚呼。這樣的事好像在生活里經(jīng)常聽說過。因此,無論是毀是譽,都要提得起,放得下,以平常心來對待,不要太執(zhí)著。
在禪宗里,平常心是一個非常高的境界,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不過,我們可以把平常心這樣一個禪味非常濃的高深境界,滲一點水把它淡化,然后在生活中加以運用,那是很有用的,也很靈驗,它能夠幫助我們在毀譽面前心態(tài)平和,不至于波動太大。
保持一顆平常心非常不容易。我記得我的童年時代,聽說明天要過年了,興奮得晚上睡不著覺——過年要穿新衣服。盡管我很小出家,但是在一位比丘尼老師太的照顧下,每年過年的時候,我也能夠穿上一件新衣服,所以新年的前天晚上,睡不著覺,等著明天穿新衣服。我想我們在座的各位、特別是老人,像嚴老這個年紀的人,可能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F(xiàn)在二十歲左右的人不能體會這種心態(tài)。因為他們天天穿新衣服,天天吃得非常好。小孩子的這種心態(tài),可以稱之為童心,它對身體不會有太大的損害。但是,上了年紀的人,如果還象小孩子那樣,遇事就興奮,放不下,比如明天有一件什么高興的事,或者明天會遇到什么特別不愉快的事,心里老想著它,睡不著,吃不下,坐不穩(wěn),那就很危險。對身心來說,它是一種摧殘。那不是童心,而是一種憂慮的心,一種不平常的心。
因此,我建議我們一定要用禪的這種平常心來對待生活中的一切毀和譽、名和利、好和壞。面對社會萬相,要以這樣一顆平常心去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然后放下它。“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證嚴法師的這句話講得很好。但是,我們還要進一步弄清楚,用什么心態(tài)去面對它、接受它?就是用平常心。所以我覺得,在這十二個字前面再加四個字,就更完整了——用平常心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這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修行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法。
前面說過,真正保有一顆平常心很不容易。趙州和尚經(jīng)過了六十五年的磨練,才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我想,我們現(xiàn)在處在末法時期,生活環(huán)境與過去有很大的不同,不知道要復(fù)雜多少萬倍。今天我們所受到的誘惑比起唐朝來,比起清朝,甚至比起十年前來,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一方面,我們的善根淺薄了,另一方面,我們面對的誘惑太強烈了,求道的時間太少了,所以成道也就比以往更困難。因此,如果說我們稍微有一點點相應(yīng)了,我們要以百倍的信心、百倍的努力來保任它,并在生活中好好地去運用它。
這是趙州禪的第一個特色。這個特色,在今天已經(jīng)滲透到我們社會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大家都會說平常心,這就是禪的力量——禪的滲透力量和禪的生命力所在。我們大家天天在說、天天在用“平常心”,卻不知道它的源頭在什么地方。源頭就在六祖那里、在馬祖那里、在南泉那里、在趙州那里。這就叫做“百姓日用而不知”。我希望每一位事業(yè)成功的人士、正在創(chuàng)業(yè)的人士、學(xué)佛有成的人士、正在學(xué)佛的人士,都努力地去培育這顆平常心,保任這個平常心。
趙州禪的第二個特色是“本分事接人”。馬一浮先生寫過一幅對聯(lián),叫做“平常心是道,本分事接人”。馬一浮先生是我國現(xiàn)代的一位大儒者,也是大禪者、大書法家、大篆刻家、大學(xué)問家。他已經(jīng)去世幾十年了,但是他的影響還在。弘一大師出家就是馬一浮先生成就的。
“本分事”,在趙州和尚的語錄里經(jīng)常提到。他說,“老僧只以本分事接人”,如果還有其它的接引方法的話,那是三乘十二分教的事,與老僧無關(guān)。你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到我這兒來。假使不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你可以去選擇其它法門,與老僧無關(guān),老僧只教這一條——“本分事接人”。這個接引人的方法很高峻,也很高明。用現(xiàn)在的話來講,他是“專業(yè)化、高精尖”。人人都有本分事。大事未明是本分事,大事已明也是本分事。禪宗要解決的問題,也可以說是佛教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本分事——本分事是什么?怎么來解決?解決了以后又怎么辦?等等。我們之所以來接觸佛法、學(xué)習(xí)佛法,就是因為我們有一個根本問題不能夠解決。
我記得有一年跟楊釗先生交談。大家都知道,楊釗在我們這個圈子里頭是鼎鼎有名的。他非常健談,他說話時別人插不上嘴。八年前,我們有一次在一塊吃飯,他談起他學(xué)佛的過程。他說,他的事業(yè)已經(jīng)達到了一定的水平了,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可以說吃喝玩樂一切都不愁了,我還要做事干什么呢?我做事究竟有什么意義呢?他很疑惑,找啊找,找來找去,找了天主教、找了基督教、找了道教,結(jié)果都不合他的意,最后他終于找到了佛教。找到了佛教之后,他覺得再做事情就有意義了。意義是什么呢?他說,我們不能專門為自己做事情,我們做事情是要回報眾生。這就是菩薩的本分事。我想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從這一點入手:首先不要只為自己生活,不要專門想著自己,要多多考慮他人,用菩薩的精神來要求自己。如果我們能夠在行菩薩道的過程當中,不斷地超越、提升和完善自我,那就算把自己的本分事解決了。要我們每一位都拿出八十年的時間或者六十年的時間來解決本分事,不大可能。所以我覺得楊釗解決本分事的途徑,值得我們大家參考。我們可以通過利他的精神,不斷地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又不斷地回報社會,并在這樣一個過程當中去逐步地解決自己的本分事。解決本分事,用現(xiàn)代時髦的話來說,就是要凈化自己的靈魂。雖然佛教不講靈魂,但也不是說就沒有靈魂的影子,還是有靈魂的影子。如果沒有靈魂的影子,那我們的一切努力就沒有什么意義了。這是斷滅論——完善不完善、完美不完美、超越不超越不都是一樣嘛。
佛法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本分事。“本分事”說到底,就是要找到我們的本來面目。本來面目要從菩提心、菩薩道、菩薩行中去找,同時還要在菩提心、菩薩道、菩薩行中去落實。如果我們找到了本來面目,卻不去把它運用在利他的事業(yè)當中,那么,找到和沒有找到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大乘佛教的根本精神,或者說禪的根本精神,就是一切是從利他出發(fā),而不是從自己出發(fā),在利他當中來利益自己。這多少有點像馬克思主義,馬克思認為,無產(chǎn)階級只有在解放全人類的前提下,才能夠徹底解放自己。實際上,如果真的做到的話,這也是一種菩薩精神。太虛法師說過,他曾經(jīng)讀過斯大林傳,讀完之后,在書上批了幾句話,他說斯大林具有佛教的菩薩精神,只可惜缺少了一點慈悲心,因為他殺人太多。太虛大師說這個話是在抗戰(zhàn)期間。他在那個時候就對斯大林做出這樣的評價,可以說是“孤明獨發(fā)”,具有先見之明。作為一代大師,這樣看待這個問題,確實值得我們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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