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巖錄 第六卷
碧巖錄 第六卷
⊙碧巖錄第五十一則
垂示云:才有是非,紛然失心。不落階級,又無摸索。且道放行即是,把住即是?到這里,若有一絲毫解路,猶滯言詮。尚拘機境,盡是依草附木。直饒便到獨脫處,未免萬里望鄉(xiāng)關(guān)。還構(gòu)得么,若未構(gòu)得,且只理會個現(xiàn)成公案。試舉看。
舉,雪峰住在庵時,有兩僧來禮拜,峰見來,以手托庵門,放身出云:“是什么?”僧亦云:“是什么?”峰低頭歸庵。僧后到巖頭,頭問:“什么處來?”僧云:“嶺南來。”頭云:“曾到雪峰么?”僧云:“曾到。”頭云:“有何言句?”僧舉前話,頭云:“他道什么?”僧云:“他無語低頭歸庵。”頭云:“噫我當初悔不向他道末后句,若向伊道,天下人不奈雪老何。”僧至夏末,再舉前話請益。頭云:“何不早問?”僧云:“未敢容易。”頭云:“雪峰雖與我同條生,不與我同條死。要識末句后,只這是。”
大凡扶豎宗教,須是辨?zhèn)當機,知進退是非,明殺活擒縱。若忽眼目迷離麻羅,到處逢問便問,逢答便答,殊不知鼻孔在別人手里。只如雪峰巖頭,同參德山。此僧參雪峰,見解只到恁么處,及乎見巖頭,亦不曾成得一事,虛煩他二老宿,一問一答,一擒一縱,直至如今,天下人成節(jié)角淆訛,分疏不下。且道節(jié)角淆訛,在什么處?
雪峰雖遍歷諸方,末后于鰲山店,巖頭因而激之,方得剿絕大徹。巖頭后值沙汰,于湖邊作渡子,兩岸各懸一板,有人過敲板一下,頭云:“爾過那邊?”遂從蘆葦間,舞掉而出。雪峰歸嶺南住庵,這僧亦是久參的人。雪峰見來,以手托庵門,放身出云:“是什么?”如今有的恁么問著,便去他語下咬嚼。這僧亦怪,也只向他道:“是什么?”峰低頭歸庵,往往喚作無語會去也,這僧便摸索不著。
有的道:“雪峰被這僧一問直得,無語歸庵。殊不知雪峰意有毒害處。雪峰雖得便宜,爭奈藏身露影。這僧后辭雪峰,持此公案,令巖頭判。既到彼,巖頭問:“什么處來?”僧云:“嶺南來。”頭云:“曾到雪峰么?”若要見雪峰,只此一問,也好急著眼看。僧云:“曾到。”頭云:“有何言句?”此語亦不空過。這僧不曉,只管逐他語脈轉(zhuǎn),頭云:“他道什么?”僧云:“他低頭無語歸庵。”這僧殊不知巖頭著草鞋,在他肚皮里行幾回了也。巖頭云:“噫,我當初悔不向他道末后句。若向他道,天下人不奈雪老何。”巖頭也是扶強不扶弱。
這僧依舊黑漫漫地,不分緇素,懷一肚皮疑,真?zhèn)道雪峰不會。至夏末,再舉前話,請益巖頭。頭云:“何不早問?”這老漢,計較生也。僧云:“未敢容易。”頭云:“雪峰雖與我同條生,不與我同條死。要識末后句,只這是。”巖頭太殺不借眉毛,諸人畢竟作么生會?”
雪峰在德山會下作飯頭,一口齋晚,德山托缽下至法堂,峰云:“鐘未鳴鼓未響,這老漢,托缽向什么處去?”山無語,低頭歸方丈,雪峰舉似巖頭,頭云:“大小德山,不會末后語。”山聞令侍者喚至方丈,問云:“汝不肯老僧那?”頭密啟其語。山至來日上堂,與尋常不同,頭于僧堂前,撫掌大笑云:“且喜老漢會末后句,他后天下人,不奈他何。雖然如是,只得三年。”
此公案中,如雪峰見德山無語,將謂得便宜,殊不知著賊了也。蓋為他曾著賊來,后來亦解做賊。所以古人道:“末后一句,始到牢關(guān)。”有者道巖頭勝雪峰,則錯會了也。巖頭常用此機示眾云:“明眼漢沒窠臼,卻物為上,逐物為下。”這末后句,設(shè)使親見祖師來,也理會不得。
德山齋晚,老子自捧缽下法堂去,巖頭道:“大小德山,未會末后句在。”雪竇拈云:“曾聞?wù)f個獨眼龍,原來只具一只眼。殊不知,德山是個無齒大蟲,若不是巖頭識破,爭知得昨日與今日不同。諸人要會末后句么,只許老胡知,不許老胡會。自古及今,公案萬別千差,如荊棘林相似,爾若透得去,天下人不奈何。三世諸佛,立在下風,爾若透不得,巖頭道,雪峰雖與我同條生,不與我同條死,只這一句自然有出身處,雪竇頌云:“
末后句,為君說,明暗雙雙底時節(jié)。
同條生也共相知,不同條死還殊絕。
還殊絕,黃頭碧眼須甄別。
南北東西歸去來,夜深同看千巖雪。
“末后句,為君說。”雪竇頌此末后句,他意極有落草相為。頌則殺頌,只頌毛彩些子。若要透見也未在,更敢開大口便道,“明暗雙雙底時節(jié)。”與爾開一線路,亦與爾一句打殺了也。末后更與爾注解。
只如招慶一日問羅山云:“巖頭道:“恁么恁么不恁么不恁么,意旨如何?”羅山召云:“大師。”師應諾,山云:“雙明亦雙暗。”慶禮謝而去。三日后又問:“前日蒙和尚垂慈,只是看不破。”山云:“盡情向爾道了也。”慶云:“和尚是把火行。”山云:“若恁么據(jù)大師疑處問將來。”慶云:“如何是雙明亦雙暗?”山云:“同生亦同死。”慶當時禮謝而去。后有僧問招慶:“同生亦同死時如何?”慶云:“合取狗口。”僧云:“大師收取口吃飯。”其僧卻來問羅山云:“同生不同死時如何?”山云:“如牛無角。”僧云:“同生亦同死時如何?”山云:“如虎戴角。”末后句,正是這個道理。
羅山會下有僧,便用這個意,致問招慶,慶云:“彼此皆知。何故?”我若東勝身洲道一句,西瞿那尼洲也知,天上道一句,人間也知。心心相知,眼眼相照。同條生也則猶易見,不同條死也還殊絕。釋迦達摩也摸索不著,南北東歸去來,有些子好境界。“夜深同看千巖雪。”且道是雙明雙暗,是同條生是同條死?具眼衲僧試甄別看。
⊙碧巖錄第五十二則
舉,僧問趙州:“久向趙州石橋,到來只見略搭 。”州云:“汝只見略搭 ,且不見石橋。”僧云:“如何是石橋?”州云:“渡驢渡馬。”
趙州有石橋,蓋李膺造也,至今天下有名。略搭 者,即是獨木橋也。其僧故意減他威光,問他道:“久向趙州石橋,到來只見略搭 。”趙州便道:“汝只見略搭 ,且不見石橋。”據(jù)他問處,也只是平常說話相似。趙州用去釣他,這僧果然上鉤,隨后便問:“如何是石橋?”州云:“渡驢渡馬。”不妨言中自有出身處,趙州不似臨濟德山,行棒行喝,他只以言句殺活。
這公案好好看來,只是尋常斗機鋒相似,雖然如是,也不妨難湊泊。一日與首座看石橋,州乃問首座:“是什么人造?”座云:“李膺造。”州云:“造時向什么處下手?”座無對,州云:“尋常說石橋,問著下手處也不知。”又一日州掃地次,僧問:“和尚是善知識,為什么有塵?”州云:“外來底。”又問:“清凈伽藍,為什么有塵?”州云:“又有一點也。”又僧問:“如何是道?”州云:“墻外底。”僧云:“不問這個道,問大道。”州云:“大道通長安。”趙州偏用此機,他到平實安穩(wěn)處,為人更不傷鋒犯手。自然孤峻,用得此機甚妙。雪竇頌云。
孤危不立道方高,入海還須釣巨鰲。
堪笑同時灌溪老,解云劈箭亦徒勞。
“孤危不立道方高”,雪竇頌趙州尋常為人處,不立玄妙,不立孤危,不似諸方道打破虛空、擊碎須彌、海底生塵、須彌鼓浪,方稱他祖師之道。所以雪竇道“孤危不立道方高”。壁立萬仞,顯佛法奇特靈驗,雖然孤危峭峻,不如不立孤危。但平常自然轉(zhuǎn)轆轆地,不立而自立,不高而自高,機出孤危,方見玄妙。所以雪竇云:“入海還須釣巨鰲。”看他具眼宗師,等閑垂一語用一機,不釣蝦蜆螺蚌,直釣巨鰲,也不妨是作家,此一句用顯前面公案。“堪笑同時灌溪老”,不見僧問灌溪:“久向灌溪,及乎到來,只見個漚麻池。”溪云:“汝只見漚麻池,且不見灌溪。”僧云:“如何是灌溪?”溪云:“劈箭急。
又僧問黃龍:“久向黃龍,及乎到來,只見個赤斑蛇。”龍云:“子只見赤斑蛇,且不見黃龍。”僧云:“忽遇金翅鳥來時如何?”龍云:“性命難存。”僧云:“恁么則遭他食啖去也。”龍云:“謝子供養(yǎng)。”此總是立孤危,是則也是,不免費力,終不如趙州尋常用的。所以雪竇道“解云劈箭亦徒勞”。只如灌溪黃龍即且致,趙州云渡驢渡馬,又作么生會?試辨看。
⊙碧巖錄第五十三則
垂示云:遍界不藏,全機獨露。觸途無滯,著著有出身之機;句下無私,頭頭有殺人之意。向人開示的言句毫無主觀的心意識的見解,每一句話都頭頭是道,足以啟發(fā)別人,打破無明的窠窟,殺盡神識怨賊。且道古人畢意向什么處休歇?試舉看。
舉,馬大師與百丈行次,見野鴨子飛過,大師云:“是什么?”丈云:“野鴨子。”大師云:“什么處去也?”丈云:“飛過去也。”大師遂扭百丈鼻頭,丈作忍痛聲。大師云:“何曾飛去。”
正眼觀來,卻是百丈具正因,馬大師無風起浪。諸人要與佛祖為師,參取百丈。要自救不了,參取馬祖大師?此湃硕鶗r中,未嘗不在個里。百丈傳歲離塵,三學該練,屬大寂闡化南昌,乃傾心依附,二十年為侍者,及至再參,于喝下方始大悟。而今有者道:本無悟處,作個悟門建立此事。若恁么見解,如獅子身中蟲,自食獅子肉。不見古人道:“源不深者流不長,智不大者見不遠。”若用作建立會,佛法豈到如今。
看他馬大師與百丈行次,見野鴨子飛過,大師豈不知是野鴨子,為什么卻恁么問?且道他意落在什么處?百丈只管隨他后走,馬祖遂扭他鼻孔,丈忍痛聲,馬祖云:“何曾飛去?”百丈便省。而今有的錯會,才問著便作忍痛聲,且喜跳不出。宗師家為人,須為教徹。見他不會,不免傷鋒犯手,只要教他明此事,所以道會則途中受用,不會則世諦流布。馬祖當時若不扭住,只成世諦流布。也須是逢境遇緣,宛轉(zhuǎn)教歸自己,十二時中,無空缺處,謂之性地明白。若只依草附木,認個驢前馬后,有何用處?
看他馬祖百丈恁么用,雖似昭昭靈靈,卻不住在昭昭靈靈處。百丈作忍痛聲,若恁么見去,遍界不藏頭頭成現(xiàn)。所以道:一處透千處萬處一時透。馬祖次日升堂,眾才集,百丈出,卷卻拜席,馬祖便下座,歸方丈次問百丈:“我適來上堂,未曾說法,爾為什么便卷卻席?”丈云:“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孔痛。”祖云:“爾深知今日事。”丈乃作禮,卻歸侍者寮哭。同事侍者問云:“爾哭作什么?”丈云:“爾去問取和尚。”侍者遂去問馬祖,祖云:“爾去問取他看。”侍者即歸寮問百丈,丈卻呵呵大笑。侍者云:“爾適來哭,而今為什么卻笑。”丈云:“我適來哭,如今卻笑。”看他悟后,阿轆轆地,羅籠不住,自然玲瓏。雪竇頌云。
野鴨子,知何許,馬祖見來相共語。
話盡山云海月情,依前不會還飛去。
還飛去,卻把住。
雪竇劈頭便頌道:“野鴨子知何許”,且道有多少?“馬祖見來相共語”,此頌馬祖問百丈云是什么,丈云野鴨子。“話盡山云海月情”,頌再問百丈什么處去。馬大師為他意旨自然脫體,百丈依前不會,卻道飛過去也,兩重蹉過。“欲飛去,卻把住”,雪竇據(jù)款結(jié)案。又云:“道道”,此是雪竇轉(zhuǎn)身處。且道作么生道?著作忍痛聲則惜,若不作忍痛聲,又作么生會?雪竇雖然頌得甚妙,爭奈也跳不出。
⊙碧巖錄第五十四則
垂示云:透出生死,撥轉(zhuǎn)機關(guān),等閑截鐵斬釘,隨處蓋天蓋地,且道是什么人行履處?試舉看。
舉,云門問僧:“近離甚處?”僧云:“西禪。”門云:“西禪近日有何言句?”僧展兩手,門打一掌。僧云:“某甲話在。”門卻展兩手,僧無語,門便打。
云門問這僧近離甚處,僧云西禪,這個是當面話,如閃電相似。門云:“近日有何言句?”也只是平常說話。這僧也不妨是個作家,卻倒去驗云門,便展兩手。若是尋常人遭此一驗,便見手忙腳亂。他云門有石火電光之機,便打一掌。僧云打即故是,爭奈某甲話在。這僧有轉(zhuǎn)身處,所以云門放開,卻展兩手。其僧無語,門便打?此崎T自是作家,行一步知一步落處,會瞻前亦解顧后,不失蹤由。這僧只解瞻前不能顧后,頌云:
虎頭虎尾一時收,凜凜威風四百州。
卻問不知何太險,師云:“放過一著。”
雪竇頌得此話極易會,大意只頌云門機鋒。所以道“虎頭虎尾一時收”。古人云:“據(jù)虎頭收虎尾,第一句下明宗旨。”雪竇只據(jù)款結(jié)案,愛云門會據(jù)虎頭,又能收虎尾。僧展兩手,門便打,是據(jù)虎頭。云門展兩手,僧無話,門又打,是收虎尾。頭尾齊收,眼似流星,自然如擊石火,似閃電光,直得“凜凜威風四百州”,直得盡大地世界風颯颯地。
“卻問不知何太險”,不妨有險處。雪竇云:“放過一著”,且道如今不放過時又作么生?盡大地人,總須吃棒。如今禪和子,總道等他展手時,也還他本分草料。似則也似,是則未是。云門不可只恁么教爾休,也須別有事在。
⊙碧巖錄第五十五則
垂示云:穩(wěn)密全真,當頭取證。涉流轉(zhuǎn)物,直下承當。向擊石火閃電光中,坐斷淆訛;在擊石火閃電光中,破除一切含糊不清的見解。于據(jù)虎頭收虎尾處,壁立千初。則且置,放一線道,還有為人處也無?試舉看。
舉,道吾與漸源至一家吊慰,源拍棺云:“生邪死邪?”吾云:“生也不道,死也不道。”源云:“為什么不道?”吾云:“不道不道。”回至中路,源云:“和尚快與某甲道,若不道,打和尚去也。”吾云:“打即任打,道即不道。”源便打。后道吾遷化,源到石霜舉似前話,霜云:“生也不道,死也不道。”源云:“為什么不道?”霜云:“不道不道。”源于言下有省。源一日將鍬子,于法堂上,從東過西,從西過東。霜云:“作什么?”源云:“覓先師靈骨。”霜云:“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覓什么先師靈骨?”源云:“正好著力。”太原孚云:“先師靈骨猶在。”
道吾與漸源,至一家吊慰,源拍棺木云:“生邪死邪?”吾曰:“生也不道,死也不道。”若向句下便入得,言下便知歸,只這便是透脫生死的關(guān)鍵。其或未然,往往當頭蹉過?此湃诵凶∽P,不妨以此事為念。才至人家吊慰,漸源便拍棺問道吾云:“生邪死邪?”道吾不移易一絲毫,對他道:“生也不道,死也不道。”漸源當面蹉過,逐他語句走,更云:“為什么不道?”吾云:“不道不道。”吾可謂赤心片片,將錯就錯。源猶自不惺惺,回至中路又云:“和尚快與某甲道,若不道,打和尚去也。”這漢識什么好惡,所謂好心不得好報。道吾依舊老婆心切,更向他道:“打即任打,道即不道。”源便打。雖然如是,卻是他贏得一籌。
道吾恁么血滴滴地為他,漸源得恁么不瞥地。道吾既被他打,遂向漸源云:“汝且去,恐院中知事探得,與爾作禍。”密遣漸源出去。道吾忒殺傷慈,源后來至一小院,聞行者誦《觀音經(jīng)》云:“應以比丘身得度者,即現(xiàn)比丘身而為說法。”忽然大悟云:“我當時錯怪先師,爭知此事,不在言句上。”
古人道,沒量大人,被語脈里轉(zhuǎn)卻。有底情解道,道吾云“不道不道”,便是道了也,喚作打背翻筋斗,教人摸索不著。若恁么會,作么生得平穩(wěn)去。若腳踏實地,不隔一絲毫。不見七賢女游尸陀林,遂指尸門云:“尸在這里,人在什么處?”大姊云:“作么作么?”一眾齊證無生法忍。且道有幾個?千個萬個,只是一個!漸源后到石霜,舉前話,石霜依前云:“生也不道,死也不道。”源云:“為什么不道?”霜云:“不道不道。”他便悟去。一日將鍬子,于法堂上,從東過西,從西過東,意欲呈己見解。霜果問云:“作什么?”源云:“覓先師靈骨。”霜便截斷他腳跟云:“我這里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覓什么先師靈骨?”
他既是覓先師靈骨,石霜為什么卻恁么道?到這里,若于“生也不道,死也不道”處,言下薦得,方知自始至終全機受用。爾著作道理,擬議尋思,直是難見。漸源云:“正好著力。”看他悟后道得自然奇特。道吾一片頂骨如金色,擊時作銅聲。雪竇著語云:“蒼天蒼天”,其意落在兩邊。太原孚云:“先師靈骨猶在。”自然道得穩(wěn)當。這一落索,一時拈向一邊。且道作么生是省要處,作么生是著力處?不見道:“一處透,千處萬處一時透。”若向不道不過處透得去,便乃坐斷天下人舌頭。若透不得,也須是自參自悟。不可容易過日,可惜許時光。雪竇頌云:
兔馬有角,牛羊無角,
絕毫絕厘,如山如岳。
黃金靈骨今猶在,白浪滔天何處著。
無處著,只履西歸曾失卻。
雪竇偏會下注腳,他是云門下兒孫,凡一句中,具三句底鉗錘,向難道處道破,向撥不開處拔開,去他緊要處頌出,直道“兔馬有角,牛羊無角”。且道兔馬為什么有角?牛羊為什么卻無角?若透得前話,始知雪竇有為人處。有者錯會道“不道”便是“道”,無句是有句,兔馬無角,卻云有角,牛羊有角,卻云無角。且得沒交涉。
殊不知,古人千變?nèi)f化,現(xiàn)如此神通,只為打破爾這精靈鬼窟。若透得去,不消一個了字。“兔馬有角,牛羊無角。絕毫絕厘,如山如岳。”這四句,似摩尼寶珠一顆相似,雪竇渾淪地,吐在爾面前了也,末后皆是據(jù)款結(jié)案。“黃金靈骨今猶在,白浪滔天何處著。”此頌石霜與太原孚語。為什么無處著?“只履西歸曾失卻”,靈龜曳尾,此是雪竇轉(zhuǎn)身為人處。古人道:他參活句,不參死句。既是失卻,他一火為什么卻競頭爭?
⊙碧巖錄第五十六則
垂示云:諸佛不曾出世,亦無一法與人。祖師不曾西來,未嘗以心傳授。自是時人不了,向外馳求。殊不知自己腳跟下,一段大事因緣。不說知不知,從什么處得來?若未能洞達,且向葛藤窟里會取。試舉看。
舉,良禪客問欽山:“一鏃破三關(guān)時如何?”山云:“放出關(guān)中主看。”良云:“恁么則知過必改。”山云:“更待何時。”良云:“好箭放不著所在。”山云:“且來?梨。”良回首,山把住云:“一鏃破三關(guān)即且止,試與欽山發(fā)箭看。”良擬議,果然摸索不著,山打七棒云:“且聽這漢疑三十年。”
良禪客也不妨是一員戰(zhàn)將,向欽山手里,左盤右轉(zhuǎn),墜鞭閃鞍,末后可惜許弓折箭盡。雖然如是,李將軍自有嘉聲在,不得封侯也是閑。這個公案,一出一入,一擒一縱,當機覿面提,覿面當機疾,都不落有無得失,謂之玄機,稍虧些子力量,便有顛蹶。
這僧亦是個英靈的衲子,致個問端,不妨驚群。欽山是作家宗師,便知他問頭落處。鏃者箭鏃也,“一箭射透三關(guān)時如何?”欽山意道爾射透得則且置,“試放出關(guān)中主看”。良云:“恁么則知過必改。”也不妨奇特。欽山云:“更待何時。”看他恁么敗對欽山所問,更無些子空缺處。后頭良禪客卻道:“好箭放不著所在。”拂袖便出,欽山才見他恁么道,便喚云:“且來?梨。”良禪客果然把不住,便回首,欽山擒住云:“一鏃破三關(guān)則且止,試與欽山發(fā)箭看。”良擬議,欽山便打七棒,更隨后與他念一道咒云:“且聽這漢疑三十年。”
如今禪和子盡道,為什么不打八下?又不打六下?只打七下,不然等他問道“試與欽山發(fā)箭看”便打。似則也似,是則未是在。這個公案,須是胸襟里不懷些子道理計較,超出語言之外,方能有一句下破三關(guān)。及有放箭處,若存是之與非,卒摸索不著。當時這僧,著是個漢,欽山也大險。他既不能行此令,不免倒行。且道關(guān)中主,畢竟是什么人?看雪竇頌云:
與君放出關(guān)中主,放箭之徒莫莽鹵。
取個眼兮耳必聾,舍個耳兮目雙瞽。
可憐一鏃破三關(guān),的的分明箭后路。
玄沙有言兮,大丈夫先天為心祖。
此頌數(shù)句,取歸宗頌中語。歸宗昔日,因作此頌,號曰歸宗,宗門中謂之宗旨之說。后來同安聞之云:“良公善能發(fā)箭,要且不解中的。”有僧便問:“如何得中的?”安云:“關(guān)中主是什么人?”后有僧舉似欽山,山云:“良公若恁么,也未免得欽山口。雖然如是,同安不是好心。”雪竇道:“與君放出關(guān)中主”,開眼也著,合眼也著,有形無形,盡斬為二段。“放箭之徒莫莽鹵”,若善能放箭,則不莽鹵。若不善放,則莽鹵可知。
“取個眼兮耳必聾,舍個耳兮目又瞽。”且道取個眼,為什么卻耳聾?舍個耳,為什么卻雙瞽?此語無取舍,方能透得。若有取舍則難見。“可憐一鏃破三關(guān),的的分明箭后路。”良禪客問:“一鏃破三關(guān)時如何?”欽山云:“放出關(guān)中主看。”乃至末后同安公案,盡是箭后路,畢竟作么生?“君不見,玄沙有言兮,大丈夫先天為心祖。”尋常以心為祖宗極則,這里為什么,卻于天地未生已前,猶為此心之祖?
若識破這個時節(jié),方知得關(guān)中主。“的的分明箭后路”,若要中的,箭后分明有路。且道作么是箭后路?也須是自著精彩始得。“大丈夫先天為心祖”,玄沙常以此語示眾,此乃是歸宗有此頌,雪竇誤用為玄沙語。如今參學者,若以此心為祖宗,參到彌勒佛下生,也未會在。若是大丈夫漢,心猶是兒孫,天地未分已是第二頭。且道正當恁么時,作么生是先天地?
⊙碧巖錄第五十七則
垂示云:未透得已前,一似銀山鐵壁。幾乎透得了,自己原來是鐵壁銀山;蛴腥藛柷易髅瓷?但向他道,若尚個里,露得一機,看得一境,坐斷要津,不通凡圣,未為分外。茍或未然,看取古人樣子。
舉,僧問趙州:“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如何是不揀擇?”州云:“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僧云:“此猶是揀擇。”州云:“田庫奴,什么處是揀擇?”僧無語。
僧問趙州:“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三祖《信心銘》劈頭便道這兩句,有多少人錯會。何故,至道本無難,亦無不難,只是唯嫌揀擇,若恁么會,一萬年也未夢見在。趙州常以此語問人,這僧將此語,倒去問他,若向語上覓,此僧卻驚天動地。若不在語句上,又且如何更參三十年。這個些子關(guān)捩子,須是轉(zhuǎn)得始解。
捋虎須也須是本分手段始得。這僧也不顧危亡,敢捋虎須便道:“此猶是揀擇。”趙州劈口便塞道:“田庫奴,什么處是揀擇?”若問著別底,便見腳忙手亂。爭奈這者漢是作家,向動不得處動,向轉(zhuǎn)不得處轉(zhuǎn)。爾若透得一切惡毒言句,乃至千差萬狀,世間戲論,皆是醍醐上味。若到著實處,方見趙州赤心片片。田庫奴,乃福唐人,鄉(xiāng)語罵人,似無意智相似。這僧道此猶是揀擇,趙州道田庫奴,什么處是揀擇。宗師眼目,須至恁么,如金翅鳥擘海直取龍吞。雪竇頌云:
似海之深,如山之固。
蚊虻弄空里猛風,螻蟻撼于鐵柱。
揀兮擇兮,當軒布鼓。
雪竇注兩句云:“似海之深,如山之固。”僧云:“此猶是揀擇。”雪竇道這僧一似蚊虻弄空里猛風,螻蟻撼于鐵柱。雪竇賞他膽大,何故,此是上頭人用底。他敢恁么道,趙州作不放他,便云:“田庫奴,什么處是揀擇?”豈不是猛風鐵柱。“揀兮擇兮,當軒布鼓。”雪竇末后提起教活,若識得明白十分,爾自將來了也。何故不見道,欲得親切,莫將問來問,是故當軒布鼓。
⊙碧巖錄第五十八則
舉,僧問趙州:“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時人窠窟否?”州云:“曾有人問我,直得五年分疏不下。”
趙州平生不行棒喝,用得過于棒喝。這僧問得來,也甚奇怪。若不是趙州,也難答伊。蓋趙州是作家,只向伊道:“曾有人問我,直得五年分疏不下。”問處壁立千初,答處亦不輕他。只恁么會直是當頭,若不會,且莫作道理計較。
不見投子宗道者,在雪竇會下作書記,雪竇令參“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于此有省,一日雪竇問他:“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意作么生?”宗云:“畜生畜生。”后隱居投子,凡去住持,將袈裟裹草鞋與經(jīng)文。僧問:“如何是道者家風?”宗云:“袈裟裹草鞋。”僧云:“未審意旨如何?”宗云:“赤腳下桐城。”所以道,獻佛不在香多,若透得脫去,縱奪在我。既是一問一答,歷歷現(xiàn)成,為什么趙州卻道“分疏不下”?且道是時人窠窟否?趙州在窠窟里答他,在窠窟外答他?須知此事不在言句上。或有個漢徹骨徹髓,信得及去,如龍得水,似虎靠山。頌云:
象王頻呻,獅子哮吼。
無味之談,塞斷人口。
南北東西,烏飛兔走。
趙州道曾有人問我,直得五年分疏不下,似“象王曩呻,獅子哮吼。無味之談,塞斷人口。“南北東西,烏飛兔走。”雪竇若無末后句,何處更有雪竇來。既是烏飛兔走,且道趙州、雪竇、山僧畢竟落在什么處?
⊙碧巖錄第五十九則
垂示云:該天括地,越圣超凡。百草頭上指出涅槃妙心,干戈叢里點定衲僧命脈。在是非爭執(zhí)不下、事理紛紜當中,為天下衲僧點明安身立命的皈依處。且道承個什么人恩力便得恁么?試舉看。
舉,僧問趙州:“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和尚如何為人?”州云:“何不引盡這語。”僧云:“某甲只念到這里。”州云:“只這至道無難唯嫌揀擇。”
趙州道“只這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如擊石火似閃電光,擒縱殺活,得恁么自在。諸方皆謂趙州有逸群之辯。趙州尋常示眾,有此一篇云:“至道無難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等還護惜也無?”時有僧問云:“既不在明白里,護惜個什么?”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為什么道不在明白里?”州云:“問事即得,禮拜了退。”
后來這僧只拈他釁罅處去問他,問得也不妨奇特,爭奈只是心行。若是別人奈何他不得,爭奈趙州是作家,便道“何不引盡這語”,這僧也會轉(zhuǎn)身吐氣,便道“某甲只念到這里”,一似安排相似。趙州隨聲拈起便答,不須計較。古人謂之相續(xù)也大難。他辨龍蛇別休咎,還他本分作家。趙州換卻這僧眼睛,不犯鋒芒,不著計較,自然恰好。爾喚作有句也不得,喚作無句也不得,喚作不有不無句也不得,離四句絕百非。何故?若論此事,如擊石火,似閃電光,急著眼看方見。若或擬議躊躇,不免喪身失命。雪竇頌云:
水灑不著,風吹不入,
虎步龍行,不妨奇特。
頭長三尺知是誰,相對無言獨足立。
“水灑不著,風吹不入,虎步龍行,鬼號神泣。”無爾啖啄處,此四句頌趙州答話大似龍馳虎驟,這僧只得一場忄+么忄+羅。非但這僧,直得鬼也號神也泣,風行草偃相似。末后兩句可謂一子親得。“頭長三尺知是誰,相對無言獨足立。”不見僧問古德:“如何是佛?”古德云:“頭長三尺頸長二寸。”雪竇引用,未審諸人還識么?山僧也不識。雪竇一時脫體畫卻趙州,真?zhèn)在里了也,諸人須仔細著眼看。
⊙碧巖錄第六十則
垂示云:諸佛眾生本來無異,山河自己寧有等差。為什么卻渾成兩邊去也?若能撥轉(zhuǎn)話頭,坐斷要津。放過即不可,若不放過,盡大地不消一捏。且作么生是撥轉(zhuǎn)話頭處?試舉看。
舉,云門以拄杖示眾云:“拄杖子化為龍,吞卻乾坤了也。”
借色明聲,附物顯理。且如釋迦老子四十九年說法,不可不知此議論,何故更用拈花,迦葉微笑?這老漢便搽胡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分付摩訶大迦葉。”更何必單傳心印?諸人既是祖師門下客,還明得單傳底心么?胸中若有一物,山河大地,皂然現(xiàn)前;胸中若無一物,外則了無絲毫。說什么理與智冥,境與神會?何故,一會一切會,一明一切明。
長沙道:“學道之人不識真,只為從前認識神。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喚作本來人。”忽若打破陰界,身心一如,身外無余,猶未得一半在,說什么即色明心附物顯理!古人道:“一塵才起,大地全收。”且道是那個一塵?若識得這一塵,便識得拄杖子。才拈起拄杖子,便見縱橫妙用,恁么說話,早是葛藤了也。何況更化為龍!
慶藏主云:“五千四十八卷,還曾有恁么說話么?”云門每向拄杖處,拈掇全機大用,活潑潑地為人。芭蕉示眾云:“衲僧巴鼻,盡在拄杖頭上。”永嘉亦云:“不是標形虛事持,如來寶杖親蹤跡。”如來昔于燃燈佛時,布發(fā)掩泥,以待彼拂。燃燈曰:“此處當建梵剎。”時有一天子,遂標一莖草云:“建梵剎竟。”諸人且道這個消息,從那里得來?祖師道:“棒頭取證,喝下承當。”且道承當個什么?忽有人問如何是拄杖子,莫是打筋斗么,莫是撫掌一下么?總是弄精魂,且喜沒交涉。雪竇頌云:
拄杖子,吞乾坤,徒說桃花浪奔,
燒尾者不在拿云攫霧,曝腮者何必喪膽亡魂。
拈了也,聞不聞,
直須灑灑落落,休更紛紛紜紜。
七十二棒且輕恕,一百五十難放君。
師驀拈拄杖下座,大眾一時走散。
雪門委曲為人,雪竇截徑為人,所以撥卻化為龍,不消恁么道,只是“拄杖子吞乾坤”。雪竇大意免人情解,更道“徒說桃花浪奔”,更不必化為龍也。蓋禹門有三級浪,每至三月,桃花浪漲,魚能逆水,而躍過浪者即化為龍。雪竇道縱化為龍,亦是徒說。“燒尾者不在拿云攫霧”,魚過禹門,自有天火燒其尾,拿云攫霧而去。雪竇意道,縱化為龍,亦不在拿云攫霧也。“曝腮者何必喪膽亡魂”,《清涼疏序》云:“積行菩薩,尚乃曝腮于龍門。”大意明華嚴境界,非小德小智之所造詣,獨如魚過龍門透不過者,點額而回,困于死水沙磧中,曝其腮也。雪竇意道,既點額而回,必喪膽亡魂。
“拈了也,聞不聞”,重下注腳,一時與爾掃蕩了也。諸人“直須灑灑落落”去,休更“紛紛紜紜”,爾若更紛紛紜紜,失卻拄杖子了也。“六十二棒且輕恕”,雪竇為爾舍重從輕。古人道七十二棒,翻成一百五十,如今人錯會,卻只算數(shù)目,合是七十五棒,為什么卻只七十二棒?殊不知,古人意在言外。所以道此事不在言句中,免后人去穿鑿。雪竇所以引用,直饒真?zhèn)灑灑落落,正好與爾七十二棒,猶是輕恕,直饒總不如此,“一百五十難放君”。一時頌了也,卻更拈拄杖,重重相為。雖然恁么,也無一個皮下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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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能轉(zhuǎn)物,即同如來--南懷瑾先生稀有開示之三
- 景德傳燈錄 第一卷
- 五燈會元 第一卷
- 授菩薩戒儀軌(一)
- 南禪七日(2)
- 碧巖錄 第一卷
- 南禪七日(4)
- 南禪七日(3)
- 《坐禪三昧經(jīng)》上的修禪方法介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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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燈會元 二十卷
- 景德傳燈錄 第三卷
- 景德傳燈錄 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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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云大師講演集》-從心的動態(tài)到心的靜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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