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的尊嚴

　　如果知道生與死是必然的過程,那麼,生命的本身就是尊嚴。因為生存和死亡,是沒有辦法分割的;出生時,就已確定了死亡的必然來臨。因此,生存并不麻煩可憐,死亡也不需要覺得悲哀凄苦;而是要看我們對生存及死亡的態(tài)度而定。

　　生與死,是一個廣泛而深入的題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想法及立場。這個主題,在近三十年來,漸漸受到東、西方人士的重視,有許多的學(xué)者,從哲學(xué)、宗教、醫(yī)學(xué)等多角度的立場來探討。在西藏系統(tǒng)的佛教,談到很多關(guān)于這類的問題,我大致上也看過一些,不過,我今天不是以西藏佛教的角度來討論,而是以中國漢傳系統(tǒng)佛教的立場,來談?wù)勆�與死的尊嚴。

　　我不是一個研究生死學(xué)的學(xué)者專家,我只知道從佛法的觀點,對佛法的認識,以及對生死的體驗及觀察,來加以說明;今天的這場演講,我將它分為八個子題。

　　一、由生命的無奈,無所依賴及無所適從,轉(zhuǎn)變?yōu)樯�命的可愛、可貴與自我肯定

　　有很多佛教徒,對生命的感受是負面的,認為生命是無奈的、受罪的,是一種負擔(dān),這是不了解佛法的原因。佛說:“人身難得,佛法難聞�！蔽覀兎ㄉ淼幕勖�,就是要如何開悟?如何成佛?開悟成佛,一定要用我們這個色身,才能達成修行的目的;色身就是肉體的生命,也只有在人的生命過程中,才可以聽到佛法、修行佛法。

　　許多人認為修行,是要到佛國凈土去修,這種觀念是錯誤的。因為菩薩要成佛,一定是在人間,不是以其他類別的眾生形態(tài)成佛。必須先要有人的身體之後,才能發(fā)心;發(fā)菩薩心,修菩薩道,然後成佛。因此,人的身體是最可愛的、可貴的;由凡夫成為菩薩,由菩薩到佛,都是在人間修成的。

　　二、生命的出生與死亡,關(guān)系密切,不可分割

　　出生之時已確定了死亡的必然來臨。生未必可喜,死未必可哀,生命若無尊嚴,何喜之有?死亡若有尊嚴,何可悲哀?

　　如果知道生與死是必然的過程,那麼,生命的本身就是尊嚴。因為生存和死亡,是沒有辦法分割的;出生時,就已確定了死亡的必然來臨。因此,生存并不麻煩可憐,死亡也不需要覺得悲哀凄苦;而是要看我們對生存及死亡的態(tài)度而定。如果生存、生活得沒有尊嚴,那死亡有什么好可惜的?生命又有什么可喜的?相反的,如果死亡得很有尊嚴,那死亡又有什么可以悲哀的呢?

　　三、生命的尊嚴,是從活得有意義、有價值、有目標(biāo)之中,來體驗和顯示

　　人的生命,就是生與死的一個階段和一個過程。生命的尊嚴,可以從倫理的關(guān)系、社會的角度、歷史的判斷、哲學(xué)的理論以及宗教的信仰等,多方面來確立它的意義和目標(biāo)。然而,今天我不是從以上的角度來談,而是從一個佛教徒的立場來討論生與死的尊嚴。

　　(一)生命的意義

　　從佛教的立場看,生命它是為了受報和還愿而存在的。過去許的愿,一定要實踐承諾;過去造的業(yè),必須要受報。因此,生命是因為因果的事實而存在。

　　(二)生命的價值

　　生命的價值,并不是由客觀的他人來評估判斷、來確立認定,而是自己負起責(zé)任,來完成你這一生中必須要完成的責(zé)任,同時盡量運用其有限之生命,作最高、最大的奉獻。

　　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扮演著許多不同的角色,像父母、夫妻、兒女、老師、學(xué)生等。因此,我們要盡心盡力的盡自己的責(zé)任,充實自己,作不求回饋的奉獻。只是想如何的對他人有益,用物質(zhì)的、精神的種種能力,來奉獻一個人、二個人,乃至於許許多多的人,這就是生命的價值;甚至於,對一個自然的環(huán)境,也要盡到保護的責(zé)任,也作奉獻,這就是作自利與利人的工作,也是在行菩薩道。

　　(三)生命的目標(biāo)

　　這是需要有個大的方向,來作為自己永的歸宿。必須將自己的所有,分享給他人,回向給一切眾生。同時,繼續(xù)發(fā)愿,愿自己能夠成長與消融,能夠圓融與超越,永無止盡地奉獻。如果建立這樣的目標(biāo),不論人生是長是短,都是極有尊嚴的。

　　四、生命與死亡是一體的兩面,所以生存與死亡,都是無限時空中的必然現(xiàn)象

　　(一)生是權(quán)利,死也是權(quán)利;生是責(zé)任,死也是責(zé)任�；钪�的時候,接受它、運用它;結(jié)束的時候,接受它、歡迎它。我常常對癌癥末期的病人說:“不要等死、怕死,多活一天、一分、一秒都是好的,珍惜活著的生命。”因為生存和死亡,都是無限時間之中的必然現(xiàn)象;不應(yīng)該死的時候不應(yīng)求死,必須要你死的時候,貪生也沒有用。

　　(二)生與死是息息相關(guān)的。每個人從知道有生命的事實那一天開始,就要有面對死亡來臨的心理準(zhǔn)備。要知道,死亡的人,可能是自己,也可能是親友,這樣的事,隨時可能發(fā)生,這并不是讓年輕人恐懼死亡,用死亡嚇唬他們,而是要他們從小就知道死亡這樣的事實,如此,才能幫助我們智慧的成長。

　　釋迦牟尼佛在十多歲時,就發(fā)現(xiàn)人的生命過程,從生、老、病,到死亡的事實,因而促使他去修行、去悟道,使他成長、使他得到大智慧,進而拯救了全世界的人類。

　　(三)應(yīng)該珍惜生命、尊重生命的可貴,并且運用生命使自己成長,奉獻他人。至于什么時候死亡,任何人都沒有權(quán)利知道;因此,知道它會來臨,但是不必憂慮死亡的事實會在何時發(fā)生。

　　在臺灣,我有一位在家弟子,他深信命理,曾請了多位相命師為他算命,都說他只能活到六十九歲,到了那一年,他把工作辭去,財產(chǎn)分掉,等待死亡的來臨。可是第二年仍然活著,於是很後悔的來問我說:“師父啊!我應(yīng)該要死怎麼沒死呢?您知道什麼原因嗎?”我說:“也許你作好事積了德,改變了死亡的時間。”我又勸他說:“不要怕死、等死,活一天,就盡一天的責(zé)任及奉獻,不去管什么時候會死,只要運用你寶貴的生命好好活下去�！苯Y(jié)果他一直活到八十六歲才去世。

　　五、生從何處來?死往何處去?

　　許多人從哲學(xué)上和宗教的信仰上,來建立生與死的理論和觀念,也有人相信神通,用宿命通、天眼通,看過去及未來;這些,我只能說是人的一種希望、一種看法和一種追求,但并不是可靠的。

　　中國的儒家學(xué)者主張“朝聞道夕死可矣!”又云:“生死由命”或者是“聽天由命”,也就是說,生死是由命決定的,但是儒家并未說明命是什么?孔子曾說:“未知生焉知死�！崩献又v得很有道理:“出生入死”,出生一定會入死;又云:“人之生,動之死地�！碑�(dāng)人生的時候,死亡這條路已經(jīng)開始在動了,因此,老子叫我們不必擔(dān)心生與死的問題,只要“尊道而貴德”、“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就是說,只要有道德,至于人的生死,讓它自然即可。

　　西方的宗教,不相信人是有過去世的,他們說人的生命是由上帝所創(chuàng)造、所賜予的,死亡時,也是應(yīng)上帝的召喚回天國去,這也很好,一切由上帝支配,不必擔(dān)心著生與死,這也算是快樂又幸運的事。

　　泛神論的哲學(xué),是說生命來自于整體的神,死亡又回歸于整體的神。唯物論的哲學(xué),則是生死都是物質(zhì)現(xiàn)象,生如燈燃,死如燈滅。

　　而佛教徒是相信人有過去世的,但是,生從哪里來?是否要借神通去知道呢?不需要,因為過去的生命是無限的長,無法去追究一生一生再上一生,究竟是從哪里來?我們只要好好的作最大的奉獻、最好的修行,其他的,該怎么樣就怎么樣,一切順其自然。

　　六、佛教徒的生死觀

　　(一)我們在這現(xiàn)世一個生死的階段,只是在無窮的、無限的生命過程中的一個段落而已。就像不斷地在旅行,今天在紐約出現(xiàn),明天不見了,接著又到了華盛頓、芝加哥等地,每天在不同的地方,出現(xiàn)又消失;生命也是一樣,它是無始的事實,死亡不等於生命的結(jié)束,而是一期生命的過程告一段落,另一期的生命過程正在等待著去接受。

　　(二)生命的生滅現(xiàn)象分為三類:

　　剎那生滅剎那,就是在極短的時間之中。我們身體的細胞組織以及心念等,都是經(jīng)常在生起,經(jīng)常在消失;心理及生理,不斷地新陳代謝,不斷地變動,有生有死,有起有滅。

　　一期生滅從人的出生到人的死亡這個過程,一期或一個階段的生與死。

　　三世生滅無限的過去三世,無窮的未來三世,加上目前的現(xiàn)在三世。就以這一生的現(xiàn)階段來說,前生、未來及現(xiàn)在,就是三世生命;無限的過去未來現(xiàn)在;過去的過去未來現(xiàn)在,未來的過去未來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過去未來現(xiàn)在。

　　這樣的觀念和理論,能為我們帶來希望及安慰,也為我們帶來在此生中,必須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不應(yīng)當(dāng)死的時候,去自殺是對過去不負責(zé)任,對不起這一生,甚至可能擾亂對未來的前途。

　　(三)生與死的升華現(xiàn)象,分為三個類別,三個段落:

　　凡夫眾生的分段生死分段就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一個過程一個過程,一生又一生;從生到死,從死到生,這就是叁世生滅。但是,凡夫僅僅停留在這個階段,只有生死,沒有提升生命的意義和品質(zhì)。

　　圣者的變易生死變易生死,就是用佛法來修行、來成長,幫助自己來提升生命的品質(zhì)。因此,慈悲和智慧的功德身在變,不斷在凈化;由菩薩的階段或者羅漢的果位,乃至到成佛的層次,一級一級,不斷地提升,這叫做變易。

　　大涅槃的不生不死前面講的都是有生有死,到了成佛的果位,也就是大涅槃境界時,超越肉身,實證法身,絕對的不生也不死,并且能以種種身分,普遍地出現(xiàn)在所有眾生的生死苦海之中,雖然還有生死的現(xiàn)象,但是,已經(jīng)沒有生死的執(zhí)著、煩惱及不安。

　　七、如何面對死亡?如何使得死亡能有尊嚴?

　　(一)能生則必須求生,非死不可則當(dāng)歡喜地接受;感恩生存,也當(dāng)感謝死亡。以禪修者的立場來看,死亡可以分叁個層次或叁個態(tài)度:

　　隨業(yè)生死——生和死,自己作不了主,迷迷糊糊由他生,由他死;生死茫然,醉生夢死。

　　自主生死——清楚地知道生與死,活要好好的活,死要勇敢的死;活得快樂,死得干脆。

　　超越生死--雖然有生有死,對於已經(jīng)解脫、超越生死、大悟徹底的人來講,生不以貪為生,死不以怕為死;生與死不僅僅相同,甚至根本沒有這樣的事。

　　(二)努力求生,生存時能使自己提升生命的品質(zhì),凈化自己的心靈。但不可求死,也不用怕死,對死亡要存有感謝的心,因為死亡能使自己放下此生千萬種的責(zé)任,帶著一生的功德,迎向一個充滿著希望和光明的生命旅程。

　　(三)生死的現(xiàn)象,猶如日出與日沒。日沒時,只是太陽在地平線上消失,而其本身永遠不會消失;日出時,只是太陽在地平線上升起,而其本身永遠高懸於太虛空中。人的肉體雖然有生與死的現(xiàn)象,然而,人人本具之清凈佛性,永遠如日中天。因此,死亡不是可怕、可悲的,不必畏懼它;而我們的未來,卻是充滿著希望。

　　(四)死亡來到時,若能自主自知,當(dāng)以喜悅的心,勇敢地面對死亡、接受死亡。對於自己一生的行為,不論是善、是惡,都要感謝,那是歷練的經(jīng)驗,應(yīng)當(dāng)無怨、無悔、無、無傲。過去的已成過去,迎向光明的未來,此時最為重要。

　　往生時的心態(tài),有六種因素,可以決定死亡後未來的前途:

　　隨業(yè)善業(yè)、惡業(yè),哪一種較重,就到哪個地方去。

　　隨重受完重業(yè)的果報,依次再受輕業(yè)的果報。

　　隨習(xí)未作大善、大惡,但有特殊強烈的習(xí)氣,命終時,使隨習(xí)氣的偏向而去投生他的處所。

　　隨緣哪一種因緣先成熟,距離你最近、最親,就到哪里去。

　　隨念臨命終時的心念傾向,決定了去處。

　　隨愿當(dāng)臨命的心愿要怎么樣時,就決定死亡后到哪里去。

　　禪的修行者,是要修行到隨念、隨愿,如果變成了隨業(yè)、隨重、隨習(xí)、隨緣,那是非�？蓱z的。

　　(五)臨命終時的人,如果已陷入昏迷,失去自主自知的能力,親友應(yīng)當(dāng)以虔誠安定的心,為他誦經(jīng)、持咒、念佛菩薩圣號,或者在他旁邊禪修,以定力和信力,幫助他的神識免於茫然,免於昏亂,而得到安定,迎向光明,這樣才不會使亡者下墮而能超生。

　　(六)切忌慌亂地用器械搶救,不可呼天搶地的哭喊。死亡的尊嚴,不是讓臨終的人痛苦的走,不論是在肉體上或精神上的痛苦,對死亡的人有害無益;重要的是,讓他平安、寧靜、祥和、溫馨的離開人間。

　　八、平安的死亡,即是死亡的尊嚴

　　死亡的尊嚴,馀下有許多的問題,那就是意外事件中死亡問題;死亡後能否移動問題;死刑及墮胎問題;中陰身超度問題;腦死及植物人的問題;遺體器官捐贈問題;自殺問題;癌癥末期,自然死亡及安樂死的問題;生命與死亡的界定問題。

　　以上的每一個問題,均為一個重要的主題,都可以作一場大的演講,今天因為時間有限,暫時將這些問題保留著,留待日後再向諸位分別解釋。不過死亡的原則不能違背平安與寧靜,那便是重視死亡的尊嚴。

　　(一九九六年十月廿七日講于紐約東初禪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