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格竹衍論
王陽明格竹衍論
──五年在普陀作──
明儒陳獻章、王守仁,皆嘗有得于增上心學(xué)者也。論功行則陳優(yōu)乎王,論見地則王超乎陳;其發(fā)端不同,其造極亦異。陳氏之發(fā)端者,近于通明禪,其屢稱我大而天地小,蓋已能越過欲界住未到定;其所發(fā)或是色界初二禪之喜無量支,或逕越色界而證得無色界之識無邊處定也。又稱:靜中養(yǎng)出端倪,尋常用心,若馬之有含轡者也;則禪支功德持心也。王氏之發(fā)端,近于曹溪禪,其所詣則在人而人,未越人天之間;其所資則高,其所造則淺,亦庶幾孟軻所謂浩然之氣,至大至剛,直養(yǎng)而無害,充塞天地者也。唯其有中心之造,故二儒皆貴忘言,皆貴自得,皆貴恬靜,皆不欲拘拘于先民已陳之芻狗。夫飭貌謹言,規(guī)行矩步,二儒概未及吳康齋也。出經(jīng)入史,取精用宏,二儒概未及黃太沖也。而桀然體合于身心性命之真樂,則迥非吳與黃能望項背;故其黨徒之感慕,省發(fā)之深切,亦非世之講學(xué)者可及。較而觀之,則陳氏定多而慧少,王氏慧勝而定劣;故陳氏初無用世之意,其及門亦祗許其隱居者;王氏雖時羨退藏,卒以事功終,而承其學(xué)者亦莫不以經(jīng)世致用為懷。抑二儒皆龂龂自辯非佛、非禪。夫佛則大矣,未嘗局于禪也;禪亦多矣,未嘗盡為佛也。泛而與之,二儒又烏能逃乎佛與禪哉?嚴而奪之,二儒又烏能得乎佛與禪哉?彼所認為佛與禪者,當時叢林之語錄、機鋒耳!語錄機鋒,蓋曹溪宗之枝流。曹溪一宗,未始有實法與人,悟了還同未悟,且證無所證,得無所得,況可于語言文字間計度歟!顧其時士大夫講學(xué),但圖簡易直捷,所諍者又祇在名之異而不在理之誠;沙門亦阘茸者多,姑與之委蛇。誠能言增上心學(xué),則核之以禪經(jīng)及天臺諸部止觀;言心性,則核之以唯識宗諸論;言倫理,則核之諸部大小乘律及華嚴之行,彼將何能容喙哉?時有靈峰大師蓋嘗能之,顧白衣、緇流皆憚焉而不敢與語,而二儒之徒,闇有所證,用以夸世,皆不自明其故,惜夫!
抑二儒皆未得名言善巧,不能持論立教,其于孔孟徒工于附會耳!故及所傳已人異其說,自相斬伐。陳氏之喻其徒以詩,但使人反求自得;王氏則詔人以只詞單句,其要在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立義均至單也,其所言、實等于未嘗言耳!夫古之持論立教者,莫不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shù)一二三四,故足持守而不渝。心識之微,雖空虛不可以搏掣,而唯識之論且數(shù)十萬言;稽之古訓(xùn),若管子之白心心術(shù),荀子之解蔽,斯可行久矣!彼之不再傳而大亂,夫豈得委其陋哉!夫言吾心而不窮吾心之所蘊,言良知而莫定良知之所詮,言致良知而不明致良知之工程,無因可憑,無果可成,竊不知繳繞曼衍其辭說將何為也?然如陳氏之渾涵其語,尤善藏拙;若王氏之單提致良知三字為宗旨,則固可得抵之矣。良知之名,近于孟軻,蓋謂本然之知耳。夫本然之知,則非可加以致之之工夫者,王氏附合大學(xué)致知之說,已不可通。然王氏之意,蓋指人心本靈明,而能知事事物物之真妄善惡,及應(yīng)用之事事物物而具有條理耳;此亦仿于佛說不昧本心。殊不知本心非局于知之一義!知之一義,但別境中之慧心所而已;又不昧則正是知,非良知是本心,不昧是致也。且慧心所,又有正知正見、不正知不正見之異。更微而析之,則俱生分別我法執(zhí),五利使、六十二邪見,及根本智、后得智、生空智、法空智、四尋思智、四尋思所行如實智、四智菩提等,其差別正復(fù)無量。為王氏正其言,固不如謂致正知之為當也。而彼局正知于孔父所持倫理,間排楊、墨,拒佛、老,更無論矣。
夫二儒之心學(xué),較之世儒之竄獵于經(jīng)訓(xùn)字句之末,無中心之得者,固有間也。顧其設(shè)為言教,則粗粗已甚。而格物之論,則震旦素所不善,僅察之形聲,未嘗考之柢質(zhì),析微窮化,實不足與印度、希臘諸師較。夫物之一名,實舉可名可思、能名能思者而盡之,但限有本于實體耳。格者、究極之謂也。數(shù)論師之二十五諦,勝論師之地、水、火、風、空、時、方、我、意,均究極物質(zhì)者也。而大乘諸論師,既說五蘊,復(fù)于色蘊開為色、香、味、觸四塵,其觸塵又開為堅、濕、暖、輕四質(zhì),假說為物體,此固非儒者所嘗夢見,儒者又烏足以言格物乎?震旦古之言物者,區(qū)為天、地、水、火、風、雷、山、澤,則庖犧氏之八卦是也。區(qū)為金、木、水、火、土,則緯書之五行是也。八卦僅著聲象,五行則于四大遺風大;風大即氣也,五行遺風大,故后世言物質(zhì)之不可知者,則混言曰氣。唯管子推水神為萬物之原,略近希臘德黎氏,顧又遠不逮彼之精詳。后有名家,能離合石之堅白;其言物,極于無時、無方、無同、無異,玄悟雖高,殊難索解人也。抑亦同于中、百論師,但破遍計妄,未識依他幻。漢以來學(xué)者,不出倫理、政治之糟粕,但中庸言盡人之性,盡物之性,大學(xué)又推原其學(xué)于格物,于是乎競言格物,而又不敢言孔父所未言者。綜觀程、朱、陸、王之徒,其格物二字之訓(xùn)話,嘗不勝其岐出也,而陳獻章獨少言格物。今余專就王守仁所言者而論之:王氏謂格者、正也,致吾心于事物之正也。此則但言正心足也,何為言格物哉?而又力駁朱熹即物而窮其理之說,謂吾嘗就窗前之竹而格之,三日三夜無所明,身心為之大困。竊不解其以何為物,以何為格也?夫物豈必在身心之外,即身心便是物也。凡考究思存之所詣,故莫非即物而窮理。即以窗前之竹而究極其理,亦何嘗不可貫通天地萬物而盡其性!王氏固如何格窗前之竹,竟致身心大困耶?余今試就王氏格窗前之竹一言而極論之,用證古人聞?chuàng)糁穸目,睹桃花而意解,非即見、聞、覺、知、形、氣、心、識,亦未嘗離見、聞、覺、知、形、氣、心、識耳。
夫說似一物,則既落言思矣。思所加而言所命,則必有倫有獨:倫者、其有待而增起者也;獨者,無待而有存者也。增起者、因緣性而兼虛妄性者也;自存者、因緣性而托真實性者也。倫之屬有二:曰名、曰業(yè)。獨之屬有五:曰類、曰數(shù)、曰身、曰生、曰質(zhì)。即此七者,而物物又莫不各有其正者與負者:正者其同性也,負者其異性也。同之又同,同至于不可同而卒無不可同者,其可同性無盡。異之又異,異至不可異而卒無不可異者,其可異性亦無盡。故一攝一切,一切攝一,隨執(zhí)一物,可盡物物。今請與言竹:
一、名 夫王氏格窗前之竹,而竹之一名,實不局于窗前者,尤不局于王氏所取而格之者。噭然而曰“竹”,不啻取世間之竹而盡呼之矣!不寧盡世間之竹而呼之,且并圖畫中之竹亦內(nèi)之矣。夫竹則非無物而是有物也,抑有物之中有形物也,有形物中之有生物也,有生物中之植物也,植物中之草本物也,草本中之不結(jié)子而有根衍種者也,由根衍種物中又別具一根荃枝節(jié)葉之形之色之質(zhì)者也,綜此數(shù)種而命名之曰竹,竹名之正也。其增減于此數(shù)德之物,則胥竹名之負者也。而畫中之竹,則僅取特殊之形似而名之,不得竹名之正者也。故僅以竹而名,畫竹非畫竹之名之正,畫竹之名之正,固當曰畫竹,而不得單名曰竹也。然而正當竹名之物,抑又無限也。區(qū)而又區(qū)之,其可異者亦彌眾;就其種可區(qū)也,就其形可區(qū)也,就其所托之處可區(qū)也。假如曰:南山之竹,湘江之竹,窗前之竹;窗前之此竹,吾正目視之竹,吾正手拊之竹。夫吾正目視之竹,或不止一竹,然且不能得一竹之全形。蓋六根功德,有全有缺:眼根功德,其缺者三有一。當吾目所正視者,固祗一竹全形三分之二,既曰吾正視之竹,則一竹全形之一分,亦所能離異者也?v轉(zhuǎn)其方面而視之,其正視之時,不見者三分之一,猶依然也。若合前后旋轉(zhuǎn)所視而曰視得一竹之全形,則前所視者,在視已屬過去,過去者、非有也,而所聯(lián)合者但是想念,不可曰正視。故區(qū)于吾正目視之竹,決不能得一竹之全形也。夫吾正手拊之竹,或不止一竹,然且不能得一竹之全質(zhì)。蓋身根功德,亦缺不全:手之正拊者,不越尺寸,而竹之全質(zhì),不止尺寸必矣;今日吾正手拊之竹,則僅手所正拊之數(shù)寸,其余又所離異者也。抑吾目視而感吾之目者,但聚蒼翠之顯色耳,其圓而長、分布而婆娑者,則此一聚蒼翠顯色之分齊與離距耳。一一離而析之,此蒼翠之顯色,又何異于盡世間蒼翠之顯色哉?此圓而長者,何異于盡世間一一色聚之圓而長者哉?此分布而婆娑者,何異于盡世間一一色聚之分布而婆娑者哉?抑吾手正拊而感吾之手者,但一聚堅、冷之觸塵耳,與盡世間一一聚如石、如玉、如金之以堅冷之觸塵感吾手者,亦何異哉?此則欲甚異之,乃適以大同之,且不知竹名之將施矣。更取盡世間堅冷之觸塵,蒼翠之顯色,方圓橫斜之形色,搖曳婆娑之表色,離而異之,期必得其竹名所施之所謂竹者,雖離婁之明,吾知其難矣。故異之又異,可異者無盡,無盡則雖嘗異之與未嘗異同耳。斯則從竹名之正而同者以異之,至異而未始異者也。其竹名之負而異者,則才稱曰竹,已舉而離異之矣;然而竹固草本物之由根衍種者也。置其特殊之形、色、質(zhì)而不言,則與一切草本物之由根衍種者固同也。更去其由根衍種之義,則又與一切植物草本者同也。更去其草本之義,則固可與一切之植物同也。更去其植物之義,固可與一切之有生物同也。乃至更去其有形之義,亦可與一切有物同也。夫但曰有物,則舉一切物盡之矣;無物則對有而說耳。但有其名,固無實以當其名也。然反之、則亦可曰有物對無物而立名,既無無物,則有物失其立名之由,亦無有物,有物既無,則有物固同于無物,而竹亦可同于無物矣。無物則無所同,無所同則不得謂之同,則由適成其異,異則又有可同矣。更從其異之可同而同之,而名竹名所施之竹,求其同,同之又同,同將有盡耶?夫竹之名,則由人心之計相取像增益而起者也。而竹無自體,所妄計以實吾心所造之竹名者,唯吾心所感蒼翠之色,長圓、橫斜之形,堅冷之觸,及此色觸聚觸之分齊耳。顧自竹名之,既習乎人心,則以名計實,于吾心所感之外,橫執(zhí)有當竹名之竹自體,實則自心取自心耳。然由竹而空竹,實是空于心而空,心則似有,否則、誰計竹有,而又誰遣竹空也?故心外之竹實非有,即心之竹可非無;不唯竹非無,而即心之竹名亦非無。以即心之竹名而名即心之竹,竹無不盡。名與實,固交紐而存,雖加以功用轉(zhuǎn)變而為筐為筥,猶自曰竹筐竹筥,故得即竹名而言竹也。
二、業(yè) 業(yè)者、業(yè)用也。業(yè)用之起,基于二物以上之交待,當一物獨存之時,固無業(yè)用。其業(yè)用之所宜,則所謂倫理是也。及其既交待于他物,無間有情無情,皆有業(yè)用之可言,皆有業(yè)用所宜之倫理之可言,不獨人類然也。而竹之交待于母竹之根,則對之有子之業(yè)用;交待于其根所生之子竹,則有母之業(yè)用。交待于鳥,則有時而為彼亭舍之業(yè)用;交待于蟲,則有時而為彼食穴之業(yè)用。今且置其他,而就交待于人類之業(yè)用言之:或當其稚而取佐酒食焉,或殺其青而布箸文字焉,或編為筐而成盛之業(yè)用焉,或織為簾而取遮之業(yè)用焉,或為雕鏤之珍品焉,或為模似之玩具焉,或制為椅而坐焉,或制為幾而憑焉,或構(gòu)為榻而臥焉,或構(gòu)為亭而憩焉,或植之窗前而引風焉,或移之園中而飾觀焉,貴之或刻畫尊像而焚香以敬焉,賤之或削披簿片而拭穢以棄焉,或因其枯而為薪焉,或因其堅而為釘焉,或附之毛而為筆焉,或碎其質(zhì)而制紙焉,或以作殺人之箭焉,或以作接水之筒焉;其可能性之未見于用者,若事事而舉之,固難盡數(shù)而難逆億也。夫有可能則必有不可能,可能者其正也,不可能者其負也。就其負者而計之,亦復(fù)無限:而竹固不能以之榨燃燈之油,鑄炊飯之釜者也。然即其不可能者,究其異之所極,亦能盡萬物之業(yè)用而無遺。知業(yè)用有正負之性,既明其正,復(fù)推其負,雖謂萬物之業(yè)用。皆構(gòu)于竹可也。何則?業(yè)用由對待而起,而正負亦一對待故也。
上所論名之與業(yè),則所謂倫之屬也。此下所論,則獨之屬也。獨之屬,則因緣集合之已必定者也;倫之屬,則因緣集合之未必定,且由增益改變而成者也。如竹名之字形與呼聲,異族之類必不相合,然名之形聲異矣,而名所命之物則未嘗異。抑假使吾同文言之族,禁竹名之聲不呼,戒竹字之形不作,呼竹之名必如龍聲,書竹之字必如龍形,而名則易也,名所命之物固不隨之而易也。竹業(yè)之可能性,雖具有種種,而其為用,或聚多竹而成一業(yè),或分一竹而為數(shù)器;且方為窗外引風之用,又無間轉(zhuǎn)為灶中助爨之事,故名則全屬增起之虛妄性,而業(yè)雖必托因緣,其因緣亦殊未定,不若類、數(shù)、身、生、質(zhì)五者。既必仗因托緣攬真而起,其既起者又屬決定也。此則倫與獨之大界已。
三、類 夫萬類之類與不類,固有相待而辨者也。故名家培因,謂物無絕對而自在者。然吾以物之有類,歸于獨之屬者,則以吾人言思中,決定一物而錫字之曰竹,自宙初以訖宇際,物之與竹為一類,而與竹為異類者,終自若也。吾得而察其為一類為異類者,亦因其自若者而辨焉耳。吾之既察而辨,吾之未察而辨,于竹之為一類為異類而自若者,初無增損焉,初無改變焉。不寧惟是,縱聚億兆京垓人而察之辨之,或因言說之便利,類不類之義界乃千差萬殊,于竹之為一類為異類而自若者,亦初無增損焉,初無改變焉。何則?類與不類,固必察之其自若者而辨焉故耳。其千差萬殊者,謂其所取義以為類與不類之界者,有全、有缺、有常、有寓可也。謂以其取義之全缺,常寓于竹類非竹類之自若者,有增損、改變不可也。唯其類不類之常德自若,不可以外物增損、改變。余固于物之類不類、歸于獨之屬也;數(shù)、身、生、質(zhì)四者歸獨之屬,其例視之。然竹名之所籠者,宇宙間亦至茻茻矣。當其稚、察之于味,有苦者、有甘者;當其成、察之于形,有修者、有短者、有洪者、有纖者;察之于色,有青者、有紫者;察之于質(zhì),有韌者、有脆者,將烏從而辨其類與不類哉?然罄吾所能察,而殫吾所能辨者,心精圓遍,含裹十虛,固可大楊榷之也。
吾始察其植于地之形表焉,其干修直而多節(jié),其枝橫斜分披,其葉尖長,其色則以青翠為大族,遇有力之物加之,其枝葉婆娑且浙瀝有聲,擊其質(zhì)而聽之,音殊清越焉。吾又拔之地而拗之,覺其質(zhì)頗韌,雖至襞裂而猶不斷焉;乃以刃橫切之,又堅而難入,鋸之始徐斷,直析之則甚脆焉。既斷既析,見其中虛空,其虛空之中,以節(jié)間之不通,其色則皆白焉。察其根,則指屆堅韌多節(jié)而色微黃。吾已辨其根莖枝葉表里特殊之色、之形、之聲、之質(zhì),從而推其衍種所由,顧無花無果,觀之其根,見有芽方茁焉,乃知其衍種以根,而吾向所食之筍,即竹根孳乳而生,由芽而莖,幼稚未吐枝葉者也。于是知竹類皆由根衍種。吾得竹之同然矣,將萬物皆然也。抑竹有獨然,而萬物有不然者也。更試察之其異然者,見由根衍種之物,不必盡根于地,而竹則必根地者也。顧根地之物,彌望皆是,竹則非木本而草本者也──案草本木本之分,依俗學(xué)所已定者而假說之,余避辭費,不復(fù)征實!下動、植、有生機、無生機之例,準此──。然竹雖與木本之物異而同,為不能自動之物,亦有與此異者乎?而反觀之,吾則非不能自動者,故竹與吾異,吾者動物,而竹植物也。然吾嘗由孩而童而壯,竹亦由芽而莖而枝葉,其生長蕃息之事又同也。而吾所履蹈之累累然者,則未見有此,乃知竹固有生機之物,與彼累累然無生機者又異。(未完)(見海刊笫二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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