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甘地

  論甘地

  通一君譯Bernard Sexton原著曰:世變之亟,未有如現(xiàn)代之甚者也!驚天動地之事相繼迭乘,綿延數(shù)世紀(jì)之各種組識,可推倒于頃刻之間,其所留之影像,可于一年之內(nèi)消滅于人群之腦際。歐戰(zhàn)未終,俄起革命,毅勇之士,擬在內(nèi)法河──neva在俄國──畔創(chuàng)設(shè)共產(chǎn)黨政府矣。愛爾蘭故邦,忽自驚醒,高原遺族遂復(fù)為軍隊之中、閣議之上之大問題矣。新芬作難,英竟與之言和矣。吾人睹此種種重大事變,正驚愕莫名間,忽聞東方之亞利安──即印度歐羅巴──人亦奮袂以起作反抗運動矣。唯聞印人之爭自由,為道與他民族異,不施武力,不需刀槍,不飛血肉,而惟藉靈性之感化力,以仁愛動英之執(zhí)政者為務(wù),為之首者乃甘地氏。甘地作戰(zhàn),不用槍炮之炸擊力,而用靈性之潛化力,名之為大將軍,寧稱之為麥哈麥──大魂靈──。甘地發(fā)難以來,從未殺一人,傷一畜,屠戮騷擾,皆被其懸為厲禁。然而英政府對之,亦以震驚不已矣!

  甘地之歷史  甘地之英文全名為Mohandas Karamchaand Gandhi,以一八六九年十月二日生于印度之Porbnadar 。其先代為貴胄,祖嘗為國務(wù)總理。少時,平庸如常孩。年十九,赴倫敦習(xí)法律,始得見宇宙之大。此當(dāng)為神經(jīng)質(zhì)之少年,忽投入歐西文化之陶鑄器中,初時頗有局促不安之狀,然后即習(xí)之。終其在校之年,除習(xí)法律外,復(fù)能廣交時俊,潛心研究耶教及歐西文化。一八九三年歸印度,旋即赴南非洲營律師業(yè)務(wù)。非歐洲人虐待印僑,幾無人道可言。甘地思維護之,遂備受譏嘲辱罵鞭打之苦。彼為世胄之后,并受過高等教育,在他地或可得人良善之待遇,在南非洲則凡屬印人皆被目之為苦力。甘地因受辱而瀕于死者數(shù)次,被禁錮于獄亦數(shù)次。當(dāng)其初至南非洲時,印僑較現(xiàn)在尚為自由。后英人鉗制印人之手段日形嚴(yán)厲,甘地乃倡消極抵抗運動以應(yīng)付之。

  在南非戰(zhàn)爭中,甘地大顯其忍耐容恕功夫。組織印地救傷隊,率同志奔馳于戰(zhàn)線之中,力盡救護之職,冀英政府念其忠誠而解放印人也。于一九○六年樹羅之變中,復(fù)率其同志組織義勇隊,盡救護之職,甘地等雖盡力矢忠于英,然英人虐待印人,反變本加厲。一八九六年甘地嘗在印度麻打拉薩作演辭曰:南非之印僑,最受凌虐之苦。鐵路職員待吾人如畜類,吾人不能安然行于街衢之上;吾人被視之為亞洲之污物,處處受人詬罵吾人為發(fā)臭之苦力,害人之動物。白人謂吾生殖若兔子,據(jù)彼之意當(dāng)捕殺之若兔子云云,誠慨乎其言之矣!后印度人所處地位益見惡劣,忍無可忍,乃于一九○六年九月間集同志開大會,同行宣誓,決意實行消極抵抗運動。

  消極抵抗運動  甘地嘗對其友人某曰:余小時在學(xué)校中,讀一詩不禁深有所感。是詩之大意,謂人若以一杯水惠汝,而汝以一杯水報之,兩相抵銷無足稱述;茍能以德報怨則美矣云云。后閱耶教新約,至“勿拒惡人,彼若打汝右頰,汝當(dāng)再以左頰向之”。愛爾仇敵,為迫害汝者祈禱,汝乃可為上帝之子。不覺我胸中所懷之意念,耶穌已先我言之。后讀托爾斯太“天國在汝心中”一書,益覺我素抱主張之正確矣。

  余嫌消極反抗一語不能為吾主張全部適宜之名辭,而祗足表示吾計劃一部份之意義。以德報怨一語,似更為確切。然余仍用消極反抗為余運動之名詞者,蓋此已為盡人所知,易得人之了解也云。

  靈性潛力  甘地為消極抵抗,為無堅不破之利器。施行此項運動者,可得幸福,而受之者可無流血之苦。此法可歷萬世而不舊,公諸大眾而無宣泄之患。作消極抵抗運動者,茍相爭勝,其能力可愈爭而愈強,永不衰滅。消極抵抗無須刀刃,而其堅強人力不能破之。其主動力,于英文稱之曰真理,托爾斯泰名之曰靈性、潛力或愛力。最純粹之消極抵抗,可無須金錢或其他物質(zhì)的之濟助。然在初期中難免用武力而發(fā)生騷動,無論男女老幼皆可參與此項運動,或謂祗弱不足為之人民,不能以武力抵抗武力者,方用此法,此論殊屬不確。蓋自認(rèn)為弱不足為者,即不能作消極抵抗。凡屬除所具一種人類公有之禽獸式的奮爭力外,復(fù)有一種較高之潛力者,方足作此運動而收成效。

  發(fā)展個人之靈性、潛力或愛力以施抵抗者,第一須能安貧,不求豐衣美食而常以修淡泊工夫為懷者,方足言此。此心茍常純潔無瑕,潛力自生,而世間無不可為之事矣。故欲實行消極抵抗者,先須有長時期之靈性修養(yǎng)工夫,能作純粹之消極抵抗者,每為完人。愈得消極抵抗確切之了解而能窮行之者,其人格完美之程度亦愈高。世人茍咸喻吾旨而從吾以行,則全世之社會思潮將改易其途徑,政治權(quán)威,兵備實力將不消而自滅。無論東西民族之政治社會,從茲將無呻吟嘆息之氣矣!由此觀之,消極抵抗實為世間最高尚最優(yōu)美之教育。人受初等教育之后,即當(dāng)以此教之,使其知何為靈性、真理、仁愛。人生在世,無非為一種勤奮,然須知仁愛可勝憎惡,真理可勝虛勢,克己耐苦可勝強權(quán)也。

  牢獄經(jīng)驗  甘地在南非因提倡消極抵抗而被拘入獄者數(shù)次,彼嘗自述曰:牢獄生涯,惠我匪淺。我歷受肉體之痛苦,而我靈性上之能力轉(zhuǎn)見加強,自信力較前更偉。經(jīng)此磨練后,已不知艱苦為何物矣云云。甘地在南非消極抵抗之成績甚佳,法律上對印人不公平之待遇已一一消除。今南非印僑祗受非法律能力所及社會上、工業(yè)上之歧視矣。甘地于大戰(zhàn)爆發(fā)后,至倫敦組織印度戰(zhàn)地救濟隊,為英政府效力,以期達到完全解放印度之目的。

  意見之變遷  數(shù)年之前,甘地竭力主張聯(lián)絡(luò)英帝國政府以博其歡心。彼于大戰(zhàn)中,勸印人犧牲金錢人力以表示愛護政府之殷情。然大戰(zhàn)告終之后,印人所受羈絆鉗制,一如往昔。故甘地與其同志尊皇之念,較前大為減殺。一九一五年,彼嘗曰:大不烈顛帝國有數(shù)種主義足以動我愛情者,其一為凡人民皆有最廣闊最自由之范圍,使其發(fā)展能力光榮及為彼良心上一切愿為之事。此種民權(quán),祗大不列顛之人民賦有之云云。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間,甘地曰:吾之智慧已因經(jīng)驗而增加,今余以為大不列顛之政制實極不良,亟須改革,蓋以其不為人民自由改進留余地也。余嘗為大不列顛政府效力于樹羅之變,南非之役,與此屆大戰(zhàn),然于今思之:吾之作為,皆為罪過也云云。觀此前后兩段言論,可知甘地對英之態(tài)度已大變矣。彼對于印度之司法界,又嘗作評論曰:人若破壞其自己所立之規(guī)則,則已犯刑事罪案。蓋彼破壞行為之影響,非祗對己而亦足侵害他人,非但有規(guī)避責(zé)罰之罪──立法者每無法以治其違法之罪──,且有規(guī)避他人守法時所有種種不便之罪也。一人如是,一國亦如是。今英政府在印所立處罰法案及審察法案,莫不為其官吏所濫用。實行消極抵抗者,對于政府命令,往往逆來順受,故司法者益見漫無顧忌矣。利庭爵士Lord Reading嘗嚴(yán)重聲明曰:若消極抵抗者茍無暴橫行為,政府當(dāng)不加阻遏。此項諾言,今皆被棄之矣?芍实貙τ⒈г箤嵣钜!然彼于一九二0年十一月間嘗曰:余為實行消極抵抗者,故仍承認(rèn)喬治為余之君主。余對于喬治個人毫無惡感,所疾視者乃其治制耳。

  印度社會素以階級著,上級人民之奴視下級人民,一若英之奴視印人,此于印人之自己大罪惡。然甘地謂印度素?zé)o階級,印度人在昔皆可藉其個人之能力以增高其社會之地位。彼所恨者,乃虐待下級人民之法律耳。甘地旅行常搭三等車以窺下等人民之疾苦。

  提倡守法反對  甘地反對政府,非但為印度人民之權(quán)利,而亦即其義務(wù)所在不容辭者也。然因反對而起暴動,則非其所愿聞。近來印度時有因抗英而發(fā)生騷擾之事,皆違背甘地之意旨者也。甘地聞之,必深為太息曰:吾道失敗以此也。甘地寡欲而懇切若嬰孩,信道既明而自知益篤,勇往直前毫無餒氣。彼為印度現(xiàn)用消極抵抗方法以先造成一精神之自治政府,而后再圖建設(shè)政治上之自治政府,故其實行工夫之第一步為個人自治,個人自治之要點為守法,能守法而又能為抵抗,斯足尚矣!

  孟買騷動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威爾司太子游印度,孟買忽有大騷動。甘地之同志,奔走呼號于市,勸民眾四散歸家,被暴民毆擊而受傷者數(shù)人。甘地聞信,親至孟買,勸民息亂。民眾不為之動,騷擾如故,甘地乃不食以諫之。餓四日,暴動者為其所感化,自愿息亂,并允此后不再出此。事平后,甘地致書于孟買人民,略曰:自決行動不可以暴亂出之,印度無須過激主義,更不須采無政府政策,自決者即個人保全其身體之自由以行其所欲之謂也,不暴動,棄組合,修養(yǎng)各個人最自由之思想,于是自決可能矣。人世間祇有一主宰,真理仁愛是也。除篤信真理,實行仁愛,我生別無他志,我萬不能恨英人。余嘗再三詆英人之政治組織,吾身茍存在于世,此恨當(dāng)無終止之期。然吾所恨者為制度,非個人也。由吾之主義而言,我愛英人如愛我自己,我茍在此千鈞一發(fā)之時而叛此志,即為違背真宰,我不為也。

  勸用土貨及戒傷殺  一九一五年,甘地竭力勸其人民購用土貨,英貨在印銷場頗受其影響。彼嘗作演辭曰:印度之窮,其最大原因為購用外貨。若印度人民自開海禁以來,不用一件外來貨物,則其今日富庶之象,恐難以言語形容之矣。我祗用土貨之主張,非抵制外貨之謂也。余以此為主義上之原則,整頓社會,治理國家,當(dāng)自治身治家始。治身當(dāng)以自食其力為先,所謂自食其力無須仰給于人之謂也。凡能自為之者,切勿藉人之力以成之。我茍能依此道以自養(yǎng),則我家亦可因此而自立。集家室而成社會,集社會而成國家,集國家而成世界,是則自食其力,自用其貨,實為救個人救社會國家世界最良之策。我故曰:吾之提倡用土貨,乃主義上之原則也。

  甘地之倡消極抵抗,猶有一要義焉,曰:不殺人。彼曰:不殺人,即無所有犯于人之謂也。凡屬人類,皆當(dāng)以仁愛待之。在我之心目中無仇敵,人即或自認(rèn)彼為余之?dāng)常辉谟嘁曋q為愛友。人類有相仇之念,于是紛爭起而安樂亡矣。余若視人如仇,則侵犯之念油然而生。然被我侵犯之人,必施報復(fù),于是殺戮相乘,強弱相爭,人類永墮于末世不拔之劫矣!然人若有犯于汝,而汝不還侵之,其怨氣至于汝身而消滅,彼亦無所施其技矣。茍人人能如是,人類永久之平安可期矣。若以此義推行之于國際,則一切戰(zhàn)爭可以免除矣。甘地思想之高超,類皆如此。

  昧然曰:某君嘗謂今大地人文有三大系,以三符號表之:西洋系人文以十字表其殘渴,中華系人文以三字表其溫和,印度系人文以卍字表其圓滿,亦粗得其情矣。西洋人之性質(zhì),可以英國代表之。今于此文所實寫之英國人觀之,豈非誠然殘虐渴血之族哉!非有踐真理之士若甘地者,久久隨順不舍以德熏化之,殆以惑業(yè)障厚,其本具之靈通德性,殊不易開發(fā)也。印度人有一特勝之性,若認(rèn)為真理,必拚卻世財身命以實行實現(xiàn)之。不同西洋人,或以天帝為信仰上之一安慰,或以哲學(xué)為智識上之一游玩,亦不同中國人常茍且調(diào)和以求安逸。故能臻德性之圓滿者,獨在印度;而人世若有統(tǒng)一和平安樂之日,亦必由印度人成之也。

  若甘地所持之義,亦不過以德報怨則怨尤胥化耳。文中所引耶穌之勿拒惡人,愛爾仇敵等語,固西洋人所常誦者。然斯賓塞嘗譏英國人僅禮拜日到教堂稱述之耳,一出教堂,則所行固完全不符也。蓋西洋人但以此為人而上一仰望之玄境,實不以為人之真行義所在。而一為印度人甘地得之,便成實踐之行。然后知佛典上所敘古先種種忍辱之行皆實有之事,而菩薩六度、四攝皆篤切之踐履,并非玄虛之理論也。

  甘地所行,頗近于天臺宗所云藏教之事六度菩薩。惜其未聞佛法,故猶囿于人世耳!若擴充其心量,知虛空世界,眾生無邊,無邊之眾生中,乃至狼虎蟲蛇等無始來皆曾互為父母子女友朋仇敵,而根本同以一真如心為體,則怨親平等之觀行愈真切,同體相感之慈悲愈深普也。

  然正唯若甘地之篤行者,進之以佛理乃為有益。在中國人則存為玄渺之虛想,其實行者則求一人一家之福報及個人之解脫耳。故非縱恣貪嗔,則便耽守虛寂,求如甘地之既能極端消極以止惡務(wù)盡,又能極端積極以見善勇為,勉行兼濟之菩薩行者,卒不可得也。

  今世頗言自治自決,然凌駕空言,羌無本根。甘地獨指出自治之根本,在個人自治。又曰不暴動,棄組合,修習(xí)各個人最自由之理觀,則自決可能矣。余十?dāng)?shù)年前一日,于火車上偶思及若各個人皆棄群眾組合,單獨自治,則一切人群上之隔礙階差皆滅,而真成平等自由大同郅治之人世也。一時幻思,不圖甘地已實行之矣!

  純德之化,往往能感及禽獸魚蟲而于人反不能感化之者,則以嗜欲彌深,而天機彌淺故也。然聞此次甘地又被判二年監(jiān)禁,被判時甘地對法官曰:敬謝法官!余自知有罪,所判誠得其當(dāng)。法官亦赧然曰:“余亦知汝為道德甚高之士,但余以法律之責(zé)任,不得不然耳”,然則雖冷刻之法官,亦不禁為甘地感化,而承認(rèn)法律竟為與道德不相容之物矣。(見海刊三卷四期)

 。ǜ阶ⅲ“論印度行德化主義甘地之言行”,今依文鈔改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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