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的分歧:佛教的首次結(jié)集與大分化
印順
一
王舍城五百結(jié)集,是佛入涅盤以后,佛教界的第一大事。這一次結(jié)集,決定了初期佛教的動向,也造成了佛教分化的必然形勢。對佛教來說,這一次結(jié)集是無比重要的!先來說:誰發(fā)起這次結(jié)集?為什么要結(jié)集?結(jié)集些什么?
釋尊入滅以后,一代的教說,當然是要結(jié)集的,結(jié)集是佛弟子的共同要求。但結(jié)集的倡議者,主持者,對于結(jié)集的成果如何,是有特殊關系的。古代一致傳說,王舍結(jié)集是大迦葉發(fā)起的。大迦葉為有名的大德,以‘頭陀第一’而受到尊敬。釋尊最后的游行,到拘尸那入滅,大迦葉并沒有隨從。但知道了釋尊將要入滅,就率領五百比丘,急忙趕來。在佛入滅的第七天,大迦葉趕到了拘尸那,就以年高望重的上座身分,主持了莊嚴的荼毘大典。就在大典期中,發(fā)起結(jié)集法藏的會議,而決定在當年的安居期中,在王舍城召開結(jié)集大會。王舍城,是大迦葉一向游化的區(qū)域;這一次,也還是從王舍城趕來(“僧只律”三二;“涅盤經(jīng)后分”)。從王舍城來,又決定去王舍城結(jié)集法藏,對這次結(jié)集,大迦葉顯然起著重要的決定作用。
為什么要發(fā)起結(jié)集?傳說是:一、出于諸天的勸請:這可解說為佛教界的一致要求(“阿育王傳”六;“有部毘奈耶雜事”三九)。二、出于大迦葉的意思:巴利“銅鍱律、小品(一一)、五百犍度”,“五分律(三0)、五百集法”,“四分律(五四)、集法毘尼五百人”,“僧只律(三二)、雜跋渠”,“十誦律(六0)、五百比丘結(jié)集三藏法品”,一致說到:當大迦葉來拘尸那,途中得到釋尊已入涅盤的消息時,有比丘說:‘彼長老(指佛)常言:應行是不應行是,應學是不應學是。我等于今始脫此苦,任意所為,無復拘礙’。這位比丘的言論,也見于巴利“長部”的“大般涅盤經(jīng)”,“長阿含、游行經(jīng)”等,所以是聲聞經(jīng)律的一致傳說。這位比丘,“銅鍱律”(“善見律”同),“長部、大般涅盤經(jīng)”,說是老年出家的須跋陀羅。“五分律”,“四分律”,“長含、游行經(jīng)”,說是(六群之一的)釋種跋難陀(“般泥洹經(jīng)”作釋種桓頭)。“迦葉赴佛般涅盤經(jīng)”,作‘老比丘波或’。波或即波婆Pa^va^的異譯,是地名而非人名。此外,“十誦律”等,只說是老年出家不懂事的比丘(摩訶羅)?傊,大迦葉發(fā)見了這種論調(diào)(實在就是阿難傳佛遺命——‘小小戒可舍’的主張),非常不同意,因而下了立即召開結(jié)集會議的決心。重視這一召集會議的主要動機,再與結(jié)集大會所發(fā)生的重要事項,作綜合的研究,也就能理解王舍結(jié)集的特性。
當時結(jié)集了些什么?這首先要說,釋尊的身教言教,在王舍結(jié)集以前,早就有了部分的編集。王舍結(jié)集以后,也還要繼續(xù)纂集流通。釋尊在世時,圣典的集成部類,至少有“法句”,“義品”,“波羅延”,“鄔陀南”,“波羅提木叉”——五種。“法句”,是德行(法)的類集。“義品”,或譯作“義足”,“義句”,是甚深義的類集。“波羅延”,譯為彼岸道,是到彼岸(涅盤)的法門。“鄔陀南”,譯為(無問)自說,是釋尊因物因事而說的感興語;這與詩教六義的‘興’一樣。這四類,或是佛說的,或是佛與弟子的問答;還有編集者的敘述語。文體方面,都是易于傳誦的偈頌。“波羅提木叉”(別解脫),是佛所制的成文法典。佛世有半月半月誦波羅提木叉的制度,可見早就有了編集。但波羅提木叉是因事立制,所以是不斷增加,逐漸完成。佛入涅盤時,比丘戒就有二百五六十戒嗎?這是很難說的。南傳“增支部”(三.八三、八五─八七),一再說到:‘一百五十馀學處(戒)每半月誦’。雖然漢譯的相當部分(“雜阿含經(jīng)”),已改為二百五十馀戒,但玄奘所譯“大毘婆沙論”引經(jīng),也還說到‘誦戒百五十事’,可見一百五十戒的古說,不只是南傳銅鍱部的傳說。佛世所誦的波羅提木叉,也許就是這樣的吧!
說到王舍城的結(jié)集,是在大迦葉領導下完成的。由優(yōu)波離誦出律藏,阿難誦出經(jīng)藏。但說到論藏,無論是內(nèi)容,是誦出者,傳說得都不相同。如“僧只律”“銅鍱律”,“五分律”,根本沒有說到論藏的結(jié)集。銅鍱律論——覺音的“善見律”,“法藏部”的“四分律”雖說到阿毘曇藏,但沒有說誦出者是誰。而且,“善見律”所說,是“分別”等七部論;而“四分律”所說的:‘有難、無難、系、相應、作處’,與“舍利弗毘曇”所說相合。摩偷羅有部的“十誦律”,說阿難出阿毘曇藏,舉五戒為例;“智度論”與此相合。首舉五戒,意指有部的“法蘊足論”。“根本說一切有部律雜事”,說大迦葉誦出摩呾里迦,與“阿育王傳”相合;這是有部譬喻師的傳說。“西域記”(三)也說迦葉出論,但說是阿毘達磨。此外,真諦三藏“部執(zhí)論疏”,傳說富樓那出阿毘曇藏。這樣的或者沒有說到,說到的又全不相合,所以王舍結(jié)集論藏的傳說,是難以使人相信的。關于阿難出經(jīng),優(yōu)波離出律的實情,留待以后研究。
二
在結(jié)集法會中,大迦葉對阿難有了不尋常的行動。起初,拒絕阿難參加結(jié)集法會。后來因阿難傳達佛的遺命——‘小小戒可舍’,而對阿難作一連串的責難。我在“阿難過在何處”,雖曾多少說到,但還應進一步去了解。大迦葉崇尚苦行,不染塵欲(男女欲與物欲),厭惡女性,威嚴峻肅,更有自視極高的高慢馀習。他自以為受到佛的特別重視:佛曾當眾稱贊他,佛有九次第定,六通,迦葉也能得到(“S”一六.九;“雜”四一.一一四二)。雖然得九次第定與六通的大阿羅漢,佛弟子中并不太少,但大迦葉卻覺得與佛相同,引以為榮(“S”一六.一0;“雜”四一.一一四三)。他在多子塔初見釋尊,自稱弟子時,以自己所穿的貴價衣,摺疊為佛作座。佛稱嘆‘此衣輕細’,他就發(fā)心供養(yǎng)。釋尊于是說:‘汝當受我糞掃衣,我當受汝僧伽梨’(“S”一六.一一;“雜”四一.一一四四;“根有部苾芻尼毘奈耶”一)。他換得佛所穿的糞掃衣,也覺得是不凡之遇(這頂糞掃衣,早就壞了,但被想像為付予重任,因而造成無數(shù)的衣的傳說)。受佛贊嘆,受佛糞掃衣二事,使迦葉自覺為有攝導僧伽,結(jié)集法藏的當然責任(“善見律”一)。不但如此,迦葉還有與佛幾乎平等的傳說。“雜阿含經(jīng)”(四一.一一四三)說:佛在舍衛(wèi)國,大迦葉從阿練若處來。眾比丘見他‘衣服粗陋,無有儀容’——留著長長的須發(fā),大家都輕慢他。佛因此說:‘善來迦葉!于此半座。我今竟(不)知誰先出家,汝耶?我耶’?與此相當?shù)陌屠?jīng)典,沒有這一段,這是北方的特有傳說(大迦葉在北方受到特別推重),意義非常深長!釋尊的分與半座,不只是尊重,而表示了與佛的地位平等。傳說頂生王升忉利天時,忉利天王也分與半座,頂生王與忉利天王共同治理天宮。所以這表示與佛平等,與佛共同統(tǒng)攝僧伽。說到出家的誰先誰后,就事實說,迦葉未見佛以前,早就出家苦修(但迦葉不承認從外道出家)。后在多子塔見佛,就執(zhí)弟子禮,也沒有‘善來’受戒的儀式。釋尊的這一問,表示他出家很久了,也表示了佛不以師位自居。雖然迦葉當時說:‘佛是我?guī)煟沂堑茏?rsquo;,而且退坐到旁邊,但傳說的影響極深。如“迦葉赴佛般涅盤經(jīng)”,竟說:‘佛每說法,(迦葉)常與其對(應是并)坐。人民見之,或呼為佛師’了!雖然這是北傳特有的傳說,未必為當時的事實。這是推重大迦葉集團所有的傳說,多少會與大迦葉的意境有關。這一與佛平等的傳說,又表現(xiàn)在‘獨覺’的傳說中。大迦葉行頭陀行,常著糞掃衣,乞食,林間住。佛見他年老了,勸他舍頭陀行,大迦葉不肯,說:‘我已長夜習阿練若,糞掃衣、乞食,贊嘆糞掃衣、乞食’(“S”一六.五;“雜”四一.一一四一)。這在“增一阿含經(jīng)”(一二.六)里,說得更詳明:‘我今不從如來教,所以然者,若當如來不成無上真正道者,我則成辟支佛。然彼辟支佛,盡行阿練若……我行頭陀,如今不敢舍本所習,更修馀行’。這表示了大迦葉的重要意境,他以為自己不見佛,也會證悟解脫的。這不但自視過高,對于所受釋尊的教益,也缺少尊重。他以為,見佛以前,一向勤修頭陀行,這是辟支佛行,現(xiàn)在不愿改變,修習聲聞行——受施衣,受請食,寺院中住?傊,大迦葉自視極高,我行我素,而不愿接受釋尊的指導。釋尊是無比的寬容,見他如此,也就稱贊他一番(頭陀行并非壞事,而只是不要以為非此不可。如習以成風,這對于攝理僧事,游行教化,顯有違礙)。從上來的敘述,可見大迦葉雖還推重釋尊,自稱弟子,但確信自己與佛的功德同等,不需要釋尊的教化;覺得自己所修的頭陀苦行,盡善盡美,所以不愿放棄改行聲聞的行儀。
我在“論提婆達多之破僧”(三),說到佛世的佛教,內(nèi)有阿難,外有舍利弗、目犍連,協(xié)力同心,贊揚護持如來的法化。舍利弗稱‘第二師’,‘逐佛轉(zhuǎn)****將’。舍利弗與目犍連,被稱為‘雙賢弟子’(左右輔弼)。阿難雖年資較淺,卻被尊為‘毘提訶牟尼’。傳說一切佛,都有三大弟子——智慧,神足,多聞(“長含、本行經(jīng)”)。佛說惟有舍利弗、目犍連、阿難,才會止息僧伽的諍事(“四分律”五八)。這可見舍利弗等三位,在僧團中所有的崇高地位,決非大迦葉所及的。佛滅前二或三年,舍利弗與目犍連相繼入滅,三位合作的僧伽中心,顯得空虛,釋尊也不免有空虛的慨嘆(“S”四七.一四;“雜含”二四.六三九)。這時候,頭陀第一的大迦葉,在佛教中的威望,急疾地重要起來;釋尊也希望他多多的攝理僧事,多施教化。據(jù)經(jīng)律所說,釋尊曾多次向大迦葉勸告。一、勸他舍頭陀行,如上面所說。本來,頭陀的隱遁苦行,雖不能契合佛的精神,但不累塵欲(佛曾稱贊他),與世無諍,也沒有勸他舍棄的必要。經(jīng)上說:‘迦葉,汝年老,可棄粗重糞掃衣,受施衣,請食,近我而住’(“S”一六.五)。‘近我而住’,漢譯作‘可住僧中’(“雜含”四一.一一四一)?梢娺@是希望他舍頭陀行,與佛共住,住在僧團中;這才能攝理僧事,助揚教化,但結(jié)果為大迦葉所拒絕了。二、釋尊一再勸他,與佛一樣的為比丘們說法,但又為迦葉拒絕了。理由是:‘今諸比丘難可為說法教授教誡;有諸比丘聞所說法,不忍不喜’(“S”一六.七、八;“雜含”四一.一一三九、一一四0)。這說明了有些人不滿意,不歡喜他的說法。有一次,事情明顯的表白出來。佛勸他說法,他還是說:‘有諸比丘,聞所說法,不忍不喜’。佛問他這是什么意思,他就說:‘我見有二比丘:一名盤稠,是阿難弟子;一名阿浮毘,是摩訶目犍連弟子。彼二人共諍多聞’(“S”六.六;“雜含”四一.一一三八)。聽聞佛法,目的為了修行,大迦葉所說是對的。但論議佛法的學風,在智慧第一,多聞第一的門下,佛世早就展開。流風不已,后發(fā)展為!8句勒、阿毘達磨等論藏。論辯法義的學風興起,難免有互諍勝負的情形。這是大迦葉所不能同意的;論辯法義者,也未必尊敬大迦葉。大迦葉說的‘有諸比丘不忍不喜’,顯然指當時佛教中心——舍利弗、目犍連、阿難的門下。盤稠與阿浮毘,只是特出的例子而已(“長老偈”——目連偈注,傳說舍利弗的甥兒(出家),也不滿大迦葉而有所嫌責)。當時,阿難在場,說了幾句,受到大迦葉的嚴厲警告。阿難說:‘且止!尊者摩訶迦葉!且忍!尊者迦葉!此年少比丘少智惡智’。‘尊者摩訶迦葉語尊者阿難言:汝且默坐!莫令我于僧中問汝事’。末后一句,“別譯雜含”(六.一一二)作:‘汝莫于僧中作偏黨語’!就文而論,阿難沒有說他們的互諍勝負是對的,只是希望大迦葉容忍他們,不要為了年少出家的沒有真實智慧,而不肯為比丘們說法。但大迦葉卻認為阿難偏護了他們,所以警告阿難,不要惹我在大眾中舉發(fā)你的過失。大迦葉在佛前說這些話,而且以大眾力量來威脅,未免太嚴重了!阿難默然的容忍下去;佛叫二人來訓誨一頓,才算了事。從這可以看出:一向圍繞于釋尊左右,由舍利弗等三位攝導的僧伽,青年多,逐漸傾向于議論。這種學風,與大迦葉的頭陀學風不合。所以佛要他到僧中來,為比丘們說法(應在舍利弗、目犍連入滅以后),他一概拒絕。這不只是不愿意,而是因為學風不同,彼此間有了距離!
三
大迦葉的風格,大迦葉與阿難間的固有關系,已如上說,再來說王舍的結(jié)集大會。佛在世時,大迦葉維持了對佛的一分敬意;我行我素,不顧問僧事,但也不多與阿難等爭執(zhí)?墒且坏结屪鹑霚,大迦葉就以上座的身分,對佛教,對阿難,有所行動,企圖轉(zhuǎn)移佛教舊來的傾向。
發(fā)起結(jié)集,那是佛弟子所一致贊同的。論到地方,決定在王舍城(或說七葉巖,或說畢缽羅窟),是出于大迦葉的決定。說到參加大會的比丘,律部都說五百比丘;而大乘的“智度論”(二),“西域記”(九),說有一千比丘。“僧只律”(三二)說:大迦葉率一千比丘到王舍城,選得五百人;這也許是異說的來源。阿難從佛游行到拘尸那,相從的是五百比丘;大迦葉率眾來拘尸那,也是五百眾,二眾相合,恰好是一千?梢妳⑴c大會的五百眾,就從這一千人中推選出來。但這是多少可疑的:佛弟子——大阿羅漢那么多,散居各地,大迦葉為什么不廣為召集,而進行這少數(shù)結(jié)集呢?“僧只律”說,大迦葉遣使去邀請著名的大德,大家聽見佛已入滅,也就入滅了。迦葉覺得,召請無益,也就與五百眾舉行結(jié)集了。這是說,并非大迦葉不邀請,而是大家不肯發(fā)心參加,這是為了解釋少數(shù)結(jié)集的疑問而成立的傳說。這一傳說,北方的經(jīng)律,更有所推演。除了說被邀請的入滅而外,又說大迦葉擊楗椎集眾,于是有眾多的比丘從十方來。在這遠來的大眾中,再選出五百眾(合于舊傳)(“有部毘奈耶雜事”三九);或說一千眾(“大智度論”二;“西域記”九);或說八萬四千眾(“撰集三藏及雜藏傳”)。但就事論事,結(jié)集者是五百眾,主要是大迦葉學團,優(yōu)波離集團,及隨從游行眾中推選出來。不要別人參加,也許有住處等實際困難,但大迦葉主導的少數(shù)結(jié)集,以王舍城舊眾為主而在王舍城結(jié)集,是怎么也解脫不了嫌疑的。
除“十誦律”外,都說到阿難的參加結(jié)集,是經(jīng)過一番留難的。就是從拘尸那到王舍城,在行程中,也看出阿難被冷落的跡象。如有部的“十誦律”與“雜事”,說大迦葉先行。“僧只律”說:留阿那律守舍利,阿難供養(yǎng)舍利,迦葉與千比丘先行。“善見律”說,大迦葉與阿那律,各率二百五十眾去王舍;阿難與馀比丘,先到舍衛(wèi),再轉(zhuǎn)往王舍城。這都表示了,阿難是遲一程才到達王舍城的。阿難多聞第一,侍佛二十五年,召開結(jié)集大會,而沒有阿難參加,這是不可想像的事!然而大迦葉竟以阿難‘位居學地’,不是阿羅漢為理由而提了出來。“善見律”(一)說:大眾說:‘大德迦葉!應取阿難足五百數(shù),此是圣眾意也’。雖然參與大會的五百眾,不滿阿難的大有人在,然而為了結(jié)集,到底少不了阿難。關于留難阿難,或說大迦葉拒斥阿難,經(jīng)大眾的說項而準予參加的(“銅鍱律、小品、五百犍度”;“四分律”五四);或說大迦葉勉順眾意,姑準參加(列席)而又拒斥,等到證了阿羅漢,才得參加的(“有部毘奈耶雜事”三九;“毘尼母經(jīng)”四;“迦葉結(jié)經(jīng)”);或說先予拒斥,等到證得羅漢,才獲準參加的(“五分律”三0;“善見律”一;“智論”二)。總之,阿難的參與結(jié)集大會,曾一度發(fā)生困難。
阿難參與法會而發(fā)生困難,理由是不是阿羅漢。等到阿難獲準參加,傳說大迦葉還表明心跡,說他并無輕慢心——不是惡意的。但從上面敘述,迦葉對于阿難,早有距離。等到參與結(jié)集大會,為了戒律問題,女眾問題,大迦葉又一連串的責備阿難,要阿難于僧(大眾)中懺悔。結(jié)合這些而研究起來,對阿難一度不能順利參加結(jié)集的原因,不能不重新論定!
四
五百結(jié)集的另一重要人物,是優(yōu)波離。優(yōu)波離本為釋迦王族的理發(fā)師,屬于當時的賤民。釋尊站在平等的立場,攝受他出家。優(yōu)波離是著名的‘持律第一’,經(jīng)常‘與持律者俱’(“S”一四.一五;“雜含”一六.四四七)。持律與持戒不同;持戒是受持學處(戒),清凈不犯,是每一出家者的本分。持律是通二部毘尼,精識開遮持犯,熟悉于僧伽的一切作法——羯磨。舉喻說,持戒如國民的奉公守法;持律如法學者,法官,大法官。持律者,才被稱為律師。
優(yōu)波離是著名的大德(除“優(yōu)波離問”等),流傳的事跡并不太多,尤其是有關法義的。他曾向佛要求,住阿蘭若。佛告訴他:修學應契合機宜。你先應成就戒,守護根門,正念正知。末了告訴他說:‘汝宜僧中住,安穩(wěn)’(“A”一0.九九)。當然,優(yōu)波離是大阿羅漢,但在起初修學過程中,釋尊明察機宜,要他漸次而入;先要著重戒律的陶冶,成就法器。優(yōu)波離的持律,特重僧伽律制,應與這一教授有關。
優(yōu)波離持律第一,對于戒,當然是清凈不犯;謹嚴的風格,是可以想像到的。他與女眾的關系,不知為了什么,也不大友好。傳說他與持律者外出游行,尼眾多沿路瞋罵他,使他乞食難得(“五分律”一八)。為了毀壞一座尼塔(或說是尼的兄長),為尼眾所毀罵。好在事先避開,否則會被痛毆一頓(“銅鍱律、大分別波逸提”;“五分律”一三;“四分律”四七;“有部雜事”三三)。優(yōu)波離與尼眾的關系,與大迦葉一樣,所以在結(jié)集大會上,大迦葉對阿難的連串責難,如小小戒可舍,度女眾出家,優(yōu)波離與大迦葉采取了一致的立場。
說到大迦葉與優(yōu)波離的關系,先應該了解三類出家人。一、依戒而住的律行:這是住在僧中,也就是大眾共住,納入僧團的。即使為了專修,住阿蘭若,也一定參與半月布薩。對于衣服,可以糞掃衣(從垃圾堆等,撿別人所丟掉的破衣破布,拿來洗洗縫縫,作成衣服),也接受信眾布施的新衣。而且在凈施制度下,還可以保留法定三衣以外的更多衣服。飲食方面,一定是受布施的;蛘咂蚴,或者受請。受請中,或僧次受請;或個人受信眾的供養(yǎng);或受某一信眾的長期供養(yǎng)——每日托缽去受食,也可以著人去把飲食取回。在特殊的節(jié)日,還可以受別眾請食。受請的飲食,通常比乞食所得的好得多。住處方面,游行時也偶然樹下坐等,但經(jīng)常住在僧坊。住阿蘭若時,也大抵住在小屋中。這是佛世比丘最一般的情形。二、修頭陀行,這是少數(shù)人。不住僧中,過著個人的生活(頭陀行者與頭陀行者,就是住在附近,也不相組合),但也可以半月來僧中布薩。衣服方面,一定是糞掃衣,不受布施,而且是限于三衣。飲食方面,一定是常乞食,不受信眾的別請。住處方面,一定是阿蘭若,不住城邑村落,而且是不住房屋的。三、一切糞掃者,這是極少數(shù)的。不入僧中;不但不住房屋,不受施衣,而且飲食也不受布施。山林曠野,拾些無主的樹果,農(nóng)夫遺落的榖類,祭祀所拋棄的飲食。一切糞掃者,是‘不受施派’,是極端少數(shù)。大迦葉也曾一切糞掃,拾所棄的食物而生活,受到佛的呵責(“五分律”七)。不受施而食,“五分律”說犯突吉羅,“銅鍱律”說波逸提。這些極少數(shù)的一切糞掃者,附于佛法而實違反佛法。‘少欲知足,易養(yǎng)易滿’,為頭陀行與律行的共同原則,而實際行持不同。戒行有彈性,能容納多數(shù)人修學,頭陀行僅能為少數(shù)所接受。優(yōu)波離為律行者,但他曾要求住阿蘭若(佛命他‘僧中住’),可為同情頭陀行,而為了尊重佛的意思,安住律行的明證。優(yōu)波離同情頭陀行,生活謹嚴,與尼眾的關系不佳,這與大迦葉相近。這所以能互相和合,主持王舍結(jié)集。然從當前情況及未來佛教的影響來說,優(yōu)波離學團是真正的成功者!大迦葉是頭陀行者,對僧事,僧伽制度,素不關心。對說法教化,也并無多大興趣。只自覺德高望重,而不為舍利弗、目犍連、阿難門下所尊敬;不滿智慧,多聞的佛教傾向;又常受尼眾所輕慢,而免不了不滿阿難(舍利弗等已入滅了)。優(yōu)波離尊者推重大迦葉,不但是教內(nèi)的耆年大德,而更是一向尊敬苦行的(如提婆達多),阿闍世王所尊敬的大德。在大迦葉的主導下,優(yōu)波離學系成為實質(zhì)的佛教中心。依傳說,不僅“銅鍱律”,“五分律”,“四分律”,就是有部舊傳的“十誦律”,都說先由優(yōu)波離集出毘尼(阿難后出法藏)。有關五百結(jié)集的記錄,廣律雖已標題為‘五百集法’,‘五百集法毘尼’,‘結(jié)集三藏法品’,而古典的毘尼本母,是稱為‘五百集毘尼’的(“十誦律”五六;“薩婆多摩得勒迦”六)。所以王舍結(jié)集,實以集毘尼為首要任務(出經(jīng)為次要的)。大迦葉發(fā)起結(jié)集的原因,為了毘尼;首先誦出的,是毘尼;大會責難阿難的,也有關毘尼。在這次結(jié)集中,毘尼取得了優(yōu)先的地位。對戒法,否決佛命的小小戒可舍,而確定了輕重等持的原則,逐漸完成嚴格而瑣碎的規(guī)律。對尼眾,采取嚴厲管教的態(tài)度,樹立尼眾絕對尊敬男眾的制度。上座的權威也提高了;被稱為正統(tǒng)的上座佛教,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完成的。而大迦葉的頭陀行呢,在真正重律學派中,并未受到特別尊重(因為頭陀行不重律制),但頭陀行因大迦葉而更深的與律行結(jié)合。如“增一阿含經(jīng)”,顯出了頭陀行的特別尊重。有部舊傳的“鼻奈耶”,竟說如來的因事制戒,都出于頭陀行者(‘十二法人’)的提貢意見了!以戒律為主,加深頭陀精神的佛法,也就是所說的小乘了!
五
大迦葉與優(yōu)波離的王舍結(jié)集,在重律的學派來說,可說是成功的,有著深遠影響的。但不同的立場,不但阿難曾當眾表示出來(小小戒可舍),而會外的比丘眾,也不完全滿意這一結(jié)集。當王舍城的結(jié)集終了,“銅鍱律”,“四分律”,“五分律”,都有富蘭那長老,率領五百比丘,從南方來王舍城,與大迦葉重論法律的記載。這位富蘭那長老,“五分律”列為當時的第二上座。研考起來,這就是釋尊早期化度的第七位比丘,耶舍四友之一的富樓那(說法第一的富樓那,應為另一人)。富蘭那對大迦葉結(jié)集的提出異議,說明了王舍結(jié)集,當時就為人所不滿(這也就是界外大眾結(jié)集傳說的初型)。據(jù)“銅鍱律”說:富蘭那長老這樣說:‘君等結(jié)集法律,甚善,然我親從佛聞,亦應受持’(“小品、五百犍度”.一一)。這是說,你們可以結(jié)集,我所知道的,也要受持流通的。這一異議,“四分律”與“五分律”,舉出異議的實例,如“五分律”說:‘我親從佛聞:內(nèi)宿,內(nèi)熟,自熟,自持食從人受,自取果食,就池水受,無凈人凈果除核食之。……我忍馀事,于此七條,不能行之’。這七事(“四分律”作八事),各部的解說,小有出入,今依“五分律”說:內(nèi)宿,是寺院內(nèi)藏蓄飲食。內(nèi)熟,是寺院內(nèi)煮飲食。自熟,是出家人自己煮飲食。自持食從人受,是自己伸手取食,不必從人受(依優(yōu)波離律,要別人授——手授或口授,才可以吃)。自取果食,是見到樹果,可以自己取來吃。就池水受,是自己從水里。ㄈ缗旱龋﹣沓。無凈人凈果除核食之,是得到果實,如沒有凈人為凈,自己除掉果核,就可以吃了。這都是有關飲食的律制。依優(yōu)波離說,是不可以的(犯突吉羅);但富樓那長老統(tǒng)率的大眾,認為是可以的。這些,佛雖曾一度禁止,但已經(jīng)開許,所以他們不能接受這七事的制約。富蘭那長老的主張,不就是小小戒可舍的一例嗎?今日中國佛教的飲食規(guī)制,豈不就合于富樓那長老的律制嗎?
大迦葉與優(yōu)波離為主體的王舍結(jié)集,以毘尼為重。阿難所誦出的經(jīng)法,當時還不曾成為論辯主題。但王舍結(jié)集中存在的問題,還是存在。少數(shù)不能完全代表大眾,這在佛教的發(fā)展中,會明顯的表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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