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的黃金時代(13):法眼宗的祖師法眼文益
法眼宗的建立者是法眼文益(公元八八五至九五八年),這是五宗里最后成立的宗。雖然它的壽命不長,但影響卻非常深遠。如果要真正認識它的特質(zhì),必須了解它的根本不僅深植于中國的佛學里,而且在整個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里。它是屬于慧能大弟子青原的法統(tǒng),其間有石頭,德山,雪峰,玄沙,和羅漢桂琛等大禪師。羅漢的弟子就是法眼。
現(xiàn)在先要一提石頭的悟道和僧肇的肇論的關系。僧肇是鳩摩羅什的大弟子,深通于老莊哲學。他的肇論是融和佛道兩家思想的結晶。他的整個思想體系是建立在老子道德經(jīng)第一章中所謂的玄同上。同時,他也受到莊子齊物思想的影響而說:“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為一”。
當石頭讀到了肇論的:“會萬物為已者,其唯圣人乎”!
不禁撫幾而感嘆的寫下了:“圣人無已,靡所不已,法身無象,誰云自他。圓監(jiān)靈照于其間,萬象體玄而自現(xiàn),境智非二,孰云去來。至哉其語也”!
法眼宗不像其他各宗的禪師,只要體驗到自性,就可以直證真如;他除了不忽略內(nèi)在的真人外,更要睜眼去看整個宇宙,以證入無極的境界。在他的眼中,宇宙萬物都是絕對,都是自性。本宗的前導玄沙曾有一則軼事,可以證明這種看法。有一天,他正準備去和僧眾討論問題,等他走到講堂上時,聽見廳堂外面的燕子在吱吱喳喳的叫著,于是便說:“它們是多么深刻的了解實相,而善于講說法要啊”!接著就走下了講壇,好像已經(jīng)說完了法似的。
這種主張萬物能說法,并不是新奇的見解;勰艿牡茏踊壑覈鴰煂Υ嗽缇陀泻芎玫陌l(fā)揮。某次,有個和尚問他說:“古人曾說:‘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百般若’。不信的人認為是邪說,相信的人認變是不可思議。不知師父的意見如何”?
慧忠回答說:“這是普賢和文殊的境界,不是一般根智較淺的人所能信受的。這幾句話與大乘最根本的思想契合,華嚴經(jīng)中曾說:‘佛身充滿于法界,普現(xiàn)一切群生前;隨緣赴感靡不周,而常處此菩提座’。那么翠竹既然離不了法界,豈不就是法自嗎?又般若經(jīng)中曾說:‘色無邊,故般若亦無邊’。黃花既然脫不了色象,豈不也就是般若嗎?如果連這點深切的意思都不了解,其他的就不用談了”。
這種差別為法眼宗所調(diào)和,而變成了它的主要特色。它不只是注重自性,更要超越了主客,直達玄妙的彼岸。勉強用文字來說明,這個彼岸,就像三界和萬物從出的心。這個心是超越了主客,一多,同異,內(nèi)外,普遍和特殊,本性和現(xiàn)象的。簡言之,它是超越了所有相對性。因此這一宗的方法,自然是采取“否定”,和“無知”。
前面我們已介紹了很多有關法眼宗的背景,接著要看看它的建立者及其后繼者的思想言教。
法眼文益是浙江余杭人,俗姓魯。幼時便出家為僧,跟隨寧波余杭寺的希覺律師學法。他求知俗很高,不僅努力研讀佛經(jīng),而且也浸淫于儒學。但由于為內(nèi)心的神秘感所驗策,使他南到福州去尋求禪師的指點?墒强偟貌坏轿蚪狻D炒萎斔(jīng)過地藏院的時候,正好碰到大雪阻途,便停下來休息。正在烤火取暖時,該院的方丈羅漢桂琛便問他:“你去那里”?
法眼回答:“只是行腳罷了”。
羅漢又問:“什么是行腳”?
法眼回答:“不知”。
羅漢便富有深意的說:“不知最親切”
雪停了后,法眼便向羅漢告辭,羅漢送他到門口并問:“你曾說三界惟心,萬法唯識,現(xiàn)在請告訴我庭下的那塊石頭是在心內(nèi),或是在心外呢”?
法眼回答:“在心內(nèi)”。
羅漢字便說:“你這位行腳之人,為什么要把這樣一塊大石頭放在心中呢”?
這話把法眼說得窘極了,便放下行李,決心留下來,向羅漢討教疑教。每天他提出新見解時,羅漢都說:“佛法不是這樣的”。
最后,法眼只得對羅漢說:“我已經(jīng)辭窮理絕了”。
羅漢便說:“以佛法來論,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
聽了這話,法眼才恍然大悟。
后來,法眼做了方丈時,常對僧徒說:“實體本來是現(xiàn)成的,就在你們目前,可是卻被你們變?yōu)榫湎嘀?你們要想想怎樣才能再轉回原來的面目呢”?
雖然法眼非常博學,但他卻反對僧徒只知死讀書。因為道就在我們的眼前,只要直觀便可以證得。思辯和推理都會蒙蔽我們的心眼。
法眼曾引證一位老禪師長慶的一句名偈:“萬象之中獨露身”。
接著問長慶的學生子方是否了解,子方只是舉起了拂塵,法眼便說:“你用這種方法怎么了解”?
子方反問:“那么你的看法呢”?
法眼也反問說:“請問什么是萬象”?
子方回答:“古人不去挑撥萬象”。
當眼很快的回答:“因為已經(jīng)在萬象之中獨露了身,還談什么撥與不撥呢”?至此,子方才豁然了悟。
某次,有個和尚問:“要如何的披露自己,才能與道相合呢”!
顯然問這話的和尚并沒有做到披露自己與道相合,他的問題說明他仍然只是在游戲著道,而不是任道逍遙。法眼尖銳的反駁,點出了他的錯誤?墒撬恢蔽次,仍然問“當你的六識不知真理之理音時,又怎么辦”?
顯然他想把責任推給意識,但法眼并不為其蒙蔽而說:“那些都是你的一群家屬罷了”。
這是說不能推卸責任。接著法眼指著他說:“你曾說六識不能知音,究竟是耳不能知,還是眼不能知?如果根本上有真理,怎能因六識不知,便說是無?古人曾說:‘離聲色,著聲色;離名字,著名字’。所以要修得無想天的境界,須經(jīng)八萬大劫的長時間,可是一旦墮落,仍然回到原來的無知和迷惑之地。這就是由于不知根本的真理的緣故”。
一旦具有這種真正的悟解,你看萬物,不再是用肉眼,而是透過了真如之眼。這叫做法眼,或道眼。某次,他問僧徒們說:“眼溝不通,是因為被沙塞住了;可是道眼不通究竟是被什么塞住呢”?
僧徒們都無話以對,他便自答說:“只是被眼所阻礙罷了”。
這并不是說我們的肉眼沒有用。只要它們不塞住了道眼,卻是非常有用的。在法眼的道眼中,只要我們把萬物當一種方便或媒介來看,它們也自有其地位和作用,對于根本之真實來說,也自有其相對之真實。他認為菩提并非究竟,也只是為了方便而立的名詞。換句話說在究竟之道上,是無所謂較高的階段或境界的。某次,有個和尚問:“什么是最真實之地”?
法眼回答說:“如果是地的話,便沒有最真實可言了”。
法眼是徹頭徹尾的形上實在論者,也是徹頭徹尾的經(jīng)驗實在論者。他的形上實在論是由于他強調(diào)根本之道是超越了相對性的。他的經(jīng)驗實在論是在于他以作用論性。例如有人問:“什么是古佛的心”?
他回答:“是會流出慈悲喜舍來的”。
有人問:“什么是真正之道”?
他回答:“第一希望教你去行,第二也希望教你去行”。
有人問:“據(jù)說十方圣賢都加入此宗,請問什么是此宗”?
他回答:“十方圣賢都加入的就是此宗”。
雖然法眼非常博學,精通傳統(tǒng)的典籍。但他卻不是書本知識的奴隸。他認為書本的知識只是我們心靈磨坊所需的殺而已。他常引證古人的話,但由他的口中說出,都變成了他自己的東西。他決不會把手段當作目的,這個目的是把聽眾引向他們自己,引向那個超越言語觀念的常道。隨時隨地他都指示學生注意“這里”,和“現(xiàn)在”。有個學生問他:“什么是古佛”。
他回答:“現(xiàn)在就很好嘛”!
這是說根本之道和你之間沒有間隔。另一位和尚問他:“十二時中要怎樣修持”?
他回答:“步步踏實”。
有人問:“什么是諸佛的玄旨”?
他回答:“是你也有的”。
又有一次,有個和尚問他說:“我不問你那個指,而是要問真正的月”?
他反問說:“你所不問的那個指,又是指的什么呢”?
這時另一個和尚問:“我不問月,而是問那個指是什么”?
他回答:“月”。
對方抗議說:“我問指,你為什么答月呢”?
他回答:“就是因為你問指啊”!
換句話說,月像宇宙中的萬物,而其所指的乃是最高的玄妙。莊子也曾說過:“天地一指也”。
法眼在做南京清涼寺的方丈時,曾和南唐主李璟甚善,一天,當他們談完后,便一起出去看花,法眼因李璟之道,做了一首詩說:“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發(fā)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艷冶隨朝露,馨香逐晚風,何須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在這里,我們可以說法眼不僅是位哲人,學者,而且是位詩人,其中第二句是模仿杜甫的名詩:“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從技巧上來說,法眼的詩并沒有什么地方值得推許的。而且我們不禁會奇怪他那陣陣的哀思,似乎失去了像南泉,趙州和云門等人的那種快樂自由的心情。難道花兒真的凋謝了嗎?難道玄沙所聽到的燕子不再吱喳的叫了嗎?難道馬祖看到的一群野鴨真的飛去了嗎?難道法眼未曾悟到“日日是好日”?難道他是南泉所謂的夢里看花者嗎?
筆者對這些質(zhì)問的回答是:詩并不能說明他思想的深度,而是他針對這位尊貴的學生所下的劑癥之樂。其實,法眼是以善于接引學生著名的,可以表現(xiàn)出他內(nèi)在的境界:“幽鳥語如篁,柳搖金線長,云歸山谷靜,風送杏花香,永日蕭然坐,澄心萬慮忘,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
這首美麗的詩,透出了天機自發(fā)的永恒之音,可以使法眼與陶淵明,王給等詩人并駕濟驅。
事實上,法眼是一位神秘論者,不過他的神秘不是在于自然和宇宙的不可知;而是在于其生生不已。雖然他對化嚴的造詣頗深,尤其精于六相的原理和解釋,但他卻不認為現(xiàn)象界和實體界是同一的,因為實體是離一切相的。在他眼中實體是空的,他和學生永明道潛的一段對話中便特別說明了這點。鞭次他問道潛曾看什么經(jīng),道潛告訴他曾看華嚴經(jīng),于是他便說:“總、別、同、異、成、壞等六相,在華嚴經(jīng)中是屬于那個部門”?
道潛回答說:“是在該經(jīng)的十地品中,照理說:出世和世間的一切法都具有六相”。
法眼又問:“空是否還有六相呢”?
這話問得道潛懵然不知所對。接著法眼又說:“如果你問我這個問題,我會告訴你”。
道潛便依照他的話問:“空是否也具有六相呢”?
法眼立刻回答說:“是空”。
聽了這話,道潛恍然大悟。高興得不禁雀躍,向法眼行禮道謝。于是法眼又問:“你是怎樣了解”?
道潛立刻回答說:“空”。
法眼便大為贊許。
后來法眼死后(死于公元九九五八年),李璟曾追謚他為“大法眼禪師”,題他的塔為“無相”。
在法眼的學生中,天臺德韶(公元八九一至九七二年)最為杰出。在這里,我們無法詳細介紹他的言教,只能舉出他在通玄峰的廟中作方丈時所寫的一首偈子:“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
據(jù)說這首偈子贏得了法眼的贊美。但依靠筆者看,也許這偈子正答覆了法眼的老師羅漢所提出石和心的問題。顯然石頭決不會在人的心中,或眼中;但也決不會在人心之外,離開了這個世界。
和德韶同樣重要的永明延壽,他是中國有數(shù)的佛學作家之一。他是一位極有思索和組織能力的天才,他的宗鏡錄有一百卷,是一部闡發(fā)禪理的不朽杰作。事實上。他的思想是折衷的,他為了烘托禪理,而從各方面去吸取精華。雖然他的書對于解釋一般佛學來說,是非常有價值的;但對于禪宗來說,卻有點弄巧成拙。禪宗是以“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為號召的,可是結果卻產(chǎn)生了這樣冗長的論說:“實在是一大諷刺。雖然,這并不是禪宗的致命傷,但加速了法眼宗的衰微,延壽卻難辭其咎。禪的精神是反對系統(tǒng)化,和折衷主義的;而延壽的作法正好是這兩者的代表。其實,延壽是熱心于把禪宗和凈土宗結合在一起,正如近人所謂:把念佛,讀經(jīng),求簽,和禪定融于一爐。但這個悲劇乃是當禪宗和這些修習及儀戒結合之后,便失去了它的獨立精神,不再是它自己了。不過不可否認的這種結合卻使凈土宗更有活力。
雖然如此,但我們卻不能說延壽沒有一點禪味。他的許多對話和詩偈,卻顯示他具有禪師的特質(zhì)。讀者可以從下面這首偈子中看出:“欲識永明旨,門前一湖水;日照光明至,風來波浪起”。
這是多么樸素而動人的畫面啊!其中的悟境又是多么的幽深啊!這是靜思的時候,也是活躍的時候,但在一切時中,又只是一池湖水罷了。
延壽是屬于法眼宗的第三代,在他之后,還傳了兩代。第三四代的時候,出現(xiàn)了好幾位禪師,法眼宗的精神仍然在他們的血脈中流動。在這里,筆者只難介紹兩位。一位是杭州洪壽,他是由于突然聽到柴薪落地聲音而悟道的。為此他寫了一首偈子,說出了他心中的悟境。而這首偈子也正是法眼宗思想的典型。筆者不準備在此熬述,因為在本章之末引證了朱子(公元一一三零至一二零零)的一段話中,曾提到這首偈子。
另外一位是杭州惟政(公元九八六至一零四九年),他是以幽默,和自在的人生哲學著名的。實際上他卻浸淫于儒家的經(jīng)典,特別是論語一書。孔子曾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
他曾模仿著說:“佛乎,佛乎!儀相云乎哉!僧乎,僧乎!盛服云乎哉”!
他從來也不談禪。某次,有人問他說:“你不是禪師嗎?可是你卻沒有談過禪呢”?
惟政回答:“為什么要浪費言語呢?我是太懶了,不愿意那種機巧,紆逈的方法。只求日夜順著萬象的變化的發(fā)展。言語是有限的,而我這種應付的方法卻是無窮的,因為造物就是無窮的寶藏”。這是法眼宗的最后遺言了。
法眼宗對中國哲學來說,其重要意義是在所有佛家各宗各派中,特別和儒家聲氣相投。這無怪乎宋代理學家朱子,雖然對佛家激烈的批評,可是卻向一位學生大贊法眼宗的思想。下面就是那一段話:“因舉佛氏之學與吾儒有甚相似處,如云:‘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又曰:‘樸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又曰:‘若人識得心,大地無寸土’看他是什么樣見識。今區(qū)區(qū)小儒,怎生出得他手,宜其為他揮下去也。此是法眼禪師下一派宗旨如此。今之禪家,皆破其說,以為有理路,落窠臼,有礙正當知見。今之禪家多是‘麻三斤’,‘乾屎橛’之說,謂之不落窠臼,不墮理路,妙喜之說便是如此,然又有翻轉不如此說時”。
從這段摘錄中,很清楚的看出來朱子的求道精神是非常真誠和虛心的,毫無意氣的門戶之見。在筆者讀了這段文字后,覺得有加以解說的必要。朱子所引的第一首偈子是第七世紀著名的傅大士所說的。他那活潑的個性和深刻的言教影響到后來的禪宗,所以他被公認為是禪宗的一位重要的先驅。這首偈子雖然筆者在現(xiàn)存的文學中只看到被引用了一次,但卻是法眼宗所常討論的主題。無疑的,這首偈子所包含的意思構成了法眼宗的骨髓,但當朱子說“與吾儒有甚相似處”,未免下語太匆促,因為以筆者看來,這首偈子根本是道家的靈感。不過,在朱子當時的儒家是早已受到了老莊思想的影響了。
朱子所引的第二首偈子,是前面我們已提到的洪壽的作品。至于第三首偈語,筆者尚不知它的出處。
朱子毫不掩飾的贊賞法眼宗,這說明了他心胸的寬大,也表明了他對后來學者走入狂禪的激烈反感。便假如他能像研究法眼宗態(tài)度一樣的深入其他各宗的傳統(tǒng)淵源中,他一定會發(fā)現(xiàn)其他各宗也“與吾儒家有甚相似處”。其實有時我們對某方面的喜愛都是先生決定了的。這不僅是個人的嗜好如此,而且純粹的理性探討也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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