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利 利他

　　自利 利他

　　厚觀法師

　　美佛慧訊第八十五期

　　《十住毘婆沙論》云:「共利為上人」;但《大智度論》云:「但利他為上人」。試比較二論之旨趣。 這問題滿有意思的,《十住毘婆沙論》說:「共利為上人」,共利就是自利利他;但是《大智度論》里面提到:「但利他為上人」。那么這兩論是不是有矛盾,還是說重點不同,我們主要是探討這個問題。

　　一、《十住毘婆沙論》卷1,大正26,20b26-28:「世間有四種人:一者、自利。二者、利他。三者、共利。四者、不共利�！�

　　這里說到四種人,其中以「共利者,能行慈悲饒益于他,名為上人�！挂簿褪钦f能夠自利利他的是上等人。但是我們注意一下,這里所謂「共利」的定義,是強調(diào)「能行慈悲饒益于他」。換句話說,所謂的共利是以利他為先,從利他當中自己也稍微獲得一點利益。譬如說,你灑點香水給別人,自己也沾到了。這樣利他,自己也獲益。

　　二、《十住毘婆沙論》卷7,大正26,56a12-b2:「世法無憂喜,能舍于自利,常勤行他利,深知恩倍報,于此法中心無憂喜�！�

　　底下分別解釋,「世法」就是世間法,有所謂「利衰、毀譽、稱譏、苦樂」,一般俗話講,就是八風(fēng)。蘇東坡的那個「八風(fēng)吹不動」,不是東西南北風(fēng),八風(fēng)就是利衰、毀譽、稱譏、苦樂�！干嶙岳�,勤行他利者,菩薩乃至未曾知識、無因緣者,所行善行,舍置自利,助成彼善。」即使菩薩以前都不認識的人,跟他沒有什么特別的因緣,也能舍棄己利來利益他人。底下就有一個問題。

　　「問曰:舍自利,勤行他利,此事不然�！雇馊颂岢鲭y問:要利他,何必舍自利呢?「如佛說:雖大利人,不應(yīng)自舍己利。如說:舍一人以成一家,舍一家成一聚落,舍一聚落成一國土,舍一國土以成己身,舍己身以為正法�！� 舍一人以成一家,好像說舍比較小一點的,來成就比較大的,舍一家來成為一個聚落,舍一聚落成一國土。從這里來看,舍一人不一定舍自己這個人,有可能「死道友莫死貧道」(臺語)這一種的。乃至舍一國土以成己身,即使是舍一國土以成己身,也是為了自己,舍己身以為正法。

　　這句話有可能是出自《增一阿含經(jīng)》(卷31,大正2,722c2-3)。在《增一阿含經(jīng)》里面有類似這樣的一句話:「為家忘一人,為村忘一家,為國忘一村,為身而忘世間。」只有到這里,最后面的「舍己身為正法」沒有提到。我現(xiàn)在不確定到底《十住毘婆沙論》引用這段話,是不是就是《增一阿含經(jīng)》的這一段�！对鲆话⒑�經(jīng)》提到一個典故,這是在描述鴦掘摩羅比丘,也就是指鬘的故事。這故事我想應(yīng)該不少人聽過。鴦掘摩羅是個殺人魔王,他后來跟佛出家,成就了阿羅漢果。以前他是個外道,他的師父──外道的婆羅門師有邪見,告訴他:「你殺一千人以后,就能夠成天�！顾�就殺了很多人,殺了人以后,就把指頭剁下來串成花鬘,成為指鬘。最后,到九百九十九的時候,剩下一個,他就到處看都沒有人,正好他媽媽要送飯給他,他想:「咦,只剩下這一個�！咕拖胍獨⑺�母親。因為他聽他外道的師父說,殺了母親可以生更高的天�？墒钱斔�想殺的時候,佛突然出現(xiàn)了。佛出現(xiàn)的時候,他還沒看到,他只看到光,閃閃發(fā)光的照過來。開始的時候他很緊張,他以為國王率領(lǐng)兵眾要來殺他,刀劍金光閃閃。結(jié)果他想,不是。如果是國王帶來的兵馬,這些鳥獸一定是非常驚恐。但是他們唱的歌聲非常柔和,很好聽很祥和,那絕對不是。那到底是什么光呢?他媽媽知道這是釋尊,就說佛陀來了。他一想:「佛陀來了,那更好!」外道認為:「佛就像轉(zhuǎn)輪圣王一樣難得出世,能夠殺佛的話,便能夠生更高的天。」他就把他母親舍一邊,轉(zhuǎn)過來追佛。愈追卻離得愈遠,永遠追不上,結(jié)果他就喊:「停下來!停下來!」釋尊說:「我住,是汝不住也。」我是停著,只是你自己沒有停啊。他心里想,這一定不是平常人,就自己悔悟。跟佛出家以后,后來證了阿羅漢果。證了阿羅漢果之后,因為以前他殺了不少人,很多人都非常痛恨他,他去托缽的時候,都不施食給他,反而投擲刀杖、石塊種種,給他很大的折磨,但是他如如不動。有人就問:「像這么一個殺人的大壞蛋,為什么佛還教化他,他為什么這么利根,能夠快速證得阿羅漢?」佛就借著這個因緣,講了鴦掘摩羅的本生。

　　鴦掘摩羅以前是個王子。有一個國王一直到老年都還沒有孩子,就樹神、土地公、山神啊,到處拜,后來才感得這個孩子。國王想:「我年老了,要趕快讓他娶妻生子�！雇踝右恢钡侥昙o大的時候,都還不想成家。國王心里很慌,就想:誰有辦法讓王子過一個正常俗人的生活,我要獎賞他。后來有一段因緣,王子過俗人生活以后,有很多女性被他玷污了,很多人想要報仇。報仇時就找國王說:「現(xiàn)在兩條路給你選,你要保全自己性命,我們就把王子殺掉;如果你要保全王子,那我們就把你殺掉�！乖谶@個抉擇的時刻國王說:「舍一國土以成己身」。「舍一國土以成己身」是這時候說出來的,后面的「舍己身以為正法」,在《增一阿含經(jīng)》里面沒有看到。如果單看「舍一國土以成己身」這句話,從凡夫的角度來看,最后他還是愛惜自己的生命。外人引了這段話來,想要成立他自己的主張:「要利益別人的時候,不應(yīng)該舍棄自己的利益�！雇馊艘�了一段話「如佛說:雖大利人,不應(yīng)自舍己利�！挂詾榈紫逻@段話是佛的意思,若仔細看《增一阿含經(jīng)》,其實這些話并不是佛說的。外人是想利用經(jīng)里面的這段話,來成立自己的主張:「要利益他人,可以不必舍掉自己的利益�！怪饕�是想成立這個論題,那么外人就說:「先自成己利,然后乃利人」,利益自己之后,才利益別人,如果舍己利來利益別人,后則生憂悔。最后可能自己會后悔�！干嶙岳�利人」,如果你還自以為是智慧的話,那么你是這個世界中,「最為第一癡」。這是外人的看法,那么我們看龍樹菩薩怎么回答。 「答曰:于世間中,為他求利,猶稱為善,以為堅心。況菩薩所行,出過世間。若利他者,即是自利�！惯@里龍樹菩薩從另一角度來看,如果你利他,其實自己就得利了,「菩薩于他事,心意不劣弱」,這一句話很重要,也就是說,菩薩在自利利他,面臨抉擇時,有很多人先顧自己,自己顧好之后,心有余力才去利益他人。但是我們注意龍樹菩薩這句話:「菩薩于他事,心意不劣弱」,即使你在面臨重要關(guān)頭、面臨抉擇的時候,利他這件事絕對不打折扣。「發(fā)菩提心者,他利即自利。此義初品中已廣說�！�

　　前面提過自利、共利的地方名為上人,這里就不再詳談。跟這些有點類似的自利利他的文句,《大智度論》有這么一段話,我們可以互相作比對。 三、《大智度論》卷95,大正25,726b26-c23:「問曰:如余處菩薩自利益,亦利益眾生」,其它地方提到菩薩自利,還有利益眾生,那么在這里為什么「但說利益眾生,不說自利?自利、利人有何咎?」只有說純粹的利益眾生,而不說自利。我們說自利利他有什么過失呢?我們看龍樹菩薩的回答。

　　「答曰:菩薩行善道,為一切眾生,此是實義」;菩薩行種種的善法,事實上他是為了眾生,不是為了利益自己,這才是真實的意義。所以即使說要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也是為了利益眾生,才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并不是說,我是為了比二乘人更高,要來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他不是這種比高下的心�！赣嗵幷f自利,亦利益眾生,是為凡夫人作是說,然后能行菩薩道。」《大智度論》講得很明白,他說別的地方講自利又利益眾生,這是為了凡夫而作這樣善巧方便的誘導(dǎo)。為什么作這樣的誘導(dǎo)?因為一個人開始的時候,如果努力了半天,一點都沒有收獲,一般人不容易作得到。所以一開始說自利可以利人,何樂而不為?這樣誘導(dǎo)后,然后能行菩薩道。

　　底下就分別:「入道人有下、中、上。下者、但為自度故行善法;中者、自為亦為他;上者、但為他人故行善法�！顾�以依龍樹菩薩的立場,所謂真正的上,是純粹利他才稱為上;如有一絲絲為自己,頂多是「中」。純粹無為的利他,那才是上人。

　　外人當然不以為然,「問曰:是事不然!下者、但自為身」;這沒問題�！钢姓�、但為眾生」;外人是認為你只為利益眾生,這是中人;「上者、自利亦利他人」。如果只是利他,不能自利,這怎么算是上人呢?這是外人一般的想法。 龍樹菩薩回答說:「答曰:不然!世間法爾,自供養(yǎng)者不得其�！�,我們從世間法來看,自己供養(yǎng)自己沒有什么福報,真正的福報是利益眾生,那才真正的種福,你好吃的都給自己吃,那還有什么福報呢?對眾生沒有什么利益,就沒有什么福報�！缸院ζ渖矶�不得罪」;這句話需要加以思惟。譬如說:我們受戒,以殺、盜、淫、妄、酒的「殺」業(yè)來說,真正犯殺戒,需要具備幾種因緣:第一,起殺心;第二,對方是眾生;第三,起眾生想,有的雖然是眾生,但是你認為是木頭,并沒把他認為是眾生想,那還不具足;第四,興方便,就是你用刀或毒藥或挖土坑等等種種方便;第五,命斷,有的只是殺而未遂而已。以上種種因緣具足,才是真正犯殺戒。如果說,以五戒、比丘戒、比丘尼戒、沙彌戒等等來說,這是盡形壽,這個戒體是依著身而有。自殺來講,當然佛教是不贊成自殺的,阿羅漢所作皆辦者除外。有人自殺,命根斷了以后,事實上戒體也沒有了。所以從出家戒法來判,自殺的人,他故意殺其它的眾生,那是犯波羅夷,但是自殺沒有犯波羅夷,不是完全不犯,是犯愚癡罪。從這個意義來說,「自害其身而不得罪」,沒有像犯波羅夷罪那么重。同樣的,你供養(yǎng)佛可能有很大的功德,供養(yǎng)自己則沒有什么福報�！敢允枪�,為自身行道,名為下人。一切世人但自利身,不能為他;若自為身行道,是則折減,自為愛著故」;因為自己愛著自己,到這里為止,只是下人。

　　下面開始描述上人: 「若能自舍己樂,但為一切眾生故行善法,是名上人」,這是純利他的,因為與一切眾生不同�！溉舻珵楸娚�故行善法,眾生未成就,自利則為具足」,我們純粹為眾生而行種種善法,即使眾生還沒成就,自利其實就已經(jīng)具足了;所以我們在作種種善事,善巧的人其實在修福報的同時,也能兼修空慧。譬如二○○一年九月十七日許多地方鬧水災(zāi),自己家里已經(jīng)淹水了,他也能夠出來救其它的眾生,能夠在困苦的時候來利益眾生,他本身沒有這種你我的差別。而不是說,你們需要我救濟,而顯得很高慢。如果連這個也能夠警覺得到,并破除我相、貪瞋等種種的執(zhí)著,在修福報的同時也兼修空慧,那真的是�；�雙修了。所以能夠利益眾生的時候,也能夠在這里修空慧的話,其實自利就已經(jīng)具足,有福又有慧。到這里為止是指上人。

　　接下來「若自利益,又為眾生,是為雜行」,雜行是兼雜的,不是純粹的完全利他。 同樣的,「求佛道者有三種:一者(下人)、但愛念佛故,自為己身成佛。二者(中人)、為己身亦為眾生。三者(上人)、但為眾生,是人清凈行道,破我顛倒故�！�

　　下面這一段是在形容上人: 「是菩薩行般若波羅蜜時,無眾生乃至無知者、見者」,也就是說沒有我、人、眾生、壽者相,「安住是中,拔出眾生于甘露性中�！惯@是利益眾生�！父事缎哉�,所謂一切助道法。何以故?行是法得至涅槃�！顾�謂一切助道法包括很多,三十七助道品、三解脫門等等都是助道法�！傅馈故恰钙刑帷共煌�的翻譯,三十七道品在梵文、巴利文來講,是三十七菩提分法,所以中文的「道」字雖然也有道路的意思,但是有很多地方是講「菩提」,是「正覺」的意思,「助道法」即幫助菩提之法。「涅槃名甘露性;是甘露性中,我等妄想不復(fù)生�！咕褪菦]有人我見�！甘瞧兴_自得無所著,亦令眾生得無所著,是名第一利益眾生」,這是三心相應(yīng),他是志求無上菩提為信愿,大悲為上首,且以無所得為方便。

　　我們從這兩部論來比對,《大智度論》強調(diào)純粹利他的是上人,而且更強調(diào)利益眾生的時候不執(zhí)著,沒有人、我見的差別。但是我們看《十住毘婆沙論》,沒有特別強調(diào)利益眾生的時候不執(zhí)著,是強調(diào)結(jié)果,你不害自己,也不害別人,并且雙方都得利,它是從這個利益來看。所以在字面看起來好像不同,事實上兩部論強調(diào)的重點不一樣,并沒有矛盾,這一點希望大家能夠會通。

　　四、印順法師《寶積經(jīng)講記》說:「菩薩雖以利他為重」,不是說完全利益眾生,而到處傷害自己,一點益處都沒有,或自己去成仁,不是這樣的,實際上是「自利利他相成的。如修廣大正行,都是與眾生有利益的。而現(xiàn)在要說的方便教化,又都是從自己修的集得來。我們希望怎樣自利,就更怎樣去利他,所以菩薩是在利他為先的原則下,去從事自利利他,上求下化的工作�！�

　　五、印順法師《寶積經(jīng)講記》p.275說到:「菩薩的修學(xué)佛法,是為了眾生�！� 我們要利益眾生時,自己要作個好榜樣,如自己沒有作好榜樣,只希望他人好好去修學(xué)佛法,這不容易讓人家起信。所以我們「要利益眾生,就必須自己修治悟入」,對治自己的煩惱。所以「菩薩是為了利他而自利,從利他中完成自利」,如專為自己著想,那就不是菩薩的風(fēng)格,而是聲聞了。

　　所以聲聞跟菩薩,不是說所有的聲聞都不利他,而是開始的時候,聲聞重在自利,證悟以后,隨緣再利他,這是聲聞的發(fā)心。但是菩薩是不求自己先證悟,而是以利他為先,從利他當中自己慢慢來體會空性,修福報修智慧,從利他當中來成就自己�！秾W(xué)佛三要》、《我之宗教觀》有段不錯的解說,請大家自己再參考。

　　※參見印順法師《我之宗教觀》p.62～65;《學(xué)佛三要》〈自利與利他〉p.141～154。

　　福嚴佛學(xué)院院長.厚觀法師講于福嚴推廣班《十住毘婆沙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