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死生的論述

　　死亡,你怕嗎?

　　同樣的,我再問你:回家,你歡喜嗎?

　　古人說“視死如歸”,死亡就等于回家,回家是應(yīng)該歡喜呢?還是可怕呢?這是值得我們?nèi)ナ∷己捅鎰e了。

　　在佛教里,對于“死亡”的看法,認(rèn)為人是死不了的,人生是圓形的,生死是循環(huán)的,所謂“老病死生”,生了要老,老了要病,病了要死,死了又要再生。等于空間有東西南北,你依循著東西南北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圈之后,還是會再轉(zhuǎn)回來的。就例如,現(xiàn)在我要向東去,從桃園機(jī)場搭機(jī)前往紐約,飛行十八小時,就可以到達(dá),如果再繼續(xù)飛行,也一樣經(jīng)過十八個小時,一定又是回到桃園;環(huán)球旅行,到最后就是回到原點(diǎn)。

　　人生了要死,死了要生,這是必然的,只是我們?nèi)送�往愚癡不懂,當(dāng)一個人出生的時候,全家大小都是給予祝賀:“喔!生了兒、生了女,弄璋、弄瓦了!”其實(shí),生了必定要死,死亡并不是等到要死了的時候才知道,從出生的那一刻就知道會死亡。同樣的,死了以后又會再生,既然會再生,人又何必要悲傷呢?所以,對于生死問題的看法,我們要重新估定它在人生里的價值。

　　就好像我們的心,有生、住、異、滅,一個念頭生起,還沒能停留,它就變化了、消滅了,緊接著又是另外一個念頭的生起,念念不停。生死也是如此,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是不停的。又例如,季節(jié)有春、夏、秋、冬,冬天來了,還怕春天會很遠(yuǎn)嗎?物質(zhì)有成、住、壞、空,有了一個空地,就可以建一棟大樓;大樓壞了,有了空地,又可以再重建啊!地球上,多少人起高樓,也有多少高樓倒塌了又再起,不都能看得出生死、生滅就是這樣一個循環(huán)嗎?

　　我從小出家,經(jīng)常聽說歷代大師們往生的事跡,他們有的預(yù)知時至,有的自我祭悼,有的先行向各方告假,訴說自己于何時要跟大家別離;也有的以死亡做游戲,如飛錫禪師倒立而亡、普化禪師游化四城門后示寂�；蛟S這許多佛門的故事聽得太多,同時,我幼小的時候出生于戰(zhàn)亂,跟死尸可以睡在一起,也曾經(jīng)目睹陣亡將士們的遍地尸骨,雖不如山,也到處皆是,所以,對于死亡,就沒有那么樣可怕的想法了。

　　死亡不可怕,只是死亡的那一個剎那、那一個時刻,死法是值得計較的。死亡的苦樂不同,就像過去的刑法,有的人是千刀萬剮,有的人是五馬分尸,有的人是亂棍打死,有的人是請君入甕,有的人是砍頭斬腰,非常殘酷�，F(xiàn)代的刑法就比較人道,或者吃安眠藥、打麻醉針,再給予一槍斃命,讓死亡不致那么痛苦,甚至死亡也可以如同睡覺一般的平常。

　　人是死不了的,就等于木柴燒火,一根木柴燒完了,又再燒另外一根木柴。一根一根的木柴雖然不同,就好比人生的階段不同,但生命之火是一直燃燒不熄的。又好像我們手上掛的念珠,一顆念珠、二顆個念珠……,當(dāng)你撥數(shù)到一○八顆的時候,它又會再回過頭來。生命也是如此,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就像是一個一的念珠。所謂“六道輪回”,就是這個意義。所以,面對死亡,我們應(yīng)該要看得很平淡。再說,也有的老人,覺得自己本身的“機(jī)械”老朽了,必須要更新,而希望死亡。就像衣服舊了,當(dāng)然要換新的;房子壞了,當(dāng)然要重建,人的死亡就如同換衣服,就如同重建房屋,這是不值得什么大驚小怪的。

　　人之所以畏懼死亡,就是他不知道死亡以后要到哪里去;因?yàn)闆]有目標(biāo),所以感到畏懼。假如你知道人死亡了以后,還會再來人間,就不怕了。像我,一再認(rèn)為我還會再來做和尚,甚至,我也曾經(jīng)勸天主教單國璽樞機(jī)主教說:“來生,你還是去做主教,我也再來做和尚。”因?yàn)槲覀冇羞@樣的目標(biāo),就不覺得死亡有什么可怕。單國璽樞機(jī)主教在癌癥末期時,還做了一趟“生命告別之旅”,真正表現(xiàn)了一種樂觀的態(tài)度。

　　總之,死亡就等于現(xiàn)在的移民一樣,從這一個縣城搬遷到那一個縣城,從這一個國家遷移到另外一個國家。當(dāng)然,你要移民,也要知道自己的資本如何,假如你的資本很多,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就可以購買華屋大廈,一樣地享受榮華富貴;假如你的資本不足,移民到另外一個區(qū)域,窮愁潦倒也就在所難免。

　　所以,我們在生死之前,就等于在移民之前,要先作好準(zhǔn)備,了解自己未來的資糧豐富、不豐富。假如說,你在死亡的時候沒有目標(biāo),或者也沒有資糧,就好像犯了刑法要充軍,究竟要充到什么地方、會有什么樣的遭遇,你都不知道,那當(dāng)然是會感到很可怕的了。

　　另外,人對死亡會覺得可怕的原因,就是對“生”的不舍,因?yàn)樗�在生的時候,一定有很多的親人、很多熟悉的地方、很多知道的事物,甚至已經(jīng)擁有了很多的財富。他覺得,這樣一死,什么都不是我的了,所以就舍不得。其實(shí),人生不會是所謂“一場空”的,在你本性里面擁有的功德財富,比留在世間上的家業(yè)財富更重要,都是你可以帶走的。

　　也有的人害怕死亡,是擔(dān)心死了以后,現(xiàn)生所有的關(guān)系都沒有了,到了一個完全生疏的地方,這在佛門里叫做“隔陰之迷”。因?yàn)閾Q了一個身體,就等于換了一個國家、城市,所有的街道、商店、人事都不同了。但是這也不足悲哀,因?yàn)槿松�就是這樣,這邊去了、那邊來了,你可以重新建立新的因緣、新的關(guān)系。

　　所以,從佛門來看,我們在六道里輪回,假如千千萬萬億億年地追算起來,所有世人、一切眾生,誰沒有做過我們的父母兄弟姊妹呢?誰沒有做過我們的妻子兒女呢?如果這樣一想,其實(shí)普天下之人,不管你是哪個種族,不管你是哪個國家,不管你是哪個區(qū)域,都是有緣人,都是曾經(jīng)與我有過關(guān)系的。所以,佛教講“因緣”、講“緣起”,大家都生存在“緣起”里面,緣聚則生,緣滅則散,緣起緣滅;這個“緣”的道理,才是生死的關(guān)鍵、生死的中心。

　　也因此,佛教有一個很淺顯的道理,在人間,都叫你要“廣結(jié)善緣”。緣結(jié)得多了,未來關(guān)系就良好;少與人結(jié)緣,將來必定到處不便。所以,你信仰宗教、不信仰宗教不是重要,不過,你行善、行惡,你結(jié)緣、不結(jié)緣,對自己的未來是非常重要的。

　　其實(shí),世間上的人對自己的過往也有某一些了解。例如,見到某人了,就說:“我們有緣來相會。”可見得他知道有過去的關(guān)系�；蛘哒f:“我們共結(jié)一個來生緣吧!”像夫妻希望來生還能再做夫妻、師徒希望來生還能再做師徒,這就要靠愿力了。比方有人說:“我愿意移民到歐洲!”“我愿意移民到澳洲!”有時候,愿力也能左右人生的趣向。但是在佛教里,有所謂“信、愿、行”,你有了“愿”,能不能如愿,后面的行為、行動也是關(guān)系重大。

　　總之一句,宇宙間所謂“真理”,都在一個“因緣”里面,能參悟“因緣”,就能透徹這個宇宙萬有的種種一切。

　　說到人死了以后,要怎么做呢?現(xiàn)在的兒女都會為父母、長輩舉行超度法會,為什么?怕父母墮入到地獄里受苦,所以要給他們超度。這是錯誤的,是不孝的想法。你為什么不想你的父母可以升到天堂?可以再生到人間?為什么你要讓他墮到地獄里呢?我覺得,佛教在中國,誦經(jīng)超度的儀式,固然適應(yīng)了社會人間的一種要求,但不一定是合理。

　　所謂“佛法如舟航”,一個人有了罪業(yè),要沉淪了,能有慈航普度,就不墮落,超度也有這個作用;但是,現(xiàn)在說要念經(jīng)超度,你如法不如法,你相應(yīng)不相應(yīng),這也是一個問題。

　　我認(rèn)為,現(xiàn)在追悼父母、長輩死亡的最好方法,是開辦紀(jì)念會,講述他的功德好事;為他造福結(jié)緣,做一些或獎學(xué)、或救貧的善事,讓他獲得你的善緣祝福。這么做,就好像你寄款給歐洲、澳洲的親戚朋友,幫助他,可能他就會得到你的助緣。

　　所以,在佛門里,紀(jì)念亡者不重視形式。例如慈航法師他死亡的時候,就叫人說:“不必為我放焰口、不必為我超度,大家就念觀世音菩薩,培養(yǎng)你們各自的因緣吧,我究竟會到哪里去,我自有我的因緣。”說實(shí)在話,在慈航法師的意思是,如果他應(yīng)該下地獄,你們也救不了他;如果他應(yīng)該上天堂,你們也不一定是助緣,不能幫忙多少。所謂“各人生死各人了,各人吃飯各人飽”,在佛教講,各人的行業(yè)還是要自己負(fù)責(zé)的。

　　佛教里,也有一個測量亡者投生何處的方法。究竟是生到善道呢?生到人間呢?還是生到惡道呢?有一首四句偈這樣說明:“頂望眼生天,人心餓鬼腹,旁生膝蓋離,地獄腳板出。”

　　至于說人死了做鬼,這是投生到另外的世界,也不是不可能,但不是必然的;投生到驢腹馬胎,也不是不可能,但那也還是業(yè)報,可以流轉(zhuǎn),并不是說人生的未來就完全沒有了希望。等于牢獄的刑期滿了,出獄后,還是可以過一個正常的人生。不過,人生還是不要犯罪的好,生生世世都做善人、好人、正常的人,那是最重要的啊!

　　前幾年,英國黛安娜王妃逝世十周年,兒子、親友、大眾以唱歌、奏樂來紀(jì)念她,那又未嘗不是一個最好的懷念祭悼。所以,我旅行世界各地,看到許多國家的人民,他們對親友的死亡,似乎看得都不是那么樣嚴(yán)重,尤其在生的時候,大家好好相處,死亡了以后,就好好地告別。不像中國人,在生的時候?yàn)榱死�益斗爭、為了不同對�?甚至于夫妻之間視如仇人,父母兒女之間嫌隙怨恨,到了死亡的時候,才呼天搶地,哭鬧得天翻地覆,不能自己。兩個極端的表現(xiàn),就好像戲劇一樣,實(shí)在讓人感到人生很虛假。

　　事實(shí)上,你何必等到人死亡的時候再來傷心呢?平常相處,彼此相親相愛一點(diǎn),不是很好嗎?就算是死亡了,也不必太過悲傷,祝福他,彼此還是會有一個未來的因緣。

　　在佛教里,我也親眼看過,多少念佛的人預(yù)知時至。例如,臺北念佛團(tuán)的團(tuán)長李濟(jì)華居士,在佛堂里跟大家告別后,就往生去了;香港東蓮覺苑的苑長林楞真,今天跟大家說:“我明天要跟你們告別了。”隔天早上大家一到,看她還在吃早飯,都想:“怎么可能告別呢?”但是吃過早飯后,她說:“我們大家來念佛吧。”就這樣,她在念佛聲中往生了。我想,死亡能夠這樣的逍遙自在,生死不就都是一樣了嗎?還有什么可悲哀的呢?

　　我十歲的時候,不知道父親的死亡;我七十歲的時候,九十五歲的母親在美國去世,我從臺灣連夜搭機(jī)趕到美國為她處理后事,但沒有感到悲傷,反而覺得母親能夠活到九十五歲,這么高齡,也是很值得祝賀欣喜的事情。不過,我也自問:是我不孝嗎?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還是說,因?yàn)槲疑碓诜痖T里面,通達(dá)了解生死的關(guān)系了呢?

　　現(xiàn)在貧僧也老矣,老病死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降臨到我這里來?不過,我在過去年輕的時候,最顧忌的,就是怕自己在死亡的時候非常痛苦,讓人家笑話:“一個出家人,怎么在生死關(guān)頭還這么痛苦、不舍?”因此,我一直在訓(xùn)練自己,應(yīng)該怎么死亡才是最好。

　　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對自我的磨練是到什么程度了,但是我相信我不計較死亡,只要不痛苦,當(dāng)它睡覺、安眠就好了;雖然“油盡燈干”是人生必經(jīng)之路,我也不至于有很多意外的疑難雜癥,沒有恐懼了。至于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一切,它本來就不是我的,是大家的,所以一切還是歸于大家。

　　不過,說我沒有帶來,也不會帶走,那也不見得。我這一生的各種緣分,你給我的、我給你的,它們不都會隨著我嗎?所以,我有一篇《真誠的告白》,那就是我最后要說的話了。

　　在佛教里,念佛人向往的極樂世界究竟在哪里?佛教說:“唯心凈土,自性彌陀。”我覺得,念佛的人會再回到人間來,因?yàn)槿碎g也有極樂凈土啊!就是參禪的人悟道了,死亡以后,他的聰敏、知識、知見,也會幫助他未來再到人間轉(zhuǎn)世。這不就是他們今生念佛、參禪所得到的好的結(jié)果嗎?所謂“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你要這樣修、要那樣修,必定都有所得。如慈航法師說:“法性本來空寂,因果絲毫不少,自作還是自受,誰也替你不了。”就是這個道理了。

　　一般人常問:“我的未來要到哪里去?”我認(rèn)為多數(shù)的人是再回到人間來。但是,同樣是人,也有富貴的、窮苦的、卑賤的不同,就等于一般說的有福、沒有福。換句話說,天堂、地獄都在人間,不過,同樣是人,有的人好像活在天堂里,也有的人好像活在地獄里。既然天堂、地獄在人間,所以我說人還是會再來人間的。就等于樹木、花草、豆子在哪里種下了,它未來就在哪里生長。

　　天堂在哪里?就在人間;地獄在哪里?也是在人間;常寂光凈土、虛空在哪里?都是在人間。那么現(xiàn)在科學(xué)家一直在研究一個問題:究竟其他的星球有沒有人?我在想是有的�；蛘咭灿腥藛�:其他的星球上有沒有水?有沒有生命?這不用研究,其他世界必定也有同樣的情況,因?yàn)樘摽諢o限,其大無比呀!就好像我們都聽說過的,早在幾百萬年前,就有中國人了。不過,歷史文化要進(jìn)步很難,從石器時代、銅器時代,慢慢地到了農(nóng)業(yè)時代、工業(yè)時代,這是歷經(jīng)多少時間的周折啊!

　　話再說來,很多人都在講說“前世今生”,有的沒有根據(jù),道聽途說,也等于八卦新聞一樣;有的人講“前世今生”,也合乎人生的邏輯,不是完全沒有規(guī)律,這就不用去否定它,但也不用去執(zhí)著它。如果夫妻真的投緣的話,共同發(fā)愿,是會有來生緣的;如果真的是冤家的話,也必定是要分開,各奔東西的了。

　　目前還有一個問題尚待研究,古今人事,究竟唐堯虞舜活了多少歲?彭祖真的八百歲嗎?現(xiàn)在也有數(shù)據(jù)顯示,真有彭祖其人,也真的活到八百歲,但是在那個時代是以小花甲方法記歲,也就是一年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六十天,如果用現(xiàn)在的算法,實(shí)際上彭祖是活到一百四十歲左右。這么一說,唐朝時期的僧人菩提流志一百五十六歲,就更為高壽了。

　　死亡,古今以來,都是非常神秘的。因?yàn)槿怂劳隽艘院?不知道會到哪里去?其實(shí),佛教的《因果偈》說:“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未來果,今生作者是。”如果你要知道未來,看看今朝就知道了。

　　人之一生,過生日要慶祝,結(jié)婚要慶賀,死亡也要送葬以示哀榮,甚至于一個人死了,還要做頭七、二七……,七七不夠,還要做百日、做周年等種種紀(jì)念。這就要看你的功德了,你有功德,所謂“立功立德”,則讓人懷念,如日月長存;你沒有功德,如草木同腐朽,死亡也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你想留什么在人間呢?人的一生,活的歲數(shù)多、歲數(shù)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留下的生命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