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壇經(jīng)講話

　　代序 禪與現(xiàn)代人的生活

　　（一九八九年國際禪學(xué)會議主題演說講于佛光山）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大家吉祥如意！

　　這次佛光山承辦國際禪學(xué)會議，會議主題為“六祖壇經(jīng)之宗教與文化探討”，由星云發(fā)表主題演說，至感榮幸！

　　《六祖壇經(jīng)》不但是佛教禪學(xué)的一部寶典，而且被我國錢穆博士推為研究中華文化的必讀之書。《六祖壇經(jīng)》全文皆以禪學(xué)為主。禪的思想，為東西方文化共同接受，因為禪不是甚么神奇玄妙之理，禪只是一種生活，是大、是尊、是真善美的境界，是常樂我凈的領(lǐng)域。

　　禪，是人間的一朵花，是人生的一道光明；禪，是智能，是幽默，是真心，是吾人的本來面目，是人類共有的寶藏！

　　禪，雖然是古老的遺產(chǎn)，但更是現(xiàn)代人美滿生活的泉源，因為禪的功用可以“擴(kuò)大心胸、堅定毅力、增加健康、啟發(fā)智能、調(diào)和精神、防護(hù)疾病、凈化陋習(xí)、強(qiáng)化耐力、改善習(xí)慣、磨練心志、提起理解、清晰記憶。”

　　尤其禪能令我們認(rèn)識自己，所謂“明心見性，悟道歸源”，“若人識得娘生面，山花野草總是春”。茲以“禪與現(xiàn)代人的生活”為題，分四點說明，就教各位！

　　一、禪的人間社會性

　　禪，不是什么神奇玄妙的現(xiàn)象；禪，也不是佛教專有的名相；可以說人間處處充滿了禪機(jī)，大自然無一不是禪的妙用。禪，像太陽的熱能一樣，像發(fā)電廠的光電一樣，只要有心，到處都有自己的熱能。

　　說禪有人間的社會性，因為禪不是少數(shù)人的，禪是人間的，禪是社會大眾共有的。佛陀在靈山會上，把禪法傳給了大迦葉，但把禪心交給了每一個眾生。

　　禪的光明照耀著人間；禪，溝通了人我的關(guān)系，溝通了心物的關(guān)系，溝通了古今的關(guān)系。禪者與禪者之間的接心、印心，處處都說明了禪的人間社會性，禪門一千多則的傳燈公案，不但玄奧，而且美麗。那些禪話里，處處都說明了禪者從矛盾中，見解如何去統(tǒng)一；從差別中，思想如何去融和；從分離中，精神如何去相依；從人我中，兩心如何去相通！

　　僧問洞山禪師：‘寒暑來時，如何躲避？’

　　洞山答說：‘何不向無寒無暑處去？’

　　僧再問：‘如何是無寒無暑處？’

　　洞山道：‘寒時寒殺阇黎，熱時熱殺阇黎。’

　　僧反駁道：‘你不是說到一個既不寒又不熱的地方，為什么又寒殺熱殺呢？’

　　洞山終于進(jìn)一步的說道：‘寒冷時用寒冷來鍛煉你自己，熱惱時用熱惱來鍛煉你自己！’

　　所以禪者不逃避人間，永遠(yuǎn)活躍在社會每一階層，在寒暑冷暖、榮辱苦樂、貧富得失、是非人我中不動心。“猶如木人看花鳥，何妨萬物假圍繞”，這就是禪者人間的社會性格。

　　“春城無處不飛花”；同樣的，“人間到處有禪機(jī)”。從許多禪的名稱，可以看出禪的社會性，如禪食、禪衣、禪床、禪座、禪燈、禪味、禪話、禪行、禪悅、禪喜、禪友、禪眷、禪用、禪心、禪人……等，人間社會里，哪里里沒有禪呢？

　　真正的禪者，山林水邊，陋巷鬧市，不分僧俗，不計男女，人人可參禪，人人可問道，所謂“一缽千家飯，禪僧萬里游”。禪者的云游行腳，就是那么人間化、生活化、社會化！

　　禪者的社會，亦即是禪者所住的禪林，他們對工作和合分工，他們在同道間參訪互助；他們修持中嚴(yán)格精勤，處眾時上下平等，生活里樸素?zé)o華，心地上統(tǒng)一歸真。今日人間社會上，流行著不少的病態(tài)，如：緊張、功利、自私、狹窄、執(zhí)著、暴力、虛偽、傲慢等，急需要禪者安祥、放下、大公、寬廣、空無、慈悲、統(tǒng)一、集中的良方來對治，這有賴各位學(xué)者專家推動，方始為功！

　　二、禪的時空普遍性

　　所謂禪，就如“萬古長空，一朝風(fēng)月。”在禪里，沒有時間的長短，沒有空間的遠(yuǎn)近，沒有人我的是非，沒有現(xiàn)象的變化。禪是剎那之中有永恒，一念之中有三千。“心中有事虛空小；心中無事一床寬。”因為禪者對時空有普遍性的悟入。

　　禪者的修證，不重成佛，只重開悟；千年闇?zhǔn)�，一燈自明，只要你一悟，何愁大道不辦？所以禪者修證悟道以后，你掛念他年老，他說沒有時間老；你要他旅行游覽，他說法界皆在他的心中。因為禪者一悟以后，就能泯滅時空內(nèi)外、自他對待。其實內(nèi)外、對待，實皆一如也。

　　茲舉如下數(shù)則詩偈，皆可明禪定皆一：

　　1.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內(nèi)定）；

　　拈花微笑，付囑摩訶迦葉（外禪）。

　　2.應(yīng)無所�。▋�(nèi)定），

　　而生其心（外禪）。

　　3.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凈身（內(nèi)定）；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外禪）。

　　4.猶如木人看花鳥（內(nèi)定），

　　何妨萬物假圍繞（外禪）。

　　5.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外禪）；

　　八風(fēng)吹不動，端坐紫金蓮（內(nèi)定）。

　　6.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云（內(nèi)定）；

　　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外禪）。

　　說到悟，那不是語言文字所能形容的，但悟必然是透過禪定可以體驗的，可以說悟才是參禪入定的真正目的。因為悟，可以領(lǐng)略到時間的永恒，可以體會出空間的無邊。悟，在人我里完全“生佛平等”，在時空里完全法界一如。

　　智通禪師半夜忽然起床大叫：‘我開悟了！我開悟了！’

　　一寺大眾都被他吵醒，歸宗禪師嚴(yán)肅的問他：‘你悟的什么？’

　　智通毫不遲疑的回答道：‘我悟的道理是：師姑原來是女人做的！’

　　這樣的回答，實在太妙了！師姑是女人，是多平常的事，但真正的懂是證悟諸法普遍平等，才真正的了然。石頭希遷的“未到曹溪也不失”，惟寬禪師的“道在目前”，都是說明禪的時空是普遍性的。

　　溈山告誡石霜：‘莫輕一粒，因為百千萬粒皆從此一粒生！’

　　三、禪的自尊規(guī)范性

　　禪，是絕對的超越，絕對的自尊，在禪者的口中“魔來魔斬，佛來佛斬”，絲毫不留一點情面；“佛之一字，永不喜聞”；黃檗禪師的“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以及臨濟(jì)的“既不禮佛，又不禮祖”，好像佛祖和他有什么仇恨。其實有這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自尊精神，才能和大覺世尊的禪道相應(yīng)。

　　禪者雖重視師承，但六祖大師的“迷時師度，悟時自度”，更為所有禪者效法。蓋禪者直下承當(dāng)，以表示對自我的尊重。詩云：“趙州八十猶行腳，只為心頭未悄然；及至歸來無一事，始知空費草鞋錢。”由此可見一個參禪者為了求真的精神，雖然八十歲的高齡，也要靠自己去找到他要的答案。

　　大凡一個禪人，他的修行，應(yīng)該注意下列四點：

　　自我觀照，反求諸己；

　　自我更新，不斷凈化；

　　自我實踐，不向外求；

　　自我離相，不計內(nèi)外。

　　我們這個時代，大多數(shù)人好像迷失了自己，只一味的乞求于別人的幫助；一旦失去了指引，自己就好像不能獨立擔(dān)當(dāng)。對這種“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的人，禪者自我尊重，應(yīng)是現(xiàn)代人的一帖良方。

　　禪者也非常重視自我的約束，自我的規(guī)范。自從六祖大師的行化大開以后，馬祖創(chuàng)建了叢林，百丈建立了清規(guī)。千余年以來，沒有一個禪者不守清規(guī)的。下列原則，是他們最重視的規(guī)范：

　　自食其力維持生活 不可傷害修道禪人

　　不壞團(tuán)體家風(fēng)信譽(yù) 不自宣說自我成就

　　每日必有發(fā)心作務(wù) 修福修慧感恩知足

　　物質(zhì)生活越淡越好 重視師承豎立宗風(fēng)

　　因為禪者重視生活規(guī)范，從不到處生是弄非，今日這個脫序的時代，應(yīng)該學(xué)習(xí)禪者的榜樣！

　　四、禪的生活實踐性

　　我們本次會議的主人翁惠能大師，就是一個從生活中修行成功的人。

　　惠能八月樁碓，親自作務(wù)，實為他進(jìn)入悟道的不二法門。離開了生活，固然沒有禪；離開了作務(wù)，更無法深入禪心。自古以來，像百丈的務(wù)農(nóng)、雪峰的煮飯、楊岐的司庫、洞山的香燈、圓通的悅眾、百靈的知浴、道元的種菜、臨濟(jì)的栽松、溈山的粉墻……等等，處處都說明禪者非常重視生活的實踐。

　　有人問趙州禪師：‘什么是禪法？’趙州指示他去洗碗，再有人問什么是禪法？趙州告訴他去掃地。因此學(xué)者不滿，責(zé)問趙州難道洗碗掃地以外沒有禪了嗎？

　　趙州不客氣的說道：‘除了洗碗掃地以外，我不知道另外還有什么禪法？’

　　有源律師請教大珠慧海禪師道：‘如何秘密用功？’

　　大珠道：‘饑時吃飯，困時睡覺。’

　　有源不解的說道：‘那每一個人每天不都在修行？’

　　大珠道：‘不同！別人吃飯，挑肥揀瘦，不肯吃飽；別人睡覺，胡思亂想，萬般計較。’

　　現(xiàn)代人的生活，普遍的追求感官的刺激，以為快樂，其實閉起眼睛來的觀照禪心，那才是快樂的泉源。

　　今日社會，每個人都想發(fā)財升官、娶妻生子，但升了官發(fā)了財，他過的生活并不快樂，有夫妻兒女，煩惱更大。還有不歡喜別人的擁有，不愛見別人的快樂，成為最大的生活上的苦惱。如能實踐禪的自我淡泊的生活，實踐禪的服務(wù)喜悅的生活，則當(dāng)下就是一位真正的禪人了。

　　剛才我向各位報告的“禪與現(xiàn)代人的生活”，我講的第一點是“禪的人間社會性”，第二點是“禪的時空普遍性”，第三點是“禪的自尊規(guī)范性”，第四點是“禪的生活實踐性”。我只是做一個引言，更精彩的，則有賴各位發(fā)表的高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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