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造

  自造

  ──十四年十二月在蘇州自造寺講──

  上下數千年,縱橫數萬里,人民種族之龐雜,學術思想之紛歧,實不可一概而論!故今抽繹講述數項于下,以窺一斑。

  一、有一類知識活潑之人,不甘枯槁沉悶于一生數十載光陰之下,茫茫以生,昧昧以死,來不可待,往不可追,薾然役役,受形待盡,于是起要求的思想,對人生形成之由來,及宇宙萬有之緣起,求其一個明白。但因無研究的利器,憑著意識測度,錯覺模仿,其結果于光影門頭遽下武斷,謂人生由來,宇宙緣起,均是操于一有人格的大神為之主宰,為之支配。然此真宰的大神,又超乎人類萬有之上焉。但此等神話,自遠古至近今,經世事后先的遷變,人智遞邅的發(fā)展,其趨勢不得不隨其所應之潮流以更改其主張,故有多神、一神、泛神等論。其所主所說雖代代不同,其有神之觀念一也。此名為神造論。

  二、有一類世間學者,不滿意神造論,于是生種種的反響,用科學分化方法,搜歷史、古物,考證、實驗、推究人生之由來,宇宙之緣起。其結果,于種種說明下一假定,謂人生與宇宙,均是物質組織成形。如發(fā)現人身或由若干原質,或由無數細胞之結合,而人生則從下等動物進化來也。其發(fā)現全宇宙的事物,亦惟是同一方法。故其說明一事一物的成壞,必一個一個、一段一段的剖析,析至于不可析,巧立一名,或原質、或原子、或電子、或愛、或力等,為形成宇宙萬有不同之要素,雖時成時壞,其要素不過時顯時潛,自成一種物質不滅的觀念。雖命名各各不同,其唯物觀念一也,此名為物造論。

  三、更有一類人,雖亦作種種的研究,解決宇宙萬物問題,含有神造、物造之彩色。然不若前二者傾向于兩方,各走極端。如推求世界萬有未發(fā)生以前之本體如何,有以空為本位,從空無中漸漸化生世界萬有。如云:“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此為虛無造論。有以元氣為本位,從混沌元氣中有陰陽消長不息之變化,于是逐漸形成世界萬有,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等,此為太極造論。

  綜合上各種推究的結果,宇宙萬有如何發(fā)生,如何造作;莫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以佛法觀之,彼所主之神造論、物造論、虛無造論、太極造論,無非夢中說夢,而反自以為覺,固哉其迷也!然其顛倒迷妄之原因,大概可分為二:一、不明真實法相義,二、不明真實因果義。蓋彼亦曾推究到法相義、因果義,例如能創(chuàng)宇宙萬有之神為因,所創(chuàng)宇宙萬有為果,此為因果義。又神者為宇宙萬有之實在,恒常不變,宇宙萬有者,為神之現象,變化不居,此為法相義。其所明因既非真因,其所明果亦非實果。因果既非真實,則法相亦屬顛倒。扼要言之:因發(fā)明此等之鼻祖,均是生死凡夫,以無明迷惑心為動機,發(fā)其千差萬別之思想,造千差萬別之事業(yè)耳。若夫大塊載之以形,勞之以生,佚之以老,息之以死,鼠肝、蟲臂、龜毛、兔角,任造化之推移,循宿業(yè)之發(fā)現者,更無足論矣!

  若以佛法言之,無別造作者,唯是自造。何以故?凡真能造作者,與其所造作物,總不離各自活潑靈明運動知覺之心,發(fā)動種種因、種種緣,因緣和合、則宇宙萬有從之創(chuàng)造。其創(chuàng)造之原始,即迷此真實法相義、真實因果義,莫知起始,無所終窮,因因果果,遞邅無間,通達佛法者,即抉破此二種之迷,明生即無生故。迷此二種故,就此活潑潑的心對逆順的境界,發(fā)生種種惡念,作出種種的惡業(yè),造成三惡道的依正二報。若就此活潑潑的心趨向于正義道德上行,所謂持五戒,行十善,修四禪,入八定,造成三善道的依正二報。故此三界──六道──各個眾生,依各自活潑靈明心而造作,造何因,得何果,此之謂業(yè)報。得此業(yè)報之業(yè)報總體,名阿賴耶識,亦名業(yè)識。歸就于各個眾生,或三惡道、或三善道之各類范圍,就此各類范圍,內變身命,外變器界,故人生之由來,宇宙之緣起,各各是自己所造。自造之身命,住自造之世界,自造之世界,還載此自造人身命。各就其各個眾生自識所造之善惡差別,所得各個自類身命、世界,美丑、壽夭、凈穢不同。能如此澈底了解人生宇宙,識得如此為真因,如此為實果,則若因若果及貫通因果之法,即是真實法相。故要求明白此二種者,不于外求,就于現在剎那間靈明活潑心中求。識得現在受者果,即是過去因,現在作者因,即是未來果。故此因果,皆自造也。造苦因,得苦果,奚怨奚尤!造樂因,得樂果,何幸何欣!乃知現在受苦果者,亦可造樂因得未來之樂果;現受樂果者,若是造苦因,亦可招未來之苦果,善惡輪回,苦樂循環(huán),如春蠶作繭,自纏自縛!如夜蛾赴火,自燋自爛!誰是自癡甘醉此者?

  人間世有真慧心者,感此苦樂相仞相靡無窮極之宇宙,欲求脫離,即就此靈明活潑之心,趨于善,去于惡,擴充移植以造圓滿善因,減縮鏟除以凈盡其惡因,得證羅漢、辟支佛、菩薩、佛陀之果位,亡其分段,乃至變易生死,亦不外從此一念靈明活潑的心行去耳!豈從外得,豈事他求哉?亦不過如握手成拳,舒手成掌耳。十法界迷悟染凈、因果凡圣,皆自心造。華嚴經偈云:“應觀法界性,一切惟心造”。故凡真能明白因果者,亦必能明白法相,能如此確實真信,洞底了解,即為宇宙之王,于萬有之中得其自在。從此之后,凡所修持,都憑自己決定,其中間所經過歷程,則與三乘往覺先賢如出一轍,必無疑者。但是、眾生無始虛妄習氣非常之重,茍能稟教修持,念茲在茲,或暫伏煩惱的現行,智慧暫時開發(fā),貫通因果事相,覺悟真實理性,既而時過境遷,無明又發(fā),智慧隱蔽,不能得其真把握。要得此真把握,亦無他術,宜研究經論,或親近明眼高德,對于佛祖真如等流的言教,有發(fā)憤忘食、樂道忘憂的境界,淪骨浹髓,純與真理融化,一舉一動皆從個中流出,此為有力之覺悟,雖天下非之而不加沮,天下譽之而不加勸,所謂立定腳根,八風吹不動也。從此所起之思想無不純凈,所發(fā)之言論無不中肯,所作之事業(yè)無不適當,對于向來種種謬誤根本凈除,到于圓滿菩提歸無所得也。

  然此行證,固不無先后之異,及達到目的地一也。第一、即持戒清凈,止息諸惡,調善身心。不有持戒,定無由入,慧無由發(fā)。故持戒為定、慧之嚆矢,菩提、涅槃以戒為基礎,其重要可知。人能持戒,如新浴之身,得一種非?煊涓邼嵵烁褚。第二、即禪定寂靜:使內心精純,不因外妄動而得安寧。實因持戒之力,遮身口七支之過,得專志于內而獲鎮(zhèn)定,縱使外物誘炫,亦莫之奈何!故人若能得定,即精神作用和平統(tǒng)一。如一國一土,盜賊潛蹤,不事干戈,入其境者,如登春臺。入禪定者,一心寂靜,輕安快樂,有非局外人可知者。然此定心對于煩惱,惟伏而不能斷。第三、智慧圓明:要將無始黑暗惡習煩惱,以極明利之智慧斷除凈盡,故戒定猶殺散盜賊,社會表面雖現和平,其隱憂方興未艾;今此智慧,如搗破盜窠,使其無容身之處,殺者殺,投者投,肅清一切,再無鋒火之驚,使完全成一郅治國家,良善社會。煩惱根蒂既斷除凈盡,其靈明活潑的覺心清凈無疵,則依此心所變現之色身與器界,皆得其清凈,圓成其本具佛性功德,究竟佛果也。

  總上所講,依佛法根本成語,即教、理、行、果,所謂依教明理,依理起行,依行證果。故佛法雖浩瀚無涯,此實為佛法大綱。古今宏揚佛法大德,立宗判教,咸循此為起點,為歷程、為結歸,此佛法所以是微妙圓通深不可識者也。念佛法門亦然,因聞如來如實之言教,而得覺悟如此五濁惡世眾苦充滿之世界,都由無始煩惱心所招感變現,于是要求解脫此極苦世界,求生彼極樂世界,于是念念阿彌陀佛,念念厭離娑婆,念念欣生極樂。故知求生西方,依然憑此靈明活潑的心,豈離心外念彌陀,離心外生極樂?實因此心可造彌陀,可造極樂。今既自造,還自生之也。換言之,西方極樂世界亦由彌陀愿力所造成,故我們念佛求生,彌陀與極樂,不過為一種增上的勝緣。切實言之,我們將來所生到的極樂世界,所見到的阿彌陀佛,還是我們各個自心所造成耳。凡是生到極樂世界的眾生,同是一種清凈的心,同造一種清凈國土。凡是處在極苦世界的眾生,同是一種惡濁心,同造一種惡濁國土。物以類聚,共業(yè)所感,誠非虛語!故真實修凈業(yè)者,能發(fā)清凈心,修清凈行,即將阿賴耶識所含藏善種子,起善現行,各各為因,互互為緣,惡種子、惡現行滅盡,善種子、善現行充滿,自造成一種純清凈的世界,奚假他求哉!

  上來惟講自造二字,善體會者即可以通達諸法實相,即可以明白宇宙萬有,即可以明六道、四生,即可以明四圣依正。在會諸公聞之者,亦有動于中而興起修持乎?雖然、自之為自,究何是自?若云是心,心復何在?心之一名,其實如何?則又非窮參力究一番不為功,愿與諸君共勉之!(象賢記)(見?呔砦迤)

  (附注)原題“在蘇州自造寺念佛社之講演”,今依太虛叢書哲學集改題。

精彩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