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懷讓禪師的禪學(xué)思想

一、緒言

　　據(jù)《宋高僧傳》卷九記載,馬祖道一禪師曾總結(jié)南岳懷讓的思想說:“吾師之道存乎妙者也,無待而常,不住而至,能事集矣。”“無待”與“無住”的微妙法門,便是南岳禪法的特色所在。無待即對待的反面,世人喜歡將宇宙人生一切本體或現(xiàn)象以兩邊對待,或空或有,或大或小等,使人執(zhí)于迷情知解,不得解脫,故而泯滅有無等兩邊,以中道般若,觀諸實相,則自見宇宙人生之真相。無住是從把握真理的高度,任運自然,隨緣不變,于平凡真實的生活中體悟佛法,體現(xiàn)了懷讓禪師灑脫靈活的禪風(fēng)。本文參考《祖堂集》、《宋高僧傳》、《景德傳燈錄》、《佛祖歷代通載》、《五燈會元》等文獻(xiàn)資料,對南岳懷讓禪師的生平、禪學(xué)思想及其歷史地位作一簡略考查,以期求教于方家。

二、生平

　　955_L禪師,《宋高僧傳》稱其“俗姓杜,金州安康人也”。[1]金州安康即今陜西省安康地區(qū)的石泉縣南一帶。關(guān)于懷讓禪師出生的時間有二種說法,在《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二載道:

　　癸酉,上稱天皇,后稱天后。是歲讓和上四月八日生,有白氣六道貫天。大史奏聞:有

　　德之象,當(dāng)應(yīng)空門。帝曰:在何方位?史曰;安康分野。有頃,金州大守韓偕具表奏聞。帝

　　曰:道人之德,國之善慶。敕偕親詣?chuàng)嵝?兼厚賜養(yǎng)育之費。一家蒙之。[2]

　　文中記載懷讓禪師是癸酉年四月初八佛涎日出生,癸酉年即唐高宗咸亨四年(673),然而諸如《祖堂集》、《宋高僧傳》等都記載懷讓禪師出生于儀鳳二年丁丑(677)。后文有“垂拱四年十五歲拜辭父母,往荊州玉泉寺事弘景律師”[3]等語,若以儀鳳二年(677)生計算,到垂拱四年(688)才滿十一歲,若以咸亨四年(癸酉)計算,到垂拱四年剛剛滿十五歲。然而懷讓生于儀鳳二年是史家公認(rèn)的,那么{佛祖歷代通載》的依據(jù)是否與《祖堂集》所載的垂拱四年滿十五歲有關(guān),則有待進(jìn)一步考查。

　　至于禪師出生之日“白氣貫天”而驚動地方政府,并有史官觀天象以驗征,最終引起最高統(tǒng)治階層(當(dāng)時的天后)的注意而得到官方的撫恤,在《祖堂集》中有載。

　　杜家共有三個兒子,懷讓最小,據(jù)說他因生性友愛謙讓而取名懷讓。懷讓在幼年即穎悟非凡,表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品格。贊寧在《宋高僧傳》中說;

　　始年十歲,雅好佛書。炳然殊姿,特有靈表。識者占是出家相,非染俗貴。人寶來瑞,國慶無疆。方之麟鳳龜龍,無萬數(shù)也。天地?zé)o全功,氣序有盈虛。綱維缺壞,補塞不足。皆冥維密,惟應(yīng)度者,乃燭厥理,非庸庸所知也。[4]

　　師十歲即“雅好佛書”,有“識者”認(rèn)為他器宇非凡,是出家的法器。{祖堂集》中說此識者是金州有名的三藏法師玄靜。[5]大師的預(yù)言對懷讓及其家人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以至于年僅十五歲的懷讓,便被送到湖北荊州玉泉寺,依恒景律師(634—712)出家并學(xué)習(xí)戒律。恒景律師在《宋高僧傳》、《景德傳燈錄》等稱“恒景”,而《釋氏稽古略》等則稱之為“弘景”,實因宋代吏書因避太祖之父趙弘殷之諱而改“恒景”為“弘景”。[6]《宋高僧傳》卷五有《恒景傳》記載,荊州覆船山玉泉寺恒景律師曾跟隨南山律宗創(chuàng)立者道宣律師的弟子文綱學(xué)習(xí)律藏,后事師章安灌頂大師(依《佛祖統(tǒng)紀(jì)》卷十為章安國師,而《高僧傳》誤作智者大師)修習(xí)止觀法門,并創(chuàng)建荊州龍興寺,為著名高僧鑒真大師授具足戒,曾三度受詔人大內(nèi)傳授戒法。恒景律師文采華美,曾參與多所譯場,與實叉難陀等共譯《華嚴(yán)經(jīng)》等,并自“撰《順了義論》二卷、《攝正法論》七卷、《佛性論》二卷,學(xué)其宗者如渴之受漿”。[7]懷讓依止學(xué)識淵博的恒景律師學(xué)習(xí)戒律八年,便于通天元年(696)四月十二日在玉泉寺受具足戒,并繼續(xù)學(xué)習(xí)律藏。據(jù)《祖堂集》卷三《懷讓傳》載,于久視元年(700)七月十八日,懷讓自嘆云:

　　我受戒今經(jīng)五夏,廣學(xué)威儀而嚴(yán)有表,欲思真理而難契焉。又曰:夫出家者,為無為法,天上人間,無有勝者。[8]

　　先經(jīng)渺乙年的律學(xué)訓(xùn)練方受具足戒,依律宗受戒后五夏[9]學(xué)戒的傳統(tǒng),懷讓刻苦學(xué)習(xí)僧尼禁戒儀規(guī),但他覺得這只是形式上的禮儀,于是他就有了難以契悟真理,有違出家初衷誓求無為法的感嘆。

　　正當(dāng)懷讓感嘆出家人期應(yīng)求無為法,以生死解脫大事為務(wù)的時候,他的同學(xué)后來成為他的得意門生的坦然,給他以很大的啟發(fā):

　　時同學(xué)坦然,知師志高邁,勸師謁嵩山安和尚。[10]

　　關(guān)于懷讓在荊州不契而往安和尚處的事跡,《宗鏡錄》也有記載:

　　昔讓和尚與坦然禪師,在荊州玉泉聽律,二人共相謂言:我聞禪宗,最上佛乘,何必局

　　此小宗,而失大理。遂乃云游,博問先知,至嵩山宗和尚處。[11]

　　這位在嵩洛間演說“最上佛乘”的百歲高僧慧安禪師(582—709),荊州枝江衛(wèi)氏子,曾在隋大業(yè)年間(605—618)大事救濟(jì)災(zāi)荒,濟(jì)度貧民。于唐貞觀年間(627—649)謁黃梅,遂得五祖心旨。于是遍歷名跡,至嵩岳大闡宗風(fēng)。神龍二年(706),中宗賜紫衣摩衲,尊以師禮。并延人宮中,供養(yǎng)三載。

　　懷讓與坦然二師慕名而來嵩山,并得到了慧安長老的悉心教導(dǎo):

　　以嵩岳禪之泉海也,長安長老在焉�；�首咨之,既授而身心自在,超出塵垢,厭離文

　　字,恩會宗元。周法界以冥搜,指曹溪而退舉。[12]

　　這里說懷讓與坦然得到了安長老的真?zhèn)?已證得“身心自在,超出塵垢”的境界,為了使學(xué)生能更進(jìn)—步,慧安長老遂舉薦懷讓到南宗曹溪,以廣學(xué)多聞�！毒暗聜鳠翡洝穮s這樣記載道:

　　然言下知歸,更不他適;讓機(jī)緣不逗,辭往曹溪。[13]

　　這里說坦然在安長老處找到了歸宿,而懷讓仍然感到“機(jī)緣不逗”,才轉(zhuǎn)而南下曹溪參謁慧能六祖,而不是在安長老的推薦南下的。

　　能大師方弘法施,學(xué)者如歸。涉其藩閫者十三焉,躋其堂室者又十一焉。師以後學(xué)弱

　　齡,分於末席。虛中而若無所受,善閉而唯恐有聞,能公異焉,置之座右。會一音吹萬有,

　　衍方寸彌大千。同焉而友暢,弄焉而吻合。同受秘印,因為宗師。[14]

　　懷讓在慧能六祖的弟子中,資格比較低,但他誠誠懇懇,默默無聞地承事恩師,“詣曹溪參六祖,逾八年乃領(lǐng)法要”,[15]終于得到了六祖的印可,成了禪宗第七代祖師。懷讓在慧能六祖門下刻苦學(xué)習(xí)了十五年后(《祖堂集·懷讓傳》說懷讓在慧能門下十二年),“能公大事緣畢”,[16]便離開曹溪,往南岳衡山的般若寺觀音臺開演佛法。至于懷讓來到南岳衡山的時間,《釋氏稽古略》稱“先天元年(712)往衡岳居般若寺”[17]《景德傳燈錄》同此說);《宋高僧傳》則說是慧能六祖圓寂以后(約713年);《祖堂集》則認(rèn)為是“景云二年(711)禮辭祖師”。而《佛祖歷代通載》則稱懷讓離開曹溪后,“乃陟武當(dāng),窮棲十霜,朅來衡岳終焉”。[18]

　　關(guān)于懷讓以“觀音”為號的傳說,也有兩個說法�！斗鹱鏆v代通載)說:

　　托般若勝概,有觀音道場,宴居斯宇,因以為號。[19]

　　這里說因為懷讓住南岳衡山般若寺觀音臺,便以此為號。然《宋高僧傳》卻說:

　　讓乃躋衡岳,止于觀音臺。時有僧玄至拘刑獄,舉念愿讓師救護(hù)。讓早知而勉之,其僧

　　脫難云:是救苦規(guī)音。得斯號也,亦由此焉。[20]

　　這里的懷讓禪師已被神化成觀音菩薩的化身了,顯然是人們?yōu)榱司拺讯U師的德行而以此寄托情思的。

　　至于懷讓禪師的生卒法臘,侏高僧傳)說:

　　讓以儀鳳二年生,至天寶三載八月十日,終于衡岳。春秋六十八,僧臘四十八。一公建

　　塔于別峰。[21]

　　《釋氏稽古略》載道:

　　天寶三載八月十一日圓寂於衡岳。壽六十八。敕謚大慧禪師。塔曰最勝輪之塔。[22]

　　如上記載懷讓禪師生于儀風(fēng)二年(677),圓寂于天寶三年(744)八月十日或八月十一日(《祖堂集》為八月十二日),享年六十八歲,僧臘四十八年。如果依{佛祖歷代通載)出生于咸亨四年癸酉歲(673)計算,則享年七十二歲,僧臘不變。懷讓圓寂后,道一禪師為他建塔,元和年間(806--820)中常侍歸登撰碑,名儒張正甫制碑,文見(隆興編年通論》卷十六、《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三。唐敬宗寶歷年間(825--826),敕謚大慧禪師的封號,賜塔號為“最勝輪”。懷讓的弟子中,以馬祖道一為上首,開江西洪州禪的端緒,大闡禪宗,后來從其門下形成臨濟(jì)和溈仰二大禪系。

三、禪學(xué)思想

　　憬德傳燈錄》卷五載,懷讓禪師云:“一切法皆從心生,心無所生,法無能住。若達(dá)心地,所作無礙,非遇上根,宜慎辭哉。”從萬法從心生,到心無所生,法無所住,最終達(dá)于心地則一切無礙,這是懷讓禪師修學(xué)佛法的次第觀門。故道一禪師說讓公的思想是“無待而常,無住而至,能事集矣”。茲將懷讓禪師的禪學(xué)思想淵源及其思想略述如下。

　　1.禪學(xué)思想淵源

　　懷讓的禪學(xué)思想淵源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一是啟蒙階段,二是學(xué)律階段,三是學(xué)禪階段。其十歲即雅好佛法,親近善知識,在金州弘法并預(yù)言懷讓必成道業(yè)的三藏玄靜(生平不詳),應(yīng)該是懷讓的佛學(xué)啟蒙者,此是啟蒙階段。二是學(xué)律階段,對懷讓的思想影響最為深遠(yuǎn)的則是其剃度恩師及得戒和尚的恒景律師,懷讓在律師座下先修學(xué)/乙年,受戒后又依律學(xué)戒五年,共十三年的佛教儀規(guī)及佛學(xué)理論的修學(xué)。即懷讓從十五歲至二十八歲的黃金時期均在恒景律師處受業(yè)。恒景律師精于律儀,教宗天臺,譯經(jīng)著述,碩果累累,懷讓深受其益。三是學(xué)禪階段,懷讓離開恒景律師后,參嵩山安長老,《景德傳燈錄》卷四《嵩岳慧安國師傳》云:

　　有坦然懷讓二人來參。問曰.: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何不問自己意?曰:如何是自

　　己意?師曰:當(dāng)現(xiàn)密作用。曰:如何是密作用?師以目開合示之。

　　在這段古老的公案中,可以看出慧安國師重于自性參悟的禪學(xué)意蘊。所謂“祖師西來意”,即初祖達(dá)磨自西天來東土傳授禪法,究竟有什么旨意?其目的在于體究佛祖之心印,與“佛法的大意”一詞共為表示佛法之奧義、禪理之真髓,并對此加以反省考察,以明了諸佛列祖悟道的根本精神和關(guān)鍵所在。老安要求弟子不為外境所動,當(dāng)以契合自性的悟境為重。而一切語言文字只是真理的第二表征,即所謂的第二機(jī),你所論述的佛法精髓已經(jīng)加入了我人的識見,早已偏離了原本的真實。佛法在修道的路上,必須要將它貫攝于自心之中,并加以實證,成為學(xué)人心性的一部分,這才有實在的意義。

　　老安以“目開合”來顯示“密作用”,正是曹溪門下所傳的“性在作用”,即自性的作用體現(xiàn)在舉手動足之間、揚眉瞬目之間,也就是說,平常生活的氣息,無不靈活地透露著自性的光芒。然而如此高深莫測的禪理對于剛剛跨人禪學(xué)堂奧者來說,是很難理解的(即契機(jī))。懷讓離開嵩山往曹溪參慧能六祖達(dá)十五年(《祖堂集》為十二年),盡得六祖心髓。《祖堂集》有一段此師徒對機(jī)的一段公案:

　　師乃往曹溪,而依六祖。六祖問:子近離何方?對曰:離嵩山,特來禮拜和尚。祖曰:

　　什么(么,原文作摩)物,與么來?說曰:說似一物即不中。……師曰:說似一物即不中,

　　還假修證不?對曰:修證即不無,不敢污染。祖曰:即這個不污染底,是諸佛之所護(hù)念,汝

　　亦如法是,吾亦如是。[23]

　　懷讓初到曹溪,便能直截了當(dāng)?shù)嘏c六祖機(jī)緣契合,這與安長老的悉心教導(dǎo)是密不可分的。對于六祖“與么來”的雙關(guān)語,懷讓巧妙地回答道:這與身心相俱的心性,是不能用言語表述的,析謂言語道斷,心行處滅,說什么都是多余的。雖然不能放棄修證,但其本來清凈無染。六祖非常認(rèn)可懷讓的體悟,并告訴他,這個不染污的人人本具的清凈本性,是諸佛及修行者應(yīng)加以護(hù)念的,即應(yīng)將我們的著手處,放在直探心源上,而不是處在的形式。

　　懷讓禪師從律學(xué)人手,繼而天臺、禪學(xué),起訖十五歲,依恒景律師十三年,再參老安國師,又隨六祖十五年(或十二年),可見懷讓禪師的修學(xué)生涯是比較漫長的,恒景律師給了他嚴(yán)謹(jǐn)而踏實的修學(xué)作風(fēng),老安國師使他明了心性作用的奧秘,在曹溪經(jīng)慧能六祖的指點,他終于得到了南宗禪法的精髓。

　　2。磨磚成鏡

　　懷讓的得意門生馬祖道一常常在般若寺的傳法院坐禪,由此而引出有名的摩頂磚成鏡的公案�！蹲嫣眉�》卷三載:

　　馬和尚在一處坐,讓和尚將磚去面前石上磨。

　　馬師問:作什么?

　　師曰:磨磚作鏡。

　　馬師曰:磨磚豈得成鏡?

　　師曰:磨磚尚不成鏡,坐禪豈得成佛也。

　　馬師曰:如何即是?

　　師曰:如人駕車,車若不行,打車即是?打牛即是?

　　師又曰:汝學(xué)坐禪?為學(xué)坐佛?若學(xué)坐禪,禪非坐臥;若學(xué)坐佛,佛非定相;於法無住,不應(yīng)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殺佛。若執(zhí)坐相,非解脫理也。

　　馬師聞師所說,從座而起,禮拜問曰:如何用心,即合禪定無相三昧?,

　　師曰:汝學(xué)心地法門,猶如下種。我說法要,譬彼天澤。汝緣合故,當(dāng)見其道。

　　又問:和尚見道,當(dāng)見何道?道非色故,云何能觀?

　　師曰:心地法眼,能見于道。無相三昧,亦復(fù)然矣(矣,原文作乎)。

　　馬師曰:可有咸壞不?

　　師曰:若契于道,無始無終,不成不壞,不聚不散,不長不短,不靜不亂,不急不緩。若如是解,當(dāng)名為道。[24]

　　通過這段公案,可以看出懷讓禪師的禪法精神之所在:一是能否通過坐禪達(dá)到完全的解脫,乃至成佛?當(dāng)時流行的壁觀、看凈、禪坐等法,對身心的調(diào)適、精神壓力的舒解,誠然有莫大的功效,但要達(dá)到完全的解脫,乃至成佛,顯然是不可能的。明心見性成佛,當(dāng)從心性上著手,而不是專注于呼吸等法可以解決的。這里懷讓舉了兩個比喻,即磨磚成鏡喻、駕車喻,以說明坐禪與成佛的關(guān)系。特別是駕車之喻所蘊含的修持理論,基本能解決明了對于身心修持的關(guān)系,即成佛的關(guān)鍵在心(牛),而不是外在的形式(車),而對心性的修持并不在于禪坐。二是懷讓繼承六祖對禪定的解釋,即外離相曰禪,內(nèi)不亂曰定,因而禪非坐臥。而佛亦非相,所謂若知諸法空相,即見如來。此即懷讓倡導(dǎo)在生活中體證佛法,而不僅僅是禪坐中。若修持禪定,即使達(dá)到甚深的非想非非想處定,一樣也沒有解脫,因而坐禪不是解脫之道。但這里懷讓并沒有排除坐禪的功用和特色。三是具有南宗特色的心地法門,即通過認(rèn)識自己人人本有的清凈佛性,就像為解脫“下種”一樣,在外在的因緣成熟的情況下,就會自然而然地體悟佛法的真諦。四是契合心地法眼,則能見于佛道;而修持無念禪法所得的無相三昧,也同樣能契合佛道。五是佛道離于兩邊的執(zhí)著,無形無象,不受任何時間空間的限制,人人本具,是成佛作祖的潛在力量。

　　3.像成后明往何處去?

　　在《景德傳燈錄》中有一段懷讓禪師討論佛性的公案,指出佛性即人人本具的覺性,光明朗照,無染污可得。

　　有一大德問:如鏡鑄像,像成俊鏡明向什麼處去?

　　師曰:如大德為童子時,相貌何在?

　　曰:只如像咸後,為什么不鑒照?

　　師曰:雖然不鑒照,謾他一點不得。[25]

　　有人難云:“用銅鏡來鑄造佛像,請問佛像造成后,銅鏡原來的光明在哪里去了?”光明是鏡的特性,而覺悟是佛性的特性,這里意思說凡夫迷情,那他的覺性還在嗎?懷讓不作正面回答,反詰道:“請問你年青時的形相,現(xiàn)在哪里去了?”這個回答很巧妙,即以反詰問難的方式,回答了他:年青時的相貌雖然隨著歲月風(fēng)霜而改變,但此人的本性是不變的。鏡的特性也不會因為被鑄成了佛像而失去光明的本性,同理,心性也不會因人生歲月的變化而改變其覺悟的本性。關(guān)于像成后明往何處去的公案,宋代宏智正覺禪師(1091—1157)有一段言詞優(yōu)美的評唱:

　　靈機(jī)未動,道環(huán)先入。極理也妙得窮通,順事也聊分借借。無象無私,何固何必。娟娟印水之月魂,冉冉在華之春律。巍巍堂堂兮煒煒煌煌,三千大干兮周行獨立。[26]

　　宏智禪師認(rèn)為人人本具的覺性與道恒常相應(yīng),它通達(dá)至真至善的理性,也順應(yīng)千變?nèi)f化的俗諦。它沒有任何相狀與私欲,它總是超然于變與不變之間,乃至無法用任何言語、符號來描述它,但它卻存在于春花秋月之中,恒常地昭示著我們自性的覺悟。它高大而偉岸,它明亮而光芒四射,在亙古的時空里,周行獨立。懷讓禪師要求禪人體證的,便是這周行獨立而不變的覺性。

　　4.懷讓禪師的傳法偈,

　　祖師們在傳法或臨終時,總會以偈語的形式來表達(dá)他們內(nèi)心的證悟,懷讓禪師的傳法偈云:

　　心地舍諸種遇澤悉皆萌

　　三昧華無相何壞復(fù)何成

　　整個禪偈為了闡釋“如何用心,即合禪定無相三昧?”的,是對上文的磨磚成鏡之文意作進(jìn)一步的說明。“心地含諸種,遇澤悉皆萌”,即“汝學(xué)心地法門,猶如下種。我說法要,譬彼天澤。汝緣合故,當(dāng)見其道”一文的重頌。“三昧華無相,何壞復(fù)何成”一句,是懷讓禪師應(yīng)答“和尚見道,當(dāng)見何道?道非色故,云何能觀?”懷讓禪師認(rèn)為修持無念禪法的“心地法眼”則能見道,而無相三昧也同樣能見于道;若契于道,其道非色,亦無成壞,無始終,無聚散,無長短,無靜亂等等。

　　其實懷讓禪師的傳法偈的思想來源完全可以從六祖那里找到根據(jù),(六祖壇經(jīng)》云:

　　若欲成就種智,須達(dá)一相三昧,一行三昧。若於一切處而不住相,於彼相中不生憎愛,亦無取舍,不念利益成壞等事,安閑恬靜,虛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若於一切處,行住坐臥,純一直心,不動道場,真成凈土;此名一行三昧。若人具二三昧,如地有種,含藏長養(yǎng),成熟其實。一相一行,亦復(fù)如是。我今說法,猶如時雨,普潤大地。汝等佛性,譬諸種子,遇茲沾洽,悉得發(fā)生。承吾旨者,決獲菩提,依吾行者,定證妙果。聽吾偈曰:

　　心地含諸種普雨悉皆萌

　　頓悟華情已菩提果自成

　　師說偈已,曰:其法無二,其心亦然。其道清凈,亦無諸相。汝等慎勿觀靜,及空其心,此心本凈,無可取舍。①

　　六祖在此開示二種三昧,即“于—切處而不住于相”的一相三昧與“一切處皆直心不動道場”的一行三昧,若人具備這二種三昧,就像大地的種子一樣,遇到甘霖的沾洽而發(fā)生。懷讓禪師在繼承六祖大師思想的基礎(chǔ)上,更進(jìn)—步,以三解脫門之—的無相三昧替代一行三昧及一相三昧,此無相三昧又稱無想門,謂知一切法空,乃觀男女一異等相實不可得,若能如此通達(dá)諸法無相,即離差別相而得自在解脫。

　　從懷讓禪師的傳法偈與六祖大師的傳法偈比較來看,前二句一字不差,所不同僅在后二句,六祖的“頓悟華情已,菩提果自成”,是對受持二種三昧者的授記,即行持“一相三昧”、“一行三昧”者,如大地種子,必成其果。而懷讓禪師的“三昧華無相,何壞復(fù)何成”,著重在闡釋無相三昧遠(yuǎn)離二邊,不執(zhí)取舍成壞等諸法的般若中道特性,也就是突出了心性的空性特色。

四、歷史地位

　　唐代宗密禪師(780—841)在研究禪宗諸派時稱:“南岳、天臺、南侁、北秀,與達(dá)磨東來宗旨無有差別。”②南岳即南岳懷讓,天臺即天臺宗,南{先即四川資州智{先禪系(包括保唐宗、凈眾宗),北秀即北方禪系的代表大通神秀禪師,這四大禪系的傳法精神與達(dá)摩所傳是沒有差別的。宗密將南岳列為四禪系之首,說明南岳禪系當(dāng)時的影響已經(jīng)非常深遠(yuǎn)。

　　懷讓禪師在南岳傳法三十余年,其影響所及,遍及“梁、益、荊、吳”,(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三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或微言析理,辯士順風(fēng)而杜其口;或杖屨將撰,山靈借留而現(xiàn)於夢。遠(yuǎn)自梁益,近從荊

　　吳,云趨影附,風(fēng)動川至。靈山圣會,古今一時,至矣哉未始聞也。田

　　這里大意是說懷讓禪師傳法時語言精妙,運用智慧的言詞令多少人折服;他的修持與德行感人至誠,乃至在夢中都得到護(hù)法神的啟示;遙遠(yuǎn)的梁州益州和近在荊州吳州的人們,都?xì)w服于禪師的教化。念常(1282—1.341)甚至說懷讓禪師的傳法規(guī)模達(dá)到“古今一時,至矣哉未始聞也”。

　　關(guān)于懷讓禪師的傳法弟子,常見有單傳說、多傳說之分,而多傳說又分為二人說、六人說、九人說。如<佛祖歷代通載)等持單傳說,認(rèn)為懷讓禪師單傳道一。《宋高僧傳)卷九則說懷讓的傳法弟子“曰道峻、曰道一,皆升堂睹奧也”,道峻即嚴(yán)峻禪師,這是二人說。持六人說的有{景德傳燈錄》、<古尊宿語錄)、(五燈會元)等,(泉州千佛新著諸祖師頌)說:

　　觀音和尚,厥名懷讓,般若棲神,禪門呆匠。五岳德高,四溟心量,法嗣六人,馬祖興王[30]

　　這里說懷讓禪師的法嗣有六人,然以馬祖道一禪師影響最為深廣。有的文獻(xiàn)資料還以六根配合六位法嗣,如《景德傳燈錄》云:

　　師入室弟子總有六人,師各印可云:汝等六人,同證吾身,各契一路。一人得吾眉,善威儀(常浩);一人得吾眼,善顧盼(智達(dá));一人得吾耳,善聽理(坦然);一人得吾鼻,善知氣(神照);一人得吾舌,善譚說(嚴(yán)峻);一人得吾心,善古今(道一)。[31]

　　在《景德傳燈錄》卷六中,卻記載懷讓禪師有法嗣九人,比六人說多載本如、玄晟、法空三位禪師:

　　南岳懷讓禪師法嗣第一世九人:江西道一禪師(一人見錄,姓馬,時謂馬祖),南岳常浩禪師,智達(dá)禪師,坦然禪師,潮州神照禪師,揚州大明寺嚴(yán)峻禪師,新羅國本如禪師,玄最禪師,東霧山法空禪師(已上八人無機(jī)緣語句不錄)。[32]

　　《傳法正宗記》卷七的記載同《景德傳燈錄》卷六,也持九人說。從懷讓禪師的資料分析,他生平影響深遠(yuǎn),弟子歸之如云,其傳法弟子及入室門人定然不在少數(shù),這是可以想見的。

　　懷讓禪師圓寂后,湖南衡岳一帶的人民群眾在每年的農(nóng)歷八月(懷讓禪師的忌辰),自發(fā)地組織起來,形成具有濃郁民族特色的地方節(jié)日,稱為觀音忌。在《宋高僧傳》中載道:

　　至八載,衡陽大守令狐權(quán)問讓前跡。權(quán)舍衣財,以充忌齋。自此每歲八月,為觀音

　　忌焉。[33]

　　佛教以農(nóng)歷三、六、九月十九日,為觀音圣誕,俗稱“觀音會”,而此處的“觀音忌”,因懷讓禪師住在南岳般若寺的觀音臺,故號為觀音,故懷讓禪師的忌日即稱為“觀音忌”。一個禪師能引起民眾普遍性的崇拜或祭奠,甚至成為民俗的一部分,觀音懷讓當(dāng)為第一人。

五、結(jié)語

　　懷讓禪師的禪學(xué)思想風(fēng)貌以任運自然而灑脫靈活為特色,主張當(dāng)下明心見性,而此心性人人本有,即潛在成佛的可能性,于一切眾生是平等一如,無有差別。在修行觀上,懷讓禪師提倡修習(xí)靈活運用于日常生活的無相三昧,在一切處體證微妙的心地法門,以泯滅對待法,力主世間出世間的真俗二諦的融通,即所謂“無待而常”之法,從而在隨緣不變的灑脫禪風(fēng)中體悟諸佛之真理。

　　懷讓禪師諸弟子之上首馬祖道一,后來繼承南岳禪法,更高揚“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等理趣,將禪宗的直指心性而見性成佛的頓悟法門發(fā)揮的淋漓盡致,既豐富了中國的禪學(xué)文化,又為中國禪學(xué)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xiàn)。

　　注釋:

　　[1](唐南岳觀音臺懷讓傳),見<宋高僧傳)卷九,收入(大正藏)卷五十,第761頁上。

　　[2]《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二。收入(大正藏)卷四十九,第582頁中。

　　[3]《祖堂集)卷三之(懷讓和尚傳)第71頁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2月。

　　[4](唐南岳觀音臺懷讓傳),見(宋高僧傳)卷九,收人伙正藏)卷五十,第761頁上。

　　[5]《祖堂集}載:“玄靜過舍說法,告光奇(懷讓之父)曰:‘此子出家之后,當(dāng)獲上乘,至幽至微,會于佛理。’”<祖堂集)卷三之(懷讓和尚傳)第71頁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N年2月。

　　[6]參見楊曾文教授(唐五代禪宗史),第K0頁。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1999年5月。

　　[7]參見(宋高僧傳)卷五之(唐荊州玉泉寺恒景傳),收入<大正藏)卷五十,第三732頁中。

　　[8](懷讓傳),見(祖堂集}卷三,第72頁。

　　[9]夏,出家比丘一夏九旬的安居。即出家者受比丘戒后每年四月十五日始為結(jié)夏,至七月十五日夏解夏,其間三月坐禪習(xí)律,傳事修學(xué),稱之為一夏。五夏,即受比丘戒結(jié)夏安居五年。

　　[10]見(景德傳燈錄)卷五,(大正藏)卷五十一,第240頁下。

　　[11]《宗鏡錄》卷九十七,見《大正藏》卷四十八,第940頁下。

　　[12]《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三,見《大正藏》卷四十九,第595頁。

　　[13]《景德傳燈錄》卷四,見《大正藏》卷五十一,第231頁下。

　　[14]《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三,見《大正藏》卷四十九,第595頁。

　　[15]《釋氏稽古略》,見《大正藏》卷四十九,第827頁中。

　　[16]《宋高僧傳》卷九之《唐南岳觀音臺懷讓傳》,見《大正藏》卷五十,第761頁。

　　[17]《釋氏稽古略》,見《大正藏》卷四十九,第827頁中。

　　[18]《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三,見(大正藏)卷四十九,第596頁上。

　　[19]《佛祖歷代通栽》卷十三,見《大正藏》卷四十九,第596頁上。

　　[20]《宋高僧傳》卷九之《唐南岳觀音臺懷讓傳》,見《大正藏》卷五十,第761頁。

　　[21]《宋高僧傳》卷九之《唐南岳觀音臺懷讓傳》,見《大正藏》卷五十,第761頁。

　　[22]《釋氏稽古略》,見《大正藏》卷四十九,第827頁中。

　　[23]《祖堂集》卷三之《懷讓和尚傳》第72頁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2月。

　　[24]<祖堂集)卷三之(懷讓和尚傳)第72頁下至乃頁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4年2月。

　　[25]《景德傳燈錄》卷五,收入《大正藏》卷五十一,第241頁上。

　　[26]《宏智禪師廣錄》卷四,收入《大正藏》卷四十八,第46頁中。

　　[27]《六祖壇經(jīng)》,收入《大正藏》卷四十八,第361上一361中。

　　[28]《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一,收入《大正藏》卷四十八,第397下。

　　[29]《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三,收入《大正藏》卷四十九,第569頁上。

　　[30]《泉州千佛新著諸祖師頌》,收入《大正藏》卷八十五,第13X頁中。

　　[31]《景德傳燈錄》卷五,收入《大正藏》卷五十一,第241頁上。

　　[32]《景德傳燈錄》卷六,收人《大正藏》卷五十一;第245頁中。

　　[33]《宋高僧傳》卷九,收人《大正藏》卷五十,第7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