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與因緣

  因果因緣

  圣嚴法師

  今天我想用兩個名詞的四個字,將佛學作一個概要性的介紹,那便是「因果與因緣」。因果和因緣的意義,可以作淺顯的說明,也可以作深廣的發(fā)揮。如能掌握了因果及因緣的精義,便是掌握了整個佛教的教義。所以,我要沿著兩個方向,來探討它,一是教團的,一是教理的。將其合并起來,便是佛史的說明。

  簡單地說,因與果是因素與結(jié)果,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講的是同類因,得同類果,也有以不同的因得不同的果,也有無法取得因與果相等的事實。

  因果觀念從現(xiàn)實的事象上看,可以成為普遍的真理,比如說,如是因結(jié)如是果,又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如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這與父慈則子孝,兄友則弟恭的原理一樣。也就是說,種了好的因,必得善的果。然而,世上確有父慈子不孝,兄友弟不恭的例子;也有積善之家橫遭滅門慘禍的事實;也有行善積德一輩子,臨終未必能獲全尸的例子。因此,佛教對于如中國儒家所說「未知生焉知死」的生死不可知論是不能滿足的。佛教把善惡行為的因果論,從現(xiàn)在的一生,穿過生前與死后的來源與去處,并且將之延伸到過去的無量生死及未來的無量生死,現(xiàn)在的這一生,不過是過去無量時間過程與未來無量時間過程中的一個連接點。通過了過去及未來的生和死的解釋,始能明白,我們現(xiàn)前一生的時間,實在太短促了。若要以現(xiàn)前一生的現(xiàn)象,說明因果的道理,便像我們在一部鉅著之中,摘出一句話來,加以主觀的解釋,那是斷章取義,無法正確地介紹那部著作之全貌的。以三世來說明因果,因果的道理始能完備。佛教講「業(yè)感緣起」,「業(yè)」是身心的行為所留下的慣性作用或余勢,這種慣性,可以一直延續(xù)下去,直到無從著力之處為止。人的善惡行為,既是過去的業(yè)因所感受的業(yè)報,也是未來的業(yè)果之所以產(chǎn)生的原因。通過過去的生生世世及未來的生生世世,來看現(xiàn)在這一生死間的一切遭遇,便不會覺得尚有任何不合理或不能取得報償?shù)氖铝。不過,若不能通過對于佛教教義的絕對信從,或不能通過宗教經(jīng)驗的親歷,便不易理解,也不能接受這三世因果說的觀念。但是,佛教之成為合理化,佛教之能以因果說而攝化眾生,形成龐大的宗教團體,即在于三世因果說的建立。

  因果之說不是佛教的獨家之言,以因果與三世配合著講,并以因緣來說明因果的究竟點,則為佛教的特質(zhì)。因與果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以時間的先后而建立,因與緣之間的關(guān)系,則以空間的交互影響聚散而建立。因果的形成,不論是因或果,均不能脫離主因及助緣,主因是動力或能源的出發(fā)點,助緣是圍繞著主因而促使主因成為新的事物及現(xiàn)象之其他要素或成分。所以,要說明因果現(xiàn)象的生滅變化,必須要用因緣的道理。

  因緣說是佛教的特質(zhì),也是釋迦牟尼佛成佛之時所悟出的最大法門。佛教所說的悟境,即是悟出世間的一切現(xiàn)象,空間的、時間的、心理的、生理的、物理的、社會的、自然的,凡是現(xiàn)象的起滅轉(zhuǎn)換、無非是由于因及緣的位子的變動,成分的增減,類別的出入,而產(chǎn)生的離合、合離及組成、解散,解散了再組成的現(xiàn)象。故從因緣的觀點看世間諸法,無非是幻有的,暫有的、假有的、本性是空的,既無一物可以永久存在,也無一物可以普遍存在。所以不論是人為的,或是自然的,凡是可以用觸覺、知覺、感覺來認識思辨的一切,都是假相,不是真理。

  如果能夠理解這層道理,并且以修行的方法來親證這層道理,佛教稱之為悟,稱之為解脫,稱之為斷煩惱,稱之為離苦得樂。

  基于因果報應(yīng)的觀點,佛教建立了教徒的倫理生活的規(guī)范及教團的團體公約的依準。對個別的教徒而言,在家眾要受三歸及五戒,初出家的少男少女或未受成人教育的,要受十戒,成年的男眾,要受二百五十條的比丘戒,成年的女眾,要受五百條的比丘尼戒。戒律的作用,消極面是不作一切惡,積極面是須成一切善。種了惡業(yè)的因,將受惡的果報,種了善業(yè)的因,當受善的果報。所以,從持戒與否的功過觀念為出發(fā)點而接受佛教倫理生活,仍是有為的有相的,是通于世間其他各派之說的,持戒的功德,可生人及天堂,但尚不能解脫生死。要想解脫生死,必須持戒而不以善惡功過為意。也就是雖不作一切惡而不是為怕遭受惡果,雖行一切善而不是為求富貴利樂的福報。為什么?為度眾生,雖遭無量苦逼而不以為苦,由于持戒積德,雖獲無量福報而不以為樂,因為不論苦事或樂事,皆由因緣所生的假相,而非實相。

  從因果之說,佛教為未得解脫的蕓蕓眾生,建立了有善有惡的報應(yīng)觀,使得凡夫眾生,不違本性而除惡為善;從因緣之說,佛教為已進佛門,并在修行道中相當努力的眾生,解下「我」的價值的包袱,而得究竟的解脫。所以,佛說有因有果,是對凡夫說,是警策凡夫,為善去惡;佛說因緣生法是空是無,乃對根利的眾生說,是鼓勵他們撤除功利觀念的「我」執(zhí),而進入解脫之門。

  相信在座的諸位,都曾熟聞「野狐禪」的名稱,這是百丈禪師與一位墮落為野狐身的禪者之公案,禪者由于未達空理,誤信「不落因果」而五百世為狐;經(jīng)百丈點破為「不昧因果」,始脫狐身而化去。因此,凡是空談公案,只是口頭上說無相無我,無佛無眾生,而不曾經(jīng)過切實修行的人,佛家便稱之為野狐。切實修行,而又執(zhí)著有大功德,希求成佛作祖,認為能轉(zhuǎn)*輪,并有無量眾生可度、已度、將度的人,佛家稱為執(zhí)著漢。必須不昧因果之理,又不執(zhí)著「我」的價值之為實在,方為佛法的正理所在。

  再從佛教教團史的發(fā)展上說,佛陀的本懷雖從有因有果的道德基礎(chǔ)而開出因緣生法,自性皆空的解脫境界,但在既成的教團而言,為了衛(wèi)護教團的純凈,不得不強調(diào)佛陀親口所訂的生活公約,而主張佛陀已制的不得小廢,佛陀未制的不得更制。因此而形成了保守的教條主義。事實上,佛陀當時所制的戒律,是因人、因事、因地、因時制宜的,所以,我們在律書中可以看到,佛對于各種有關(guān)僧尼生活的規(guī)定,往往是修改了又修改的。到了佛滅之后,無人敢對佛的規(guī)定,另作修訂,為了適應(yīng)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就有了各種對于戒律的不同解釋。故在佛滅后的數(shù)百年間,大有百花競放的氣象,形成了部派佛教,各部有各部自己的律本,無不強調(diào),自派的見解是最正確的。從對于戒律的歧見,發(fā)展成對于教理解釋的新舊之分,這便是自由思想的大眾部及保守思想的上座部之形成的因素。從因果的立足點說,是有的,是要嚴守佛曾說過的一切教誡的;從因緣的立足點上說,佛的一切教誡,無非是因人而異、因事而異、因時空不同而有不同的種種接引教化的方便法門,其中并無一成不變的定規(guī)定則,否則,不落于人我之執(zhí),也會落于法我之執(zhí),均非佛陀說法的本懷。

  上座部各派,既有各自傳承的律書,當然已是經(jīng)過變動了的,縱然被目為保守,在保守之中,也不能脫出因緣生法,生住異滅四態(tài)的范圍。

  從教理發(fā)展史上看佛教,自大眾部而高揚了般若的空慧之學,自上座的有部開出了名數(shù)分析的唯識法相,此即構(gòu)成了印度大乘佛教的空有二系。唯識講有,般若說空;有是說明假相的,空是說明實相的。若不從假相的分析,無從以理解來明白實相,實相的本身,決不是可藉假相的分析而得理解,而是要從真切的修持中透悟,然在透悟之前必須明白了包圍在實相之外的煩惱妄想,是些什么之后,始能逐漸除煩惱而得明心見性,洞徹實相。

  唯識法相之學,有人解釋為佛教的心理學,其實不然,心理學的目的,止于心理活動的剖析,達于心理狀態(tài)的正;NㄗR則對眾生生死及生命之源流與波揚變化,作追根究底并截斷眾流,拔除生死根本的所謂正本清源的功夫,一般人,除了不可知論及唯物論者之外,大多相信人死后尚有靈魂之說,并且以為,肉體與靈魂的關(guān)系,像房子和人的關(guān)系一樣,房子破舊了或壞塌了,人可以搬進新房子去,又像是旅店和旅客一樣,在旅途中的旅客,可以不斷地換住不同地區(qū)的各種旅店,旅客本身是不會變更的。然在唯識的觀點上說,并無一成不變的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眾生的生命之持續(xù),是隨時變遷的,它的主體,看來似乎是一,實則是由許多不同的業(yè)力所感的「識」所顯現(xiàn),只要身心繼續(xù)不斷地活動,業(yè)力感染所成的識的內(nèi)含成分,也跟著繼續(xù)不斷地變化。只要有「我」的觀念的執(zhí)著,就有業(yè)力熏成的識,到了「無我」-不受貪欲、嗔恚、無明愚癡等煩惱心所動搖惑亂之時,業(yè)力的熏染,便不存在,生命主體的識,也就不存在了,此時稱為轉(zhuǎn)識成智,即是轉(zhuǎn)凡夫為圣者。唯其由于生命的主體,本來是剎那變化的假相,所以它有徹底消除的可能。不過,煩惱的識,本身即是清凈的智,故不會由于煩惱的消除,連智慧的功用也沒有了。所以佛教不是斷滅論者,要注意的是,到了智慧顯現(xiàn)之后,智慧與煩惱的區(qū)別界限已不存在了。這也正是實相無相緣生性空的境界了。

  佛教到了中國,比較起來,是喜歡空的,但卻并不喜歡印度的般若空,不論是天臺、華嚴、禪之各宗,都是空與有的調(diào)和論者,總是要講心和性,所謂清凈心和實性、佛性、法性,都是在空去煩惱妄心之后,尚有一個菩提心或寂滅性,這稱為唯心論的佛教,以心為中心,例如天臺稱一念三千,不出一心;蚍Q自性彌陀,唯心凈土等的觀念,均系空與有的調(diào)和論,講真空的同時,又要講妙有,這是由于中國的固有文化,喜簡樸,所以對繁瑣的名相分析的法相唯識學,未能作廣大持久的弘揚;又由于中國文化,重視實際的生活,所以對于一空到底的般若之學,也不能作廣大持久的弘揚。

  從因果與因緣的含義,說明了佛法并不深奧難懂,只要掌握住因果與因緣的原則,佛法的綱領(lǐng),已被你抓住了。明因果,可以不墮三途惡道,知因緣,可以撤除我執(zhí)我見的藩籬。知因畏果者修人天善法,通徹因緣者修出離法。唯有因果與因緣兩重觀念的相加并馳,方是大乘菩薩道的正信及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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