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的管理學(xué)

　　妙睦從佛學(xué)院畢業(yè)出來之后，就被常住派到洛杉磯西來寺?lián)�任知客。有一天，我在西來寺款待客人，對過程有一些意見，我問她：“你在哪里受教育的？”她說：“就讀佛光山叢林學(xué)院之前，是在香港念管理學(xué)。”我聽了以后，對她說：“你過去念的管理學(xué)，都是學(xué)著去管事，去管人，是不夠的；你今后最好要學(xué)習(xí)把自己管理好，才是最高的管理學(xué)。”

　　今天正逢管理學(xué)到處普及的時候，論其種類，真是不勝枚舉，有企業(yè)管理、人性管理、民主管理、分層管理，乃至于飯店管理、醫(yī)院管理、行政管理、倉庫管理，等等，但是對于如何管理自己，管理內(nèi)心，就很少設(shè)立如此的課程了。在一九九六年，我創(chuàng)設(shè)了南華管理學(xué)院，和臺灣各個大學(xué)一起參加聯(lián)合招生。經(jīng)過一番研究之后，我深深感到：佛教其實就是一門精深博大的管理學(xué)。

　　三十年前我訪問日本時，見到日本工商企業(yè)團體，一隊一隊，一團一團的，都到各大寺院集合受訓(xùn)，聽說這叫做職前訓(xùn)練，是公司行號為了教育員工良好的思想理念及生活習(xí)慣，所以在他們正式工作之前，送到寺院里接受佛教的管理訓(xùn)練。當時日本寺院負責(zé)行政的出家法師也無不以佛門管理做人、管理工作的方式傾囊相授。那時我就認為，今后佛教在社會的管理方面應(yīng)該做出一些貢獻。

　　世上，物品的管理比較容易，因為物品既不會表達意見，也不會和你對立抗爭，你怎么安排，它就如何地發(fā)揮功用。說到管理事情，事情也還算很好管理，因為事情有一定的原則，如果能將事情的輕重緩急拿捏妥當，將事情的好壞得失權(quán)衡清楚，管理起來也就不為難了。

　　最難管理的是人。因為人性是自私的，人有很多的煩惱，很多的意見，最重要的是面對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習(xí)慣、不同的看法、不同的學(xué)歷、不同的資歷、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籍貫、不同的年齡，如何在這么多的差異之中，將人統(tǒng)攝起來，事實上是非常困難的。

　　人，很難管理。其實，更難管理的還是自己的一對眼睛，你要管理它非禮勿視，它有時偏不聽話；兩只耳朵，你要管理它非禮勿聽，它偏歡喜竊聽他人的隱私；一張口，你要管理它不亂說，它偏偏禍從口出，闖下許多麻煩來；一雙手，你要管理它們不是自己的東西不可以取，但貪愛小便宜的人總是不計后果。自己的眼、耳、鼻、舌、身都不能聽從自己的命令指揮，又如何能管理別人，管理其他的事情呢？

　　其實，眼、耳、鼻、舌、身是有形有相的，還算好管理，管理自己的內(nèi)心，這就難上加難了。心中的自私無明、煩惱邪見，如驕慢、嫉妒、憤恨、執(zhí)著等等，如波浪一般鼓蕩不已，如果自己缺乏大愿、大力、大智、大悲，哪里能管理得了自己和自己的內(nèi)心呢？

　　盤踞在心中的煩惱固然難以管理，即使是心中的一念情執(zhí)也不易管理，有的人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可說是將自己心意情執(zhí)發(fā)揚到極點；有的人愛國、愛民、愛家、愛人，即使如何地執(zhí)著不舍，也還能為社會所接受；但，就有一些人，他們的心像頑猴惡馬一樣，總是犯人禾稼，最終還是自己受害至深。

　　一個人想將自己管理好，則須管理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例如自己的思想要管理好，自己的心念要管理好，自己的威儀要管理好，自己的語言要管理好，任何一個地方管理不好，都會為我們帶來多少無謂的災(zāi)殃。

　　平時承蒙有人贊美我，說我門下徒眾之多、寺院之多不知是如何管理的。其實，我覺得自己沒有什么管理的法則，像我管理寺院，從不上鎖，像大雄寶殿、大悲殿、會議室、客堂、教室等都是全日開放，好讓大眾隨時都可以進來瞻仰、使用。我管理物品，不喜歡建倉庫，我覺得物品是做來給大家用的，最好能物盡其用，東西一旦堆在倉庫，沒有人看得到，往往一放多年，等到要用的時候已經(jīng)發(fā)霉生銹，豈不可惜！我管理錢，也不喜歡放在秘密的地方，三十多年前在壽山寺的時候，我將錢放在固定的地方，讓學(xué)生、徒眾各取所需，我認為這才是公平之道；我管理人，倡導(dǎo)法治、人治，甚至無為而治，我覺得最好的管理，其實是自己內(nèi)心的管理。心治則身治，身治則一切皆治。

　　有一段民間的繞口令說：“有一個城隍廟，東邊坐了一個管判官，西邊坐了一個潘判官，西邊的潘判官要管東邊的管判官，東邊的管判官要管西邊的潘判官，究竟是要東邊的管判官來管西邊的潘判官，還是西邊的潘判官來管東邊的管判官。”就是判官也彼此不服氣，你要管我，我要管你，互相看不起，僵持不下，就很難為城隍爺了�？梢娪辛斯芾韺Ψ降南敕ǎ�就有了分別對立，反而就更難管理了。

　　在禪門有一則饒富趣味的故事，可以和上面的繞口令成為對比。有一個信徒到寺院找住持講話，住持叫旁邊的一位老禪師說：“你趕快去沏茶！”不久，住持又叫他：“你快去切一盤水果來！”住持和信徒講完話，又向老禪師喊道：“你陪客人聊聊啊！我有事要先走了！”住持出去了以后，信徒很奇怪地問老禪師：“這位住持是你的什么人�。�”老禪師回答：“是我徒弟��！”信徒大為不滿，說道：“既是徒弟，怎么可以叫師父去泡茶？”老禪師回答：“他只有叫我去泡茶，沒有叫我去燒茶，燒茶就比較難了。”“他還叫你切水果！”“他很慈悲��！只有叫我去切水果，沒有叫我去種水果，種水果可就更難了。”“他自己先走了，還叫你來陪我！”“他年輕，比較有用；我老了，所以做一些瑣碎的事情。”其實，在這個寺院里，老禪師才是真正懂得管理三昧的人，由于他能顧全大局，放下身段，透視人際之間的因緣關(guān)系，因此讓整個寺院和合無爭。

　　有鑒于“人和為貴”，所以我一向主張“集體創(chuàng)作”，我覺得最上乘的管理方式，應(yīng)該是讓大家自動自發(fā)，肯定彼此所扮演的角色，互相合作，共同奮發(fā)突破。我也大力提倡“同體共生”的精神，我覺得最高明的管理原則，應(yīng)該是讓整個團體能夠產(chǎn)生共識，上下一心。雖然我一手創(chuàng)建佛光山，但我都以召開會議來代替下達命令；盡管我是多少人的師父、師公，但我寧愿大家商討研究，也不愿斷然否決別人的意見。當然，其中也曾遇到很多不必要的困擾，例如一些應(yīng)趕緊實行的議案，因為主事者的保守而延誤時機，以致日后必須付出多倍的努力及代價，但是為了尊重他人的看法也有其必要，所以我愿承擔(dān)一切后果。三十年來，為了斡旋各個單位的意見，為了調(diào)和各個主管不同的看法，總有開不完的會議，但想到能給人多少利益，給人多少方便，給人多少學(xué)習(xí)，一切的辛苦即刻化為烏有。

　　過去曾經(jīng)聽過一則家庭主婦的故事，讓我感念良多。有一個母親就要過七十歲生日了，家人們秘密地商量著如何為她祝壽，想了半天都不知道她最喜歡什么，最后小兒子說：“我知道，媽媽最喜歡吃我們每餐剩下來的飯菜。”大家想想，的確如此，于是到了這一天，兒女們就將冰箱里的剩菜清出來煮了一鍋，說道：“媽媽！今天是您的生日，我們煮了您最喜歡的剩菜孝敬您。”這位母親聽了，一面流淚，一面說道：“是的，我最喜歡吃剩菜，幾十年來，你們所不喜歡的，我都默默歡喜承受下來。”自古以來，男士多稱自己的太太是內(nèi)人、拙荊，甚至賤內(nèi)等，其實賢妻良母才是一個家庭里面主導(dǎo)內(nèi)外的核心人物。我將這種肯犧牲，肯奉獻，不計較，不嫌苦的管理方法稱為“剩菜哲學(xué)”，用它來教導(dǎo)我的徒眾；但看古今中外，善于管理的良臣名將不都是因為擁有這種體貼、承擔(dān)的美德，所以能夠克敵制勝嗎？像吳起領(lǐng)軍，不但與兵士同榻而眠，同桌而食，而且噓寒問暖，為吮膿血，所以官兵們都肯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李廣帶兵，在饑乏之際發(fā)現(xiàn)泉水，不待士卒盡飲，必不近水；不待士卒盡餐，必不嘗食，所以大家都樂于為他效勞賣命，出生入死。

　　因此，所謂管理，不一定高高在上，發(fā)號施令，而應(yīng)當深入群眾，將團隊的精神帶領(lǐng)起來。三十多年前，我初創(chuàng)佛教學(xué)院，即使像“出坡”這么一件例行的事情，我都親自說明意義，并且身先表率，挑磚擔(dān)水。三十年后的今天，想要為我做事情的徒眾何止萬千，但我不僅未曾以命令的口吻叫人做事，還經(jīng)常主動地為徒眾解決問題。常常聽說某個徒眾在北部事情忙碌，我便為他主持南部的會議；往往知道哪個徒眾正在主持匯報，一時無法結(jié)束，我就為他代課教書。我覺得，最好的管理，是自己先與對方建立生死與共的觀念，才能發(fā)揮最大的整體力量。

　　有些人從事管理，善于謀略在人我之間制造矛盾，然而一旦被人拆穿，就不易為屬下所尊重；有些人從事管理，喜用計策先試探別人的忠誠，但是一旦被人識破，就不能為對方所信服。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最好的管理方式，是以己心來測度他情，以授權(quán)來代替干涉。像龔鵬程先生和我素昧平生，只因聽說他的才華，便立刻在飛馳于高速公路的車廂里，先用移動電話邀請他擔(dān)任校長，他先是一陣愕然，聽說我要建的是一所屬于全民的精致大學(xué)，便一口答應(yīng)，從此多年來的校務(wù)我未插手干涉，南華在他的帶領(lǐng)下，校譽日有所增。目前西來大學(xué)的校長陳乃臣先生，過去是花蓮師范學(xué)院校長，我將校務(wù)交付給他之后，也很少過問，西來大學(xué)的校務(wù)在他的拓展之下，也是蒸蒸日上。

　　在世上，一些父母和兒女們說：“你看！隔壁張家的某某多好，成績這么好，哪像你？”結(jié)果，孩子被說得一無是處，只有自暴自棄。在社會上，一些主管總是責(zé)備屬下不如別人，說者固然是恨鐵不成鋼，但沒有想到聽者的想法如何，根器如何，也就枉費心機了。每個人資質(zhì)不一，各有妙用，只要你善于帶領(lǐng)，敗卒殘兵也能成為驍將勇士，最重要的是，你是否能看出他們的優(yōu)點長處，而給予適當?shù)墓膭�？你能否看出他們犯錯的癥結(jié)，而給予確切的皡導(dǎo)？尤其，你能否不傷害他的尊嚴而讓他的人生得到成長？像盤珪禪師以慈悲愛心感動惡習(xí)不改的慣竊，仙崖禪師以不說破的方式教導(dǎo)頑皮搗蛋的沙彌，凡此皆可看出歷代高僧大德管理十方叢林，接引各類僧眾的善巧智慧。

　　過去曾經(jīng)有一個連名字都不會寫的男孩被送來佛光山，大家都嫌他笨拙，我用玩的方式來教他，慢慢地他竟然開了智慧。大雄寶殿剛落成時，里面一萬四千八百個小燈泡的線路錯綜復(fù)雜，都是他一人包辦。還有一個摩登妙齡女郎，每次來山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當時不知有多少人反對我收她做出家弟子，但她后來在佛法的熏陶下，不但勤勞努力，而且本分盡責(zé)，得到眾人的贊美。所以，說到管理，其實是在考驗自己心中有多少慈悲與智慧。

　　信徒和我講話時常會驚訝地說：“你說中我的心事了！”這是因為，我自四十多年前弘法以來，就常在揣摩前來的聽眾、信徒是什么職業(yè)，抱著什么心態(tài)，我要和他講什么話，讓他歡喜，讓他感動，由于我能用心為人著想，所以后來我在管理人眾的時候，就能應(yīng)付裕如。

　　我接辦南華管理學(xué)院時，曾將一座大樓的設(shè)計方位改變，事后許多人說改得真好，他們問我是不是會看地理風(fēng)水？其實，心有心理，人有人理，情有情理，物有物理，地當然也有地理。過去我在讀佛學(xué)院的時候，每次一上殿，我就知道要趕快站到哪個位置，因為我喜歡敲法器，即使沒有開我的牌，也總想有遞補的機會。每次一到齋堂，我也知道應(yīng)該往哪里坐，因為我的食量大，我要找一個行堂容易看到的地方，好為我添飯；每次一到教室，我會知道該到哪個位置去，因為過去寺院沒有錢點油燈，只有自己趕緊選擇光線最好的地方；每次和師長談話，我也知道該往哪里站，因為我要引起他的注意，好讓我能有更多學(xué)習(xí)的機會。后來舉凡隊伍的排列形式、建筑的遠近高低、事情的快慢程序等，我都能拿捏得準確，這是因為我能用心將自己的空間管理得當?shù)木壒省?/p>

　　我經(jīng)常在客人要來的前一刻，站在門口迎接，讓對方驚喜不已，有人問我是不是有神通？其實這是因為我從小就訓(xùn)練自己要有時間觀念，例如什么是五分鐘，什么是十分鐘，甲地到乙地需要多少時辰，做一件事情要花費多少時間，我的心中都了了分明，所以一切事物當然也就能夠管理得恰到好處了。

　　每年大年初一，我能約略算出今年春節(jié)大概會有多少人上山；在某些地方待上一兩天，我也能知道當?shù)厮略河拖愕亩喙选Ｍ奖娸m感驚訝，其實我無絲毫特異功能，只是因為我有心去留意大小車子的流量，我肯去主動地了解每個地方的人文經(jīng)濟，由于我心里面有數(shù)字的概念，所以在管理寺院的時候，無論行政、財務(wù)、工程、總務(wù)……當然就能夠預(yù)事而立，面面俱到了。

　　所以，管理的妙訣，在于將自己的一顆心先管理好，讓自己的心中有時間的觀念，有空間的層次，有數(shù)字的統(tǒng)計，有做事的原則。尤其最重要的是，讓自己的心里有別人的存在，有大眾的利益，能夠?qū)⒆约旱男墓芾淼么缺�柔和，將自己的心管理得人我一如，才算修滿“最高管理學(xué)”的學(xu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