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相見太平寺,葉氏記述兩法師

  1927年秋,弘一法師到上海,寓江灣豐子愷家。印光大師陰歷七月十七下普陀山,七月十九到上海,處理《增廣印光法師文鈔》、《印光法師文鈔嘉言錄》等書的印送事務(wù)。七月二十八到杭州各地說法,逗留近一個(gè)月。八月三十(9月25日)又回到上海住太平寺。

  9月25日, 葉圣陶飯后去上工的路上,見到劈面來三輛人力車。最先是個(gè)和尚,他并不措意。第二是子愷先生,他驚喜似地向葉先生顛頭。葉先生也顛頭,葉先生心里就閃電般想起“后面一定是他”(弘一法師)。人力車夫跑得很快,第三輛一霎經(jīng)過時(shí),葉先生見坐著的果然是個(gè)和尚,清癯的臉,頷下有稀疏的長髯。葉先生的感情有點(diǎn)激動,“他來了!”這樣想著,屢屢回頭望那越去越遠(yuǎn)的車篷的后影。

  第二天,葉圣陶就接到子愷先生的信,約他星期日(10月2日)到功德林去與弘一法師會見。到了星期日,豐子愷、夏丐尊、葉圣陶等十幾位教育、文學(xué)界的朋友們與弘一法師在功德林共進(jìn)午餐。

  飯后,弘一法師說約定了去見印光法師,誰愿意去可同去。于是七八人與弘一法師同去見印光法師。弘一法師已于民國十三年正式拜入印光大師門下,是印光大師唯一的出家弟子。下面是葉圣陶先生記述的弘一法師帶大家去見印光大師的情景:

  到新閘太平寺,有人家借這里辦喪事,樂工以為吊客來了,預(yù)備吹打起來,及見我們中間有一個(gè)和尚,而且問起的也是和尚,才知道誤會,說道,“他們都是佛教里的。”

  寺役去通報(bào)時(shí),弘一法師從包袱里取出一件大袖,僧衣來(他平時(shí)穿的,袖子與我們的長衫袖子一樣),恭而敬之地穿上身,眉字間異樣地靜穆。我是歡喜四處看望的,見寺役走進(jìn)去的沿街的那個(gè)房間里,有個(gè)軀體碩大的和尚剛洗了臉,背部略微佝著,我想這一定就是了。果然,弘一法師頭一個(gè)跨進(jìn)去時(shí),就對這位和尚屈膝拜伏,動作嚴(yán)謹(jǐn)且安詳,我心里肅然,有些人以為弘一法師該是和尚里的浪漫派,看見這樣可知完全不對。

  印光法師的皮膚呈褐色,肌理頗粗,一望而知是北方人;頭頂幾乎全禿,發(fā)光亮;腦額很闊;濃眉底下一雙眼睛這時(shí)雖不戴眼鏡,卻用戴了眼鏡從眼鏡上方射出眼光來的樣子看人,嘴唇略微皺癟,大概六十左右了,弘一法師與印光法師并肩而坐,正是絕好的對比,一個(gè)是水樣的秀美,飄逸,一個(gè)是山樣的渾樸,凝重。

  弘一法師合掌懇請了,“幾位居士都?xì)g喜佛法,有曾經(jīng)看了禪宗的語錄的,今來見法師,請有所開示,慈悲,慈悲,”

  對于這“慈悲,慈悲,”感到深長的趣味。

  “嗯,看了語錄,看了什么語錄?”印光法師的聲音帶有神秘味,我想這話里或者就藏著機(jī)鋒吧。沒有人答應(yīng)。弘一法師就指石岑先生,說這位先生看了語錄的。

  石岑先生因說也不專看哪幾種語錄,只曾從某先生研究過法相宗的義理。

  這就開了印光法師的話源。他說學(xué)佛須要得實(shí)益,徒然嘴里說說,作幾篇文字,沒有道理;他說人眼前最緊要的事情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非常危險(xiǎn);他說某先生只說自己才對,別人念佛就是迷信,真不應(yīng)該。他說來聲色有點(diǎn)兒嚴(yán)厲,間以呵喝。我想這觸動他舊有的忿忿了。雖然不很清楚佛家的“我執(zhí)”“法執(zhí)”的涵蘊(yùn)是怎樣,恐怕這樣就有點(diǎn)兒近似。這使我未能滿意。

  弘一法師再作第二次懇請,希望于儒說佛法會通之點(diǎn)給我們開示。

  印光法師說二者本一致,無非教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等。不過儒家說這是人的天職,人若不守天職就沒有辦法。佛家用因果來說,那就深奧得多。行善就有福,行惡就吃苦。人誰愿意吃苦呢?──他的話語很多,有零星的插話,有應(yīng)驗(yàn)的故事,從其間可以窺見他的信仰與歡喜。他顯然以傳道者自任,故遇有機(jī)緣不憚盡力宣傳;宣傳家必有所執(zhí)持又有所排抵,他自也不免。弘一法師可不同,他似乎春原上一株小樹,毫不愧怍地欣欣向榮,卻沒有凌駕旁的卉木而上之的氣概。

  在佛徒中,這位老人的地位崇高極了,從他的文抄里,見有許多的信徒懇求他的指示,仿佛他就是往生凈土的導(dǎo)引者。這想來由于他有根深的造詣,不過我們不清楚,但或者還有別一個(gè)原因。一般信徒覺得那個(gè)“佛”太渺遠(yuǎn)了,雖然一心皈依,總不免感到空虛;而印光法師卻是眼睛看得見的,認(rèn)他就是現(xiàn)世的“佛”,虔敬崇奉,親接謦[KAI] ,這才覺得著實(shí),滿足了信仰的欲望。故可以說,印光法師乃是一般信徒用意想來裝塑成功的偶像。

  弘一法師第三次“慈悲,慈悲”地懇求時(shí),是說這里有講經(jīng)義的書,可讓居士們“請”幾部回去。這個(gè)“請”字又有特別的味道。

  房間的右角里,袋釘作似的,線袋、平袋的書堆著不少:不禁想起外間紛紛飛散的那些宣傳品。由另一位和尚分派,我分到黃智海演述的《阿彌陀經(jīng)白活解釋》,大圓居士說的《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口義》,李榮祥編的《印光法師嘉言錄》三種。中間《阿彌陀經(jīng)白活解釋》最好,詳明之至。

  于是弘一法師又屈膝拜伏,辭別。印光法師顛著頭,從不大敏捷的動作上顯露他的老態(tài)。待我們都辭別了走出房間,弘一法師伸兩手,鄭重而輕捷地把兩扇門拉上了。隨即脫下那件大袖的僧衣,就人家停放在寺門內(nèi)的包車上,方正平帖地把它摺好包起來。

  然后,弘一法師就要回到江灣子愷先生的家里,石岑先生、予同先生和葉圣陶先生就向他告別。

  弘一法師一生與印光大師見面并不多,這次在上海太平寺的見面,有著特殊的意義。弘一大師帶去的都是文化界的人,他們的有的信佛,有的不信佛。一般社會對佛教的了解還是不夠的,這次見面經(jīng)過葉圣陶先生的著名散文《兩法師》而傳誦一時(shí),留下了佳話,也給知識分子了解佛教打開一扇窗口。

精彩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