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住室隨筆
幻住室隨筆(十六則)
一
或閱弘明集,至南朝宋文帝與侍中何尚之,贊揚佛教之美,極盡玄致。時吏部郎羊弘保亦適在座,進曰:“此談蓋天人之際,豈臣所宜預!竊恐秦、楚論強兵之術,孫、吳進吞并之計,將無取于此耶”?帝曰:“此非戰(zhàn)國之具,良如卿言”。尚之曰:“夫禮隱逸則戰(zhàn)士怠,貴仁德則兵氣衰,若以孫、吳為志,茍在吞并,亦無取堯、舜之道,豈惟佛教而已”。帝悅曰:“佛門有卿,亦猶孔子之有季路,所謂惡言不入于耳”云云。
語余曰:夫術無專尚,合時者善,處今國競之世,誰不右孫吳強兵之術,左堯舜仁義之談哉?信如斯說,則佛教殆將不容于今之世乎?余曰:唯唯!否否!不然!詳佛之設教,雖毗重仁慈。而亦不廢勇猛,故滅惡務盡,如鷹鹯之逐燕雀,有魔必降,喻獅象之伏群獸,其顯于用者?陕砸娨樱∫謴姳鞘葰⒇澒χ^,乃除暴克敵以安國衛(wèi)民者也。故仁慈實為強兵之元素,不仁之師,非暴則虐,雖暫強而敗彌速,飄風不終朝,斯之謂也。茍慈且仁,則視國猶身,視民如己,身首有虞,手足自捍,是所以中庸言智勇而必首之以仁,佛稱大雄而必本之以慈也。若抱定暴虐主義,以貪功嗜殺為唯一法門,則亦善者自善,余未敢茍為附和,而祗始終堅持曰:斷斷乎不可而已矣。
二
常人健時,想念紛馳,暴流急湍,最難截斷。獨至病時,精神恍惚,意識饃糊,恍惚中,力作一念,或觀身空,或觀佛相,猶人處闇室都無所睹,微光忽露,便見諸物。而其觀既成,不惟饃糊恍惚之境當即息滅,且身病亦將霍然,或由此得入佛法。故云:“疢疾益智”,良有以也。
三
古今之營建骨塔,乞碑銘于當代顯者,或文人,或平生知識,冀留一名于后世。然名之留否,不能必矣!若夫其人為舉世所不聞不知,而能以一碑一銘之力昭名奕世而不可磨滅者,余殆未之見;今乃于傳燈錄中得之。其說曰:匾擔山曉了禪師,世無知者。既寂,得留澄禪師為撰塔碑,禪門寶之,競相誦習,于是乎乃莫不知有匾擔山曉了禪師。余細玩其文,洵自有塔碑以來,未有如是之超脫雄放者。曉了之藉此留名,夫豈偶然哉!亟錄之以娛同嗜:
師往匾擔山,法號曉了,陸祖之嫡嗣也。師得無心之心,了無相之相;無相者森羅眩目,無心者分別熾然,絕一言一響,響莫可傳,傳之行矣;言莫可窮,窮之非矣。師自得無無之無,不無于無也;吾今以有有之有,不有于有也。不有之有,去來非增;不無之無,涅槃非減。嗚呼!師住世兮曹溪明,師寐滅兮法舟傾,師談無說兮寰宇盈,師示迷徒兮了義乘,匾擔山色垂茲色,空谷猶留曉了名。
四
史稱梁武帝生有異姿,孩時能離地而步,神光奕奕,一望便知其為非常人。又稱侯景執(zhí)劍將犯帝,帝聲色不動,而景之心自然枯竭無余,逡巡而退。總此數(shù)端觀之,武帝真不思議人矣!余嘗涉覽其解般若經(jīng)義、二諦論、戒僧尼斷酒肉文等,皆為當時義學沙門之圭臬,萬世仁哲圣賢之用心也。至其自奉廉潔,清約成風,民俗為之一變;而諸王諸子及在朝諸臣,莫不受其感化,馴至宮幃之間,征聲逐色之處,咸轉為清凈道場,殆又大乘經(jīng)所謂應以帝王身得度者,現(xiàn)帝王身而為說法者歟!而無識儒生,眼光如豆,此種大人境界,本所不知,妄施詆諆,理原可恕。顧歷來學佛法者,亦往往不一詳其行實,祇依傍不契達摩公案一端,高揮大抹,或目為愚信,或謂其平生所為過不敵善,故致身囚國破,不數(shù)傳而亡。專以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之管見,橫加論斷,以為能明因果之理,可謝儒者之譏,謬何甚哉!嘗試議之:梁武之身囚國破,不數(shù)傳而亡,安知非大菩薩權巧示現(xiàn),俾悟世相無常,不可貪著,雖帝王之尊榮富貴,必歸敗壞,苦多樂少,不足懷乎?嗟夫!株守之流,盍一反思凈飯王種被殺于琉璃,如來往世壽止八十;曾謂以佛之神力,能足指按地,變娑婆同極樂,有一眾生嬰于疾苦,尚思救濟,豈獨不能彼拯迦維衛(wèi)國之數(shù)十萬人民,而自延一劫二劫之壽命耶?此其故可以深長思矣!
五
佛經(jīng)以牧牛喻修行工夫,屢見不一見。其立義亦不一向盡同,唯禪宗諸祖所云云,則大致無不仿佛。慈明禪師嘗作牧牛歌,頗說得親切著明,且錄入隨筆,以代書紳。歌曰:
牧牛童,實快活,跣足披衣雙角闊,橫眠牛上向天歌,人問如何牛未渴。回首看,家田闊,四方放去休攔遏,八面無拘任意游,要收只在鎖頭撥。小牛兒,順摩捋,角力未完難推掇,且從放在小平坡,慮上高峰四蹄脫。日已高,休吃草,捏定鼻頭無少老,一時牽向圈中眠,和泥看伊東西倒。笑呵呵,好不好,又將橫笛順風吹,震動五湖山海島。倒騎牛,脫布襖,知音休向途中討!
若問牧童何處居?鞭指東西無一所。
六
中峰明本禪師,妙悟心宗,辯才天擅,博通群學,語必徹法源底,一字一句,海內(nèi)奉為瑰寶,識與不識,皆尊之曰大和尚。譽傾朝野,化被荒外,而一笠一缽,放浪江湖,所至道緣盻蚃,未嘗自居,高古清約,尤足為后世風歟!茲采其語理淺而發(fā)省深者,雜著兩篇,雖糟粕余緒,不足窺師堂奧,亦可見師之慧見妙辯,無乎不造其極,而莫不從大悲胸襟流出耳。
一曰“觀蝦蟆記”:夏坐皖山,偶立檐下,忽蝦蟆超伏踵間,驚畏喘息,似依人者。方疑其為異,俄而蛇至,遇人而返。蝦蟆驚喘猶未定,有小蟲至其前,亟起吞噬,略不少貸!於戲!方畏蛇之吃己也,其驚懼若此!能推己畏死之心而及物,安肯肆其吞噬如是耶?于此洞見眾生迷昧之情,曉如黑白。嗟夫!人之逐妄,處心積慮,有甚蝦蟆之不能推己者,遂述觀蝦蟆。
‘一曰“善人李生傳”:余偶游異鄉(xiāng)、有傭工李生者,咸稱之為善人。因怪而問之曰:“彼庸工耳,能博涉古今圣賢之事乎”?曰:“不能也”。“彼必起居飲食有以異于人乎”?曰:“未見其異也”。“彼必有才術智巧精于世乎”?曰:“無是也”。“彼之言行必有以利物乎”?曰:俱非也。“然則稱其為善人何耶”?乃曰:“若李生者,雖受人辱而氣平,與人作而工倍,似不識世間是非憎愛之習。凡父母妻子親友閭巷間,以猥媟無狀之事,雜然交迫,皆泛應之無難色。人或不平以止之,則曰:“惟恐不見役耳!雖死亦何所憚哉”?由是里中無老稚,無貴賤,知與不知,見之皆稱為善人。余慨之曰:彼一傭力耳!人尚不敢隱其德而稱之。嗟今之居圣賢之廣居,服圣賢之上服者,乃不思修身慎行,而反責人不己稱,較李生寧無慊于中乎?
七
楊文會居士,潛心佛理,數(shù)十年如一日,所造甚邃,尤殷殷以流通教典,獎進后學為心。余與仁山君,嘗同肄業(yè)于居士所設之祗洹精舍,今居士圓寂一年矣,仁山君以居士遺著二篇見示,吉光片羽,不可多得,亟錄入隨筆以代書紳。
一曰“鴉片說”:‘世人修善,名曰白業(yè),世人造惡,名曰黑業(yè)。鴉片者,黑業(yè)之所感也。不觀夫云棲施食儀乎?觀餓鬼身中所有罪業(yè),猶如墨汁,以神咒之力,令其墨汁從足心流出,下入金剛際。今時黑業(yè)強盛,汲引此汁,從地涌出,化作罌粟花,鮮研可愛;及其漿滿,剖而出之,初見灰白,俄而變色,煮之熬之,則純黑矣,豈非餓鬼足下流出之墨汁乎?所最奇者,吸煙之筒,名之曰槍,不知命名者何所取義也。靜言思之,乃恍然曰:槍者,殺人之具也;舉槍欲殺人,必以口對人,而火門對己。乃吸煙則反是,誠舉槍以自殺也。嘗觀世人終日營營,百計千方,莫非損人利己;惟吸鴉片一事,則專以害己,此所謂天壤間至公之道也。往者、與英人講論創(chuàng)之巧,英人曰:“熬煙之法,吸煙之具,皆造自華人”。益信業(yè)力招感,非凡心所能思議者矣!大凡世間毒物,人皆畏而遠之,鴉片之毒甚于他物,生者為土,熟者為膏,少許入口,即時斃命。而嗜之者,一見此物,喜形于色,誠不解其何謂故也!忽憶經(jīng)中以世人貪、瞋、癡為三毒,始知內(nèi)心之毒與外物之毒,同類相攝,其力最大,斷無他力足以勝之。雖父母撻楚,妻拏詬厲,至死不改。或問吸鴉片人應得何報?觀現(xiàn)在形狀,便可知矣?诒侵g,臭煙出入,面目焦枯,殆無生氣;命終以后,必墮餓鬼中。焰口經(jīng)中所救餓鬼,即此類也。待其墨汁從足流出,又為后人所吸,展轉相引,無有已時!非遇佛法教導,往生凈土,其能脫此苦海乎?(以上見佛學月報第一期)
一曰:觀未來世間治亂,莫能預知,然自具眼人觀之,則有可以逆料者。且就目前世界論之,支那之衰壞極矣!有志之士熱腸百轉,痛其江河日下,不能振興!然揣度形勢,不出百年,必與歐、美諸國并駕齊驅。何則?人心之趨向可為左券也。不變法不能自存,既變法矣,人人爭競,始而效法他國,既而求勝他國,日新月盛,年復一年,不至登峰造極不止也;騿枺喝驘o衰壞之國,可與增劫時世媲美乎?答曰:迥不相侔也。增劫時世,人心純善,金玉棄而不;今日號為文明之國者,全仗法律鉗制人心,始能貼然。牟利之徒,機巧百出,非極天下之豪富,不能滿其所欲也。又問:壞極而興,既聞命矣,至于興之極能永久不壞乎?答曰:不能也;蛑^:何以知之?答曰:地球各國全勝之日,兵戈不起,生齒日繁。諺云:一人生兩人,十世一千丁。以三十年為一世,至十世而添人千倍矣!其中不無饑饉疾疫,耗折人口;減半計之,亦不下五百倍也。歷三百年而添人口五百倍,地不加大,何能容之?彼時先壞商務,繼壞工務。蓋各國齊興,貨物充溢,皆欲阻止他國貨物不令輸入,而輪船無用矣;貨物既不運售他國,則制造日減,而工人賦閑矣;工商以外,無生業(yè)者,不計其數(shù),啼饑號寒,哀聲遍野,豈有不亂者乎?先興者先壞,后興者后壞。統(tǒng)地球各國,壞至不可收拾,所有文學、格致、歷算、工藝、一切盡廢,仍變?yōu)橐靶U。向之人民五百倍者,減而剩一分,如現(xiàn)在之數(shù);亂猶不止,必再減半,而亂事方了。爾時、人民敦樸如洪荒之世,此為亂之極治之始也。久之又久之,而禮樂文章漸次興起,治亂循環(huán),如是而已。哀哉眾生!營營擾擾,果何謂也?或曉之曰:此夢境也,舉世皆夢也。然則亦有覺者乎?曰:釋迦、彌陀皆覺者也;十方三世一切諸佛皆覺者也。菩薩、羅漢、高僧、上士,覺而未至究竟者也。欲醒此夢,非學佛不為功。三藏教典具在,茍能用心,無不得入,而要以凈土為歸,方可醒此大夢也。
八
禪宗自雪竇開舉古之風,后代效習,日浸月淫,殆不可紀極。然能利用世間文字相,將般若光明,顯露得活活潑,如盤走珠,如珠走盤者,蓋難多得!雪竇以降,圓悟、妙喜、雪巖、高峰、楚石等數(shù)人而已。余最愛雪巖舉風穴云:‘若立一塵,家國興盛,野老顰蹙,山河大地,不礙眼光。不立一塵,家國喪亡,野老安帖,盡大地要覓纖塵不可得。于此明得,阇黎無分,全是老僧,三世佛祖,齊立下風。于此不明,老僧即是阇黎,盡大地人仰望不及。老僧與阇黎,亦能悟卻天下人,亦能迷卻天下人。人貧志短,馬瘦毛長,要識阇黎么?這里是:‘四五百條花柳巷,二三千處管弦樓。要識老僧么?這里是:有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洵可謂有平地陷人,墮坑落塹之手段者也!
九
余閱宗炳明佛論,至或問神本自虛,何故沾受萬有而與之為緣乎?又本虛既均,何以又分愚圣乎?既曰心作萬有,未有萬有之時,復何以累心使感而生萬有乎?瀏覽其答,未能詳盡。因思此為最有價值之問題,茍不能解決,則明佛論虛設也。持此義以語友人震明,且告以將代擬一答。震師固湛深佛學兼長于文者,即振穎答曰:‘澄圓覺性,本屬虛靈不昧,元妙無倫。因不守自性,致妄生覺照之念,妄念既興,能所從起,能所既起,覺性乃漸次隱沒,覺性既隱,則識想為事,想相為塵,識情為垢,蘊界分立,萬有斯興,遂貪愛沾受,相與為緣。故識想盛而覺性隱,則下為愚冥;覺性顯而識想盡,則上為佛圣。圣愚之別,蓋基乎此’。余頷之,遂不復命筆。
一○
禪宗初來,祗以言句接人。至江西一,始變?yōu)闄C用;至大慧杲,則又變機用為話頭,而以機用為勘驗;降此則陷阱日密,窠臼日深,故其旨漸晦而其風亦寢微矣。故人既窮實相,復深文字般若者,其所垂言句,玲瓏活潑,真有能煥發(fā)眾生之性靈于千載下者。茲綴錄盤山寶積禪師示眾一則,以供同好者鑒賞。
心若無事,萬象不生,意絕玄機,纖塵何立?道本無體,因道而立名;道本無名,因名而得號。若言即心即佛,今時未入玄微;若言非心非佛,猶是指蹤之極。則向上一路,千圣不傳,學者勞形,如猿捉影。夫大道無中,復誰先后?長空絕際,何用稱量?空既如斯,道復何說?夫心月孤圓,光天萬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亡,復是何物?禪德!譬如擲劍揮空,莫論及之不 及,斯乃空輪無跡,劍刃無虧。若能如是,心心無知,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無異,始為道矣。禪德!可中學道,以地擎山,不知山之孤峻;如石含玉,不知玉之無瑕;若如此者,是名出家。故導師云:“法本不相礙,三際亦復然,無為無事人,猶是金鎖難”。所以靈源獨耀,道絕無生,大智非明,真空無際,真如凡圣,皆是夢言,佛及涅槃,并為增語。禪德!且須自看,無人替代!三界無法,何處求心?四大本空,佛依何。胯^不動,寂爾無言,覿面相呈,更無余事。珍重!
一一
浮玉山池蓮尊宿云:近六十年,江天長老唯性禪師工夫精到,見地透辟,余則皆碌碌不足稱矣!因誦其臨終偈曰:‘七日忘疲三叉口,經(jīng)行踏殺趙州狗,原來卻是死貓頭,弄活反成獅子吼’。余拍掌稱善,遂和其韻曰:忽然失卻娘生口,囫圇吃盡天下狗,凡圣從此沒奈何,活龍舞兮活虎吼。
一二
震明法師,余嘗與同閱藏經(jīng)于聚圣閣。一日、偶行途次,聞無知者以賊禿見呼。迨歸,乃申論之曰:賊禿之為言,有借字顯義者,有于實定名者。依實定名,儒門之行人;借字顯義,釋氏之達者。其名雖同,而實則異。今先以儒門之賊言之:嫉賢害民,國家之賊也。擾亂治安,生靈之賊也。賣主求榮,朝庭之賊也。變產(chǎn)陶情,家庭之賊也。鼠竊狗偷,鄉(xiāng)黨之賊也。假公圖私,社會之賊也。譽惡毀善,天地之賊也。禿也者,無發(fā)之稱,即今臘梨是也。原先制禿字之由,據(jù)王育曰:“昔倉頡氏因事經(jīng)野,見有無發(fā)人伏處禾中,遂取其義而制禿字,意取無發(fā)人在禾之下也”。第吾教借字顯義,賊禿之說,則又大反乎是。蓋吾教以妄想識情為賊,落盡無余為禿。故梵語羅漢,此義殺賊,諸賊殺盡,乃名賊禿。非出世四圣不能與此嘉號,俗人不知,妄以贊美之詞,習為笑罵之稱,愚何甚也!余覽之,亦不覺莞爾。(以上見佛教月報第二期)
一三
黃檗和尚、初曾與一異僧同游天臺。至一處,忽逢溪流暴漲,僧顧檗曰:“渡乎渡乎”!檗曰:“汝要渡即渡”。僧即擲頂笠于水,乘之而過。既濟彼岸,用手招檗曰:“來哉來哉”!檗斥之曰:“這自了漢,卻會誆人,須誆我不得”。僧嘆曰:“真是大乘根器,非我所及”!徜徉間,林嵐杳靄,不知所至。論者謂此異僧者,殆方廣五百羅漢之一也,猶嗟訝如是,則黃檗之為人,抑可知已。故其生平所說法,凌轢豪邁,震耀千古,如涂毒鼓,聞之即死,如大火聚,觸之即燒,直使人識情思想,無湊泊處,無遁避處,當下同銀墻鐵壁一般,無半點可容滲漏,信截斷天下人命根之利刃也。特錄一二指牛為馬、證龍作蛇之誵訛言語,以為磨磚作鏡者之一助。背后有捏著鼻子笑者,不妨出頭來檢點。
檗曰:‘但欲求明,不欲問闇,但欲求悟,不受無明煩惱,便道佛是覺,眾生是妄,若作如是見解,百劫千生,輪回六道,更是斷絕。何以故?為謗諸佛本源性故。
他分明向爾道:佛且不明,眾生且不闇;法無明闇故。佛且不強,眾生且不弱;法無強弱故。佛且不智,眾生且不愚;法無智愚故。又曰:虛空無內(nèi)外,法性自爾;虛空無中間,法性自爾。故眾生即佛,佛即眾生,眾生與佛,元同一體。言同者,名相亦空,有亦空,無亦空,盡恒河沙世界,元是一空。若如此,何處有佛度眾生,何處有眾生受佛度’?太虛曰:佛法眾生法,元來如是!好善男子、善女人!大家且醒醒著,切不可瓶中坐,囊中藏,塵埃當中滾,故紙堆中鉆,終日恍恍惚惚、饃饃糊糊,被佛熱瞞過,被祖師熱瞞過,被太虛熱瞞過。復曰:佛是動的,法是不動的,此二言非揸破黃面瞿曇面孔,在毗盧老子頂上掉臂行者,不足以信解之。不見他分明向汝道:法無明闇故,法無強弱故,法無智愚故。又不見他分明向汝道:法性自爾,法性自爾。復曰:階級之懸絕者,宜無如佛與眾生。方士之夐隔者,宜無如恒沙世界。道理之相反者,宜無如有無名相。今日元是一空,元是一體,須知此是大同之真骨髓,須知此是平等之大根本。
檗曰:‘他一切法且本不有,今亦不無,緣起不有,緣滅不無,本亦不有,本非本故,心亦不有,心非心故,相亦不有,相非相故。所以道:無法本無心,始解心心法。法即非法,非法即法,故是心心法。忽然瞥起一念,了知如幻如化,即流入過去佛,過去佛且不有;未來佛且不無,又且不喚作未來佛;現(xiàn)在念念不住,不喚作現(xiàn)在佛。佛若起時,即不擬他是覺是迷、是惡是善,輒不得執(zhí)滯他、斷絕他。如一念瞥起,千重關鎖鎖不得,萬丈繩索索不住。既若如是,爭合便擬滅他止他。分明向汝道:爾焰識,汝作么生擬斷他?喻如陽焰,你道近,十方世界求不可得;你道遠,看時只在目前。你擬趁他,他又轉遠去,你如避他,他又來逐你。取又不得,舍又不得,既若如此,故知一切法性自爾,即不用慮他愁他。此意大難知,祗教你莫覓,覓便失卻。如癡人山上叫一聲,響從谷出,便走下趁及,尋覓不得;又叫一聲,山上響又應,亦走上山趁及,尋覓不得。如是千生萬劫,只是尋聲逐響人,虛生浪死漢。太虛曰:若有一個半個無目道人,無手阿師,能向此處睹面見得,擘胸搊得,猶較些子。是謂不離五欲,便出三界,不斷煩惱,常住涅槃,即維摩老子亦將無奈汝何!不然者,見五欲便當欲離,見三界便當三界出,見煩惱便當煩惱斷,見涅槃便當涅槃入。祗是尋聲逐響人,虛生浪死漢。
檗曰:‘終日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終日行路,未曾踏著一片土。與么時無人我等相,終日不離一切事,不被諸境惑,方名自在人’。太虛曰:終日不離一切事,不被諸境惑,方名自在人。誠哉其為自在人!修行人須造到與么田地,不到不休。切勿坐向死水里,便裝無事漢去!更不可硬作主宰,遣排將去,謂能不被諸境惑!殊不知才舉念作主宰遣排,早是被惑矣。雖然、黃檗和尚如此辣棒痛喝,太虛又從之如此冷嘲熱笑,不怕靈利男女,聞之作三日嘔耶?但饒能如是,已不免咬著米、踏著土矣。若要會佛法,再過三生六十劫,也未夢見在。黃金自有黃金價,終不和沙賣與人。
一四
頃有署名張生者,以小塊小傳見投,小小結構,頗饒佳趣。
傳曰:小塊、方外人,年七十余歲,住通州之狼山,以善畫梅花鳴。每觀落筆時,花香雪影,縱橫滿紙,不覺小塊之身在何處也。小塊與雉皋隱士顧金門善,春朝秋夕,與金門策杖游五山,命小僧攜筆硯相隨;蛴跀嘌轮拢蛴诠艅x之中,興之所至,輒以筆濡墨,畫老梅數(shù)干;金門必題詩于后。故荒山破壁間,有小塊畫者,從無無金門詩。小塊攝一背立看山圖,索余題。余搜索枯腸,窮三日力,未得一字。因背立意,下筆甚難。偶于春夜聞風箏一聲,忽得二十八字,聲之感人有如是夫!吮筆濡墨,題以贈之:“萬梅花里住閑身,竹杖芒鞋六十春,掩卻廬山真面目,只看山水不看人”。
一五
余方為宇宙真相篇時,嘗有極大之思潮,涌現(xiàn)于腦海。乃因事擱筆者三四日,迨握管重作,累數(shù)時不能著一字。勉強續(xù)成,不唯大失初意,且茫不知初意究何如也。金圣嘆云:“作文須如捉賊一般,意想所及,即縱筆疾書,稍滯則風馳電掣而逝矣”!曾國藩云:“作文須一氣作成,每因精力不逮,屢擱屢續(xù)之,殊無佳意!安得飽睡數(shù)十日,將精神養(yǎng)足,作一篇暢快文章”!今余作宇宙真相,雙犯此病。又兼之學識寡陋,思想雜亂,無怪其枯索蕪穢,閱之使人欲嘔也。本擬摧燒之,但日來都無好意,毀之重作,未必能佳,姑留之,志數(shù)語以謝吾眚。
一六
溯夫二教源流,皆系累朝崇奉。然道家玄妙,僅丹室之馳名;而釋氏神通,乃寶坊之遍地。昔日勒充校舍,已曾波及魚池;者番屯駐民軍,能不深危幕燕!年年香火,從此銷沉;寂寂僧房,轉增擾攘!深訝大千世界無地可容,忍看丈六伽藍立時見沒!或則袖而觀望,或則掃而真空。翻將法海波瀾,倒投苦海;辟卻妙門管鍵,權作軍門。細柳揚威,幾若登場而選佛;伊蒲回首,那堪托缽而沿途!況宗教保存,明文久經(jīng)遍布;即眾生普度,須彌且欲包羅。凡夫僻壤荒陬,尚爾沐王師之時雨;雖在琳宮梵宇,亦應蔭新造之慈云。而乃驅逐僧徒,盤居佛殿,手段如斯強迫,政令未免偏苛!觀三百多寺于南朝,莫不邀居民之尊敬;來二千余年于西國,從無慮風雨之飄搖。雖曰世運不齊,然而禪門何罪?依山背水,陣可出奇;筑堡塹溝,壘成不日;何反鵲巢謀占,安享其成?竟同蝸角蠻爭,聊從其便!處此共和時代,肆其攘奪行為,竊有所不甘也!
此釋氏訴民軍占廟宇文也,不知作于誰何?余與象先、大壑,于姑蘇回春醫(yī)院,錄之璧間,文頗可觀,亦一共和時代佛教之野史也。(以上見佛教月報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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