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句經講記(四十八)

  ◎1997.10.23講于法云文教協會

  法句經講記(四十八)

  釋傳道主講

  北傳〈心意品第十一〉十有二章

  南傳〈心品第三〉三三~四三偈

  二、釋頌義及因緣

  【北傳】

  4.獨行遠逝 寢藏無形 損意近道 魔系乃解

  獨,音(毒)tok8地鹿切

  行,音(形)heng5喜停切

  逝,一音(誓)se7時地切

  一音(細)se3時計切

  寢,音(鋟)chhim2出錦切

  藏,音(叢)tsong5精狂切

  系,音(計)ke3求計切

  【南傳】

  37.遠行與獨行 無形隱深窟 誰能調伏心 解脫魔羅縛

  與,音(宇)u2英矩切

  隱,音(穩(wěn))un2英滾切

  深,音(心)sim1時金切

  窟,音(屈)khut4去骨切

  調,音(條)tiau5地僑切

  縛,音【伏】hok8喜獨切

  北傳第二句「寢藏無形」,日本《大正藏》本作「覆藏無形」1,宋、元、明本則皆作「寢藏無形」!笇嫴亍古c「覆藏」,意義上有何不同呢?「覆」,有遮蓋、掩蔽之意。「寢」,乃『寢』之古字,二者皆為臥之意。如比對南傳所譯的「無形隱深窟」,又衡諸心的特性,「寢藏無形」似較「覆藏無形」更適切,故采宋、元、明本的「寢藏無形」。

  本偈北傳說:不論身處任何時空,也不論有無所對境,我們的心都可以單「獨行」動,「遠」離(「逝」,去之意)現實的一切,而擬想過去與未來,并耽著其中。這深隱臥(「寢」,臥之意)「藏」而「無形」無相的心,若我們能覺知它的一切內容,從不隨順煩惱雜染,進而減「損」紛飛散亂的「意」念妄想,令其安定專注,如此以修學佛法,則能日「近」于佛「道」;而煩惱障礙(「魔」,障礙之意)之于我們身心的拘「系」不自由,「乃」能逐一獲得「解」除。

  對應于此的南傳三七偈說:未經訓練的心,一如無韁之野馬,常常與所緣境奔馳「遠行」或離境而「獨行」,它「無形」無相,好比「隱」藏于幽「深」的「窟」穴中,難知難見!刚l能調伏」制御自「心」,即能作自己的主人,從此「解脫」煩惱「魔羅」(「魔羅」,梵語mAra之音譯,即障礙)的系「縛」而得自由。

  南傳這一偈有一則十分有趣的因緣故事,是說在舍衛(wèi)城,有一位長老比丘,名為僧珈邏仕達。他妹妹生了兒子,也以他為名,并且后來也出家成為比丘。

  有一回,信徒供養(yǎng)年輕的僧珈邏仕達兩件袈裟,他就想把其中一件轉供養(yǎng)自己的舅舅,因此在雨安居之后,年輕比丘就帶著袈裟去見舅舅。不過長老比丘卻以自己的袈裟已經足夠為由,拒絕了他的供養(yǎng);即使年輕比丘再三懇請,長老比丘都不愿接受。年輕比丘因此覺得十分受傷,認為是舅舅不喜歡他,才拒絕與他共享信徒的供養(yǎng);甚至自暴自棄,興起不如還俗回去過世俗生活的念頭。

  一有了這個念頭以后,他的心就很難再安定了,而總是妄念紛飛、思緒零亂,他還盤算著:還俗以后,就把袈裟賣掉,買只母羊,然后就有收入可以娶妻生子。等孩子生了下來,就可以帶著妻小搭車去探訪舅舅。一路上,他會告訴妻子,由他來照顧小孩,不過妻子一定會要他駕車,不要管孩子的事。可是他會堅持照顧小孩,所以就出手去搶小孩,結果一個不小心,反而把孩子摔下車去,被車輪輾過!他憤怒極了,就拿了棍子要打他妻子。

  這一棍打下去,突然聽得舅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要打妻子,怎么打到舅舅來了呢?』回神一看,可慘!原來年輕比丘正拿著扇子在幫舅舅搧風,不料竟胡思亂想,打了舅舅的頭,他剎時羞愧極了!自己妄念紛繁也就算了,居然還叫舅舅洞悉自己的內心!……于是他打算立刻離開精舍。

  長老比丘當然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就設法帶他去見佛陀,佛陀于是開示了如上的偈頌,鼓勵他應當努力調御自心,讓自己從煩惱貪瞋癡中超脫;而不是逃避自己,就此還俗!

  ※ ※※※※

  這個因緣故事,與中國『黃粱夢』、『南柯一夢』的故事,頗有異曲同工之處,只不過一為幻想,一為夢境,但同樣在描繪人生的如幻。在常人眼里看來,也許這年輕比丘的妄想有一點夸張,但如果我們時時在反省內觀,就會發(fā)現自己有很多擬想、預想,夸張的程度其實不亞于此。所以我們切勿因此取笑人或輕視人,在成賢成圣之前,凡夫有很多思惟、言行,的確就是如此荒誕,如此虛無縹緲的;但他自身,卻又看作無比的真實,并且為這虛幻的真實而造種種業(yè)。然而,什么是真實呢?在我見未除之前,我們一切所見、所聞,……甚至道聽涂說而認定的真實,是不是都該有所保留,才有可能更接近真實呢?

  【北傳】

  5.心無住息 亦不知法 迷于世事 無有正智

  【南傳】

  38.心若不安定 又不了正法 信心不堅者 智慧不成就

  北傳第五章說:凡夫的「心」,「無」有一時安「住」,無有一刻止「息」,「亦不」能了「知」佛「法」真理。庸庸碌碌一生,沉「迷于」名、利、情等「世」間樂「事」的追逐與享有,卻只憑添塵勞煩憂,而「無」法擁「有」真「正」的「智」慧。心何時醒覺,不再競勝,不再往外無限追求,而沉靜下來面對自己,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彼時,佛法才可能真正進入自己的生命!

  與此相對應的南傳三八偈則說:「心若不」能「安定」專注,充塞其中的,盡是散動紛亂的煩惱,更(「又」,更之意)「不」可能「了」知甚深「正法」。佛法的修學,如「信心不堅」定「者」,「智慧」亦「不」得「成就」。

  南傳這一偈若依前后因果來說,其實可以改為:「信心不堅者,心則不安定,又不了正法,智慧不成就。」偈意或者更為明白。因為信是以心凈為其特性的,當我們對佛法充滿真誠的仰信,內心自然澄凈安定。但佛法不是叫你不知不識,只一味來信就可以得到救贖,而要透過對法義的深刻勝解;理解深了,對佛法就能生真實的信心,所以說『勝解為信因』2。有了信心,那必然會起愿欲付諸修行實踐,以驗證所信解的是否真確可行,所以『樂欲為信果』3,這也就是我們常講的『信為欲依,欲為勤依』4。由勝解而生智信,由智信起愿欲而修行實踐、體悟真理;因為體悟真理得到法喜,所以信心更加堅定,理解更為深入,修行更見積極,而所成就的智慧也就越來越深廣!

  印順導師在《成佛之道》中揭示:求法當作『病想醫(yī)藥想,殷重療治想』5,這真是將學佛求法應有的真切心刻畫入微了!但首先要確認:不論個人或世間種種的苦難拘礙,絕非外來,而皆由個己身心的煩惱所招感。唯有先確認自己有煩惱重病需要醫(yī)治,那才會努力尋求醫(yī)生與藥方來治愈自己。但醫(yī)生很多啊!哪一位醫(yī)生可以將自己的病治好呢?一開始總得先對他治病的理論與方法作一番了解,如覺得這方法明確可行,再決定接受他的治療或服用他開的藥劑。但治療期間,仍要一面觀察自己的種種反應,而不是傻傻的就這樣一直持續(xù)下去;必得有好轉反應出現,確認這種治療方式和藥劑是真正能夠治愈自己的,那才能放心地堅持下去──不管療程多艱辛、藥物多苦口,都愿意堅持到病愈為止。追求真理的過程,亦當如是──這,才能成就正智!

  【北傳】

  6.念無適止 不絕無邊 福能遏惡 覺者為賢

  適,音(式)sek4時激切

  遏,音(揠)at4英葛切

  【南傳】

  39.若得無漏心 亦無諸惑亂 超越善與惡 覺者無恐怖

  得,音(德)tek4地激切

  漏,音(路)lo7柳度切

  惑,音(或)hek8喜極切

  超,音(挑)thiau1他嬌切

  俗作【抄】chhiau1出嬌切

  據日本學者丹生實憲所著的《法句經の對照研究──法句經の發(fā)展成立史研究》一書所列6,南北傳這二首偈頌是相對應的,不過按字面看來,這二偈其實對應得有一點勉強;尤其南傳三九偈因為與三八偈是基于同一因緣而說,所以偈意上是連貫的,與北傳第六章對照起來,終究有一點差別。還不如該書所別舉的《法集要頌經》〈罪障品第二十八〉第六偈,或者較能與北傳此偈相互輝映。該偈云:「人不損其心,亦不毀其意,以善永滅惡,不憂隨(宜為『墮』之誤)惡道。」7但因《法集要頌經》也是北傳,既然我們上來都是以南北傳法句作比對,那就還是以北傳第六章與南傳三九偈相對作解說。

  北傳第六章說:我們的意「念」妄想,如「無適」當的「止」息,就如野草蔓藤,不但「不」會斷「絕」,煩惱貪瞋癡還會「無邊」竄延,苦惱罪惡即伴隨而來。如何止息惡念妄想呢?最佳的方法,就是起慈悲心造「!估,如此即「能遏」阻「惡」念妄想的肆意發(fā)展,而轉化為善心關懷。因為一心修善興福,即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去造罪作惡,能如此「覺」悟而又身體力行「者」,乃「為賢」善而有智慧之人。

  南傳三九偈說:「若」斷貪瞋癡等煩惱,「得無漏」(「漏」,煩惱的別名)「心」而證解脫,則「亦無諸」障礙迷「惑」來惱「亂」其心。此人身語意之一切行,即離染清凈而「超越」罪與福、「善與惡」,如此之「覺」悟真理「者」,其內心唯是光明、空靈與喜樂,而「無恐怖」、憂悔與疑惑──這是每位佛弟子寤寐以求的終極目標。

  南傳三八、三九兩偈有一則因緣故事,名為『心猿意馬的比丘』。這是說在舍衛(wèi)城,有一個人因為到森林里去找尋他走失的牛,找得饑腸轆轆的,所以經過一處精舍,他就進去向比丘們問訊,順便稍事休息。精舍里的比丘見他一副疲累的樣子,就給了他一些食物和水。他吃著喝著,想到自己每天勤奮工作,卻不足以溫飽,不如出家,接受信徒的供養(yǎng),于是請求比丘們讓他加入僧團。

  出家以后,他克盡本分,每日托缽、修行,在僧團中服務大眾,過著不同以往的生活。因為有足夠的食物,又不必為生活煩憂,不久,他就變胖了;不過很快地,他就厭倦了托缽乞食的修道生活,所以又還俗回家去。過了一段日子,他覺得世俗生活實在太艱辛,還是出家好,所以就又出家。但是出家了一段時間,他又想念世俗生活的一切,所以就又還俗!瓦@樣反反復覆地,他出家又還俗六次,人們因此稱他為『質多舍利弗』,意思是心意不堅定的人。

  由于『質多舍利弗』出家,并不是為了修道,而是為了色身的溫飽,所以他在修行中不曾有過任何法喜。又因他出家還俗多次,所以他的妻子后來也懷了孕,不過這還是沒讓他感到快樂。他并不知道這種不快樂和不安的情緒,其實正在逼迫他走向生命的另一個境界──一個清凈自由的新世界!

  有一天,他走進臥室,正好看見了妻子的睡態(tài),她張著嘴,鼾聲大作,連口水都流了出來,那姿態(tài)真是丑陋極了!他內心突然一凜:『我?guī)锥瘸黾矣诌俗,內心所難以割舍的,竟是這些嗎!』于是,他毅然拿起袈裟,第七度離家而到精舍去。一路上,他因為專精思惟無常、苦的道理,所以到精舍之前,他已破了我見,證初果。

  去到精舍,他請求比丘們再次允許他加入僧團,但是比丘們卻拒絕了他:『我們無法再接納你了!你幾度出家又還俗,還俗又出家,你不覺得自己的頭就像磨刀石一樣嗎?』但他執(zhí)意請求,最后,比丘們被他堅決的態(tài)度所打動,就答應讓他回到僧團。沒多久,他就證了阿羅漢果。

  不過僧團里并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大家只是覺得奇怪,為什么這次他在僧團里待這么久,還不還俗去?有好事者就來問他,但他只淡淡地說:『以前我會還俗,是因為我見、愛執(zhí)還在;但現在的我,所應斷的皆已斷盡,所應具備的清凈行皆已確立!』

  充滿狐疑的比丘們來向佛陀報告這件事,佛陀就在眾比丘面前,肯定他的修行成果說:『從前,質多舍利弗的心意不夠堅定,所以不能了解甚深的佛法;但是,他現在已經是個煩惱永盡的阿羅漢了!』于是對眾比丘慈示以下的偈頌:

  「心若不安定,又不了正法,信心不堅者,智慧不成就。

  若得無漏心,亦無諸惑亂,超越善與惡,覺者無恐怖!

  眾比丘聞言,莫不歡喜,精進修行!

  ※ ※※※※

  這真是一則令人動容的故事!我想世界上其他宗教,再也找不到像佛教一樣,是以真理──法的體證為唯一中心的了!其他宗教或者也講真理,也追求真理,但唯有教主才是真理的代言人,其他人講的都不算數;甚且口說追求真理,而其實仍不脫以教主為中心的個人崇拜。獨有佛教,才是徹始徹終的平等論者,人人以真理──法的體證為目標,在真理之前,人人平等。若要強說差別,則因對法體悟的淺深而成差別。然而,這一點卻久已為佛弟子所遺忘!現代的佛弟子,特別是真誠信仰實踐人間佛教者,尤應捐棄對人的崇拜與身分優(yōu)越的迷思,回歸佛陀時代的以正法為中心,共同為法的體證與弘揚而努力!

  【北傳】

  7.佛說心法 雖微非真 當覺逸意 莫隨放心

  逸,音(佾)it8英直切

  這一章只有北傳,南傳并無對應之偈頌,偈言:「佛說心」的一切內容和作用,不論善惡、染凈或無記,這一切「法」,「雖」然隱「微」卻「非真」實。因為一一法皆仗因托緣而成,任一因緣變動,該法即隨之變動,所以看似靜止不動的一切法,其實時刻都在流動變易中;只是我們的心太粗,又太散亂,以致對此變動不羈、遷流不息的身心和世間毫無所覺。等到有所覺察,往往事物已變動為迥異于前的不同相狀了,但我們卻還是將眼見、耳聞……這恒常在無常變動中的一切──包括自我身心,看作千真萬確的真實,無怪乎要被稱為愚癡無聞凡夫!

  佛法重在啟發(fā)每個人的覺性,要我們訓練自己,在行住坐臥中,在待人處世中,在順逆或不順不逆的境界中,都能「當」下「覺」知自己散動奔「逸」的「意」念妄想,切「莫」失去警覺心,跟「隨」此外「放」的「心」而造惡墮落!

  (待續(xù))

  【注釋】:

  1.《心意品.法句經第十一》(大正4.563上)。

  2.印順導師,《學佛三要》〈信心及其修學〉,頁88。

  3.印順導師,《學佛三要》〈信心及其修學〉,頁88。

  4.《大乘百法明門論解》卷上(大正44.48中)。

  5.印順導師,《成佛之道》(增注本),頁40。

  6.丹生實憲,《法句經の對照研究──法句經の發(fā)展成立史研究》,頁24~25。

  7.《法集要頌經》〈罪障品第二十八〉(大正4.792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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