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句經(jīng)講記(三十三)

  ◎1997.09.18~09.25講于法云文教協(xié)會

  法句經(jīng)講記(三十三)

  釋傳道

  〈言語品第八〉十有二章

  貳、釋頌義及因緣

  4.諍為少利 如掩失財

  從彼致諍 令意向惡

  諍,音(爭)cheng1精經(jīng)切

  掩,音(揜)iam2英檢切

  彼,音(比)pi2邊己切

  吾人若僅「為」了得到「少」分名「利」、權(quán)位,便與人共「諍」,那就「如」同「掩」藏財物,而終究會「失」去這些「財」物一般。一旦有了「從彼」諍勝而牟取己利的一念心,那便會為自他招「致」無邊的煩惱「諍」斗,也會「令」彼此的身口在「意」業(yè)的主導(dǎo)下造作諸惡,而「向」于「惡」趣。

  關(guān)于本偈,在《出曜經(jīng)》中敘述了如下的一段因緣:1

  依佛制:比丘當(dāng)常行托缽以為食,所以每日一到托缽的時間,眾比丘就會著衣持缽出去乞食。這一日也不例外,正當(dāng)比丘們走在往舍衛(wèi)城乞食的路上,就見到數(shù)十個賭徒兩兩對坐,在那賭博。其中有一人勝了對方,得勝的這人就一把抓起賭輸他的人,剝光他的衣服,還以五種酷刑來凌虐他。雖然這賭輸之人因疼痛難忍,而面露劇苦;但眾比丘也只能愛莫能助地繼續(xù)往舍衛(wèi)城走。

  待一行人回到精舍,食畢,收攝好衣缽,又各自整頓了儀容之后,就來到釋尊跟前,頭面頂禮,卻坐一旁,順便將今日在托缽?fù)局兴娭?具實地稟告釋尊。釋尊因此對他們開示說:『為少利而諍,所謂少利,就如從大海取一滴水,將須彌山減一芥子高,從大地掘取一米粒土,將虛空減損一蚊虻大小那樣的微不足道,諸比丘,這可說少到極微了吧!』

  眾比丘回稟釋尊說:『是的!世尊所言,確實甚少。』

  釋尊接著又說:『賭博也是如此啊!盡管投擲的采金再少,然而養(yǎng)成好賭的性習(xí),其下場之慘,又何止百倍、千倍、萬倍、巨億萬倍可以說盡的呢?所以,諸比丘啊!小惡會盈累而成大惡,更會導(dǎo)致諍訟纏身、親友交惡,乃至骨肉離索的悲劇。若復(fù)有人誹謗賢圣、持戒比丘,及諸佛菩薩以不實的謊言,則其未來所受的罪報,亦將無邊!故說:諍為少利,如掩失財,從彼致諍,令意向惡。』

  5.譽惡惡所譽 是二俱為惡

  好以口快斗 是后皆無安

  譽,音【有】u7英遽切

  俱,音【龜】ku1求居切

  好,音(貨)hon3

  口,音(苦)kho2去古切

  斗,音(妒)to3地故切

  后,音(戶)ho7喜度切

  隨喜稱「譽」他人之「惡」業(yè)者,亦必為造此「惡」業(yè)者「所」稱「譽」,此正所謂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彼此既因心性、利益之某種共同而結(jié)合,于是互相奧援、顛倒黑白,此(「是」,此之意)「二」者當(dāng)然「俱」皆「為惡」。愛「好以口」舌逞一時之「快」,來作言語諍「斗」之人,因為久熏成習(xí),嘴上就是饒不了人,到處招怨樹敵的結(jié)果,不管現(xiàn)生(「是」,指此生)或「后」世,在在處處「皆」不受人歡迎,這對自己的立身處世也好,學(xué)佛修行也好,都是一大障礙,非但所做之事難以成辦,內(nèi)心上更「無」法獲得祥和平「安」。

  ※※※※※※※※※※

  讀到偈中所說的:「譽惡惡所譽,是二俱為惡。」不由想起韓愈在〈原毀〉一文,也有類此的觀點。他說,他曾在大眾當(dāng)中,試著稱譽某人說:某人,是一個賢良的人啊!某人,真是一個賢良的人!依他的觀察:那隨聲應(yīng)和的,必是與此人同類之人(僅稱同類,而不言善不善)2;要不然就是與他疏遠,彼此沒有利害關(guān)系,或是畏懼他之人(應(yīng)該也有馬屁精之流)。否則,強勢一點的,必然會在言詞上給以強烈的反駁,而懦弱的雖然嘴上不說,也會面露慍色(這顯然對某人相當(dāng)不滿,而卻不足為某人非良士之證明)。

  他又曾經(jīng)當(dāng)著大眾批評某人說:某人,不是一個賢良的人啊!某人,實在不是一個賢良的人!依他的解讀:那不隨聲應(yīng)和的,必是與此人同類之人(應(yīng)該也有明哲保身,不愿介入雙方諍斗之人);要不然,就是與他疏遠,彼此沒有利害關(guān)系,或是畏懼他之人(應(yīng)該也有不滿他,任他惡名昭彰之流)。否則,強勢的必然會大表贊同,而懦弱的也會喜形于色(這僅能表示與某人站在敵對的立場,而不能作為某人果非良士之證明)。

  二者一對照,顯見評人之惡,竟然還比較容易得到共鳴呢!為什么?因為凡夫本就是如此不圓滿的啊!問題出在哪里?問題就出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好惡分別心,『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3;出在不耐他榮的嫉妒與不求上進的怠惰。此所以,韓愈在作了以上的分析之后,得到的結(jié)論是:『是故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雖然自己力不足逮,但至少也可以努力地遮住別人的光芒吧!于是事修者、德高者,也只好打落凡塵,狠狠地批斗他一番了!難怪以恢復(fù)儒家道統(tǒng)、力黜佛老為己任的韓愈,要大嘆:『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

  然而,我們不禁要反問:沒有名譽之光,難道就不能有道德之行嗎?別人的稱譽與肯定,在某些時候的確有著激勵自己的力量;但相對的,也會形成某種約制與羈絆,一旦沒有了這些,自己也就失去了動力,而了無興趣了!佛法所教我們的,是去超越這世俗的利、衰、毀、譽、稱、譏、苦、樂;超越得這些,那才能真正擺脫得讓自己裹足不前的阻力,而勇敢地向佛道漸進。

  所以,我?guī)锥仍谏险n中引用印順導(dǎo)師的話來與大家共勉:

  其實,受到贊嘆,是對自己的一種同情的鼓勵;受到批評,是對自己的一種有益的鞭策。鼓勵、鞭策,一順一逆的增上緣,會激發(fā)自己的精進;修正自己、充實自己,不斷地向前邁進。4

  請大家一定要牢記這些話啊!當(dāng)自己春風(fēng)得意、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請記起這些話;當(dāng)自己從云端跌落,水里來、火里去的時候,也請記起這些話。并且,在或順或逆的歷練當(dāng)中,一定要記得不斷修正自己、充實自己,向前邁進!當(dāng)你經(jīng)歷過一些波折,再回頭來看這段話,看導(dǎo)師那種淡然,真會令人動容的!是的,那時候之于理想的堅持,才是真正的堅持吧!

  這是自己在面對稱譽與批評時,應(yīng)當(dāng)學(xué)習(xí)的態(tài)度,我嘗作譬喻說:如果我們插了一盆花,一個完全不懂花藝的人贊美你插得好,那或許是禮貌上的應(yīng)酬語,不妨看作是對自己的善意與關(guān)懷。如果是一位教授花藝的老師稱贊你,這個來自行家的肯定,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應(yīng)當(dāng)引為激勵自己再上層樓的動力!所以,聽到人家的贊美,別高興得太早!趕緊虛心地問問自己,自己是否就此滿足?自己的理想是否就此而已?

  我常常這樣想:如果我只有三分的優(yōu)點,人家給了我五分的稱贊,那表示他對我充滿友善與同情,我衷心感謝!但如果我有三分,對方卻給了滿分的溢美之辭,那他不是刻意奉承,就是別有所圖。如果我只有三分的缺點,對方卻講成五分,那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不是我自己,可能我在表現(xiàn)的方式上,大有改進的空間(當(dāng)然也可能遭嫉而夸大我的缺點)。但如果我只有三分,對方卻把我評得一文不值,我想,他是對我極度的厭惡與不滿了!或許在其他領(lǐng)域,我冒犯了他,也或許,我踩了他的痛處,才讓他以這種方式來表達。在自我反省之后,我也會設(shè)法找到對方不滿的真正原因。

  所以,最重要的,還是要善知自己啊!否則一天到晚被這八風(fēng)5東邊吹來西邊倒,西邊吹來東邊倒,什么事都不可能成辦!而其實,不管自己是不是主角,從旁人對人、對事的毀譽評斷之中,都可以找到了解他心性、志趣的線索。假使一個人所稱嘆的,盡是那些耍權(quán)謀、玩手段、爾虞我詐的機巧,可以想見,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他日若有相同的機緣,他也會做出同樣的惡行來。一葉知秋,見微知著,這里且舉《世說新語》中『割席絕交』的故事為例:

  一日,管寧與華歆二人同在園中鋤菜,忽在土中掘出了一片黃金,管寧只當(dāng)是一般的瓦石,未加理會,而華歆則刻意地撿起這片黃金,再把它丟到別處去。又一日,二人同席讀書,忽聞外面人聲喧鬧,原來是有達官顯貴的轎輿從窗外經(jīng)過;管寧還是讀著自己的書,而華歆就按捺不住地放下書本,跑出去看熱鬧了!管寧因此而說:子非吾友也!遂與華歆割席絕交。

  這一則典故是不妨以故事視之的,因為也有近人根據(jù)《三國志》所記,而譽華歆為廉節(jié)有守的清官。姑不論事實如何,若單就此故事的內(nèi)容來探討,或者我們可以說管寧反應(yīng)太過;或者,我們也可以說管寧是反應(yīng)遲鈍。說他反應(yīng)太過,是因為他忘了孔夫子說過的:『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6似也不必斷然與人畫清界線吧!說他反應(yīng)遲鈍,是因為:難道二人同窗共讀,從來不曾有過討論,也不曾談及各自的理想嗎?否則在言談之間,早該了知對方的心性、志向與價值觀念所在,何以平日渾然不覺,要等到行為露出端倪了,才猛然醒轉(zhuǎn):此人非吾友!似又遲鈍了些!

  人,任誰都不是全能,定然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以己之所長而要求人人與我一樣,那是苛求;以己之所短而對別人之所能加以輕鄙,那是卑慢作祟!人,也任誰都不是圣賢,定然各有其善惡之不同面向,以己為純?nèi)涣忌?而人皆罪惡丑陋,那是未能認識別人,更不了解自己!

  誠然,為惡者、譽惡者俱皆為惡,但是,請容我再次重申:當(dāng)我們能正確的看清楚別人的惡,并不意謂著自己就比對方高明,或者可以從此鄙棄他,甚至用不屑的眼光殺死他!而應(yīng)當(dāng)警醒自己:自己是否也有著同樣的惡的因子?假使具足同樣的因緣,自己是否也會表現(xiàn)出那樣的惡來?若我是他,我又會如何將自己從彼惡中拔出來?將彼因、彼緣、彼果都思惟清楚了,那對于自己,我們會多一分確定,確定自己不會蹈別人的覆轍──不是因為我比他優(yōu)越,而是我不想要這樣做,我也不會這樣做!因為,我是如此的確定自己會怎樣去做!

  6.無道墮惡道 自增地獄

  遠愚修忍意 念諦則無犯

  墮,音(道)t 7地賀切

  增,音(晶)cheng1精經(jīng)切

  獄,音(玉)giok8語局切

  遠,音(袁)oan7喻勸切

  愚,音【牛】gu5語渠切

  諦,音(帝)te3地計切

  對于佛法真理「無」所見、無所聞,對于世間善惡因果事理亦無所知,既不能好行善「道」,又多造諸惡,結(jié)果必是「墮」落「惡道」,長夜受苦。這個苦果不是來自上天的懲罰,不是來自先人的余殃,不是命中注定,也不是無因的偶然;而是自己的身口意三業(yè)行傷人、損人,在人間造了惡因、結(jié)了惡緣,因緣成熟,所以才為「自」己「增」益了至「地獄」、餓鬼、畜生受「苦」的罪報,全然怨不得天,怪不得人。

  要能「遠」離貪、瞋、「愚」癡等不善,及因之造惡所招感的苦果,必得親近善士而多聞正法,「修」習(xí)佛法的智慧而堅定安「忍」的「意」志,克制自己拒絕再受罪惡誘惑,克制自己即使利益遭損,都能憶「念諦」實真理(「諦」,真理之謂)、不思報復(fù),如此,「則」能「無犯」惡行,漸漸跳脫罪苦的輪回而向于解脫之道。

  7.從善得解脫 為惡不得解

  解者為賢 是為脫惡惱

  得,音(德)tek4地激切

  惱,音(老)l 2柳稿切

  一般佛教徒對于佛法的理解未深,總以為佛教也如其他宗教一樣,就是勸人為善,反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善因、就得善果,種惡因、就嘗惡果,所謂的宗教,大概也就是如此吧!但佛法別異于世間其他宗教之處,就在:依于般若智慧徹見緣起無我,即能「從」造作諸「善」的成就感與優(yōu)越感中超越,而「得解脫」于三界六道的無盡輪回。

  「為惡」者因為煩惱無明所纏,而造惡業(yè)、受苦果「不得解」脫,這是常人所可以信解的;但為善也不能得解脫,有些人可能就覺得難以置信了。要知道:生死輪回的根本,是來自我們深細潛隱的自我感。因為這種無明我愛,表現(xiàn)在見解上的,就是我的意見最優(yōu)越,所以別人理當(dāng)服從于我;而表現(xiàn)在物欲上的,則是我要享受最好的,所以一切理當(dāng)從屬于我。

  作善而不得解脫,就是因為這個對自我的愛執(zhí)并未勘破,所以還要在三善道輪回而不得出離。必得止惡、行善而又能清凈自心──與無我空慧相應(yīng),那才能從為善不著而得解脫。修學(xué)佛法而能「善解」此理,并依此奉行「者」,終能證入自性空、成「為賢」圣,「是為」永「脫」下墮「惡」趣之「惱」患的確當(dāng)方法。

  ※※※※※※※※※※

  凡夫眾生的通病就是如此,作小善、小執(zhí)著,作大善、就大執(zhí)著,連走起路來都虎虎生風(fēng)、不可一世!這本是人人必經(jīng)的成長歷程,只要不一直停留在這里就得。一個從來沒有成就過的人,一有了點什么小成就,必然歡喜踴躍,恨不得舉世盡知的;等到成就的事多了,那種歡喜踴躍的強度,自然就會隨之遞減。只是遞減之后,這美其名為『自我實現(xiàn)』的成就感與優(yōu)越感,又潛藏而加深了我們原有的慢習(xí)。同樣一種煩惱,在不同的時空,與不同的塵境遭遇,就現(xiàn)為種種不同的面貌,這就是凡夫啊!

  但是真心想要修學(xué)佛法的,就不能動輒以凡夫為由來原諒自己了;而應(yīng)當(dāng)學(xué)習(xí)在成功與挫敗之中,運用佛法善觀其中之所以成、所以敗的因緣。慢慢地,也就會發(fā)現(xiàn)在自己強而有力的主因之外,其實還有著眾多的因緣來助其成、促其毀;離了這些,光憑自己一人之力,是不足以成毀的?辞宄@一層,當(dāng)能功成而不居、事敗而不餒,不爭功、不諉過;然最重要的,還是要學(xué)會放舍:從小成功之中、習(xí)得小放舍,從大成功之中、習(xí)得大放舍,這才算真正將佛法的智慧化為滋益自己生命的養(yǎng)分,也才能真正的「從善得解脫」。(待續(xù))

  【注釋】:

  1.《出曜經(jīng)》卷一0(大正4.665b、c)。

  2.以下括弧中的楷體字,為筆者所加注之另類思考。

  3.《論語.顏淵第十二》。

  4.印順導(dǎo)師,《教制教典與教學(xué)》頁200~201。

  5.八風(fēng):即利、譽、稱、樂(四順風(fēng));衰、毀、譏、苦(四逆風(fēng))。

  6.《論語.述而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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