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德兼充學大道求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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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yǎng)德兼充學大道求諸野——關于弘一法師德學研究中的民學精神

  廈門張一德

  如果有人問我,中國近代史中,何人把人格德養(yǎng)看成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把充實學問當做修行做人的根本,我首先想到的是弘一法師。

  世紀清明,當代祥和,我們隨處可見,有無數(shù)增新與修舊的廟宇和牌坊。地上樹立的廟宇牌坊雖多,卻無法說明,高山仰止,人們心里無言鐫刻的景仰。

  弘一法師曾是中國文藝界的先驅、教育界的明師、對詩詞曲賦,書法篆刻、繪畫丹青、話劇音樂……無不精通、無不領先。大家出世,或數(shù)百年一遇,或數(shù)十年一遇。弘一法師這種文化精英,藝術大師,即使歷史紅塵滾滾,馳騁百年,也難得幾人。

  弘一法師如此得道,“英姿翩翩,文章風流,從者如云,才名四播,現(xiàn)代中國文化,正待從他腳下走出婉約清麗一途。”[1],若在中國近代文化史的廟宇牌坊上,獨辟“清麗”一途,針對風靡近半世紀的“雄強”之勢,也會是史冊彪炳的。要舍棄小我,回歸平淡,其因起于自性圓滿于修養(yǎng)。出家弘法,如此堅毅,如此遠行,也有人完全可以借此機會,獨樹一幟,求顯赫名聞,拔高揚法幢,廣收門徒,袈裟廟宇牌坊規(guī)模巨制,飾現(xiàn)大法師宗風,宏叢林偉業(yè),然而,“志雖存高遠,心不外乎平常。”風流總被雨打風飄去,歷史長河里,青燈黃卷生涯,轉識為智,“君子之交,其淡如水”,該留下的留下了。

  弘一法師由儒人釋,儒釋兼容,得益于文化底蘊深厚,且經(jīng)長途跋涉,勇猛精進,方成人格高尚圓滿。我想,德行的建立,首先依據(jù)的是思想的樹立,精神的建樹則有賴于學問根本,而學問的根本就來源于哲學之道。弘一法師以文化人出家,自39歲到63歲圓寂,以華嚴為學之圓融;以律學為行之精嚴;以凈土為果之方便;以儒學的德行,參悟佛門的覺有情;以宋明理學的學問修身,通達般若得明心見性。對哲學的博大精深,大師是深悟透徹,爐火純青的。

  對弘一法師德學的研究,不僅是對大師的認識史,也是對佛學特質不斷探索的認識史。每個景仰大師的人,為弘揚其精神,都會勇于擔當。故不辭自己學習的淺陋,把有關大師德學的點滴體會和思考問題,如民德修養(yǎng)和君德修養(yǎng)的差異,關系到儒釋二學的調和兼容性,學問修養(yǎng)的攝人圓融性,宇宙人生的寧靜簡易性的幾點想法,作為探討弘一法師德學研究中的民學精神內涵的嘗試,請教于各位方家。

  一、民德修養(yǎng)和民學精神

  德學研究的內涵的延伸,必將帶來精神求索意義上的啟示,梳理君德與民德——在人生認識上的異同,挖掘和發(fā)揚弘一法師的德學精神,對當下,重提這種精神并身體力行,對人的學養(yǎng),蘊含著新的超越的意義。

  同心同德,人同是心,德同是理。道成德成,德有異同。

  是重在表現(xiàn),還是重于精神?是聲嘩外美,還是取道內美?是治世迎合,還是發(fā)揮自己?君德民德各有不同的回答。

  分辨廟堂與民間關于精神取向的不同評價體系,需用歷史的眼光。破名譽關,開功利鎖,真正像弘一法師一般,舍棄表相,親知實見,以出世之精神,做人世之事業(yè),認真得不打一點折扣,真實者能幾?

  正如黃賓虹先生說“三代而上,君相有學,道在君相;三代而下,君相失學,道在師儒。”

  “自后文氣勃興,學問遍不為貴族所獨有。師儒們傳道設教,人民乃有自由學習和自由發(fā)揮言論的機會權力。這種精神,便是民學精神,其結果遂造成中國文化史上最光輝燦爛的一頁。”團這是藝術大師讀史的卓越見地。

  如果說,德學上的標準一致,沒有君與民、朝與野的區(qū)分,這是很難使人置信的。

  道與德,無德即無道,民德循民道,君德尊君道。所謂“民德”,乃對“君德”而言。我們根據(jù)由陳國恩先生編著的《中國古代德行新典》分類,把中國傳統(tǒng)美德分為25個方面,即報國、御辱、勤政、諍諫、秉公、清廉、薦賢、憂患、節(jié)操、氣度、克己、戒奢、謀略、無畏、尊師、矢志、眷顧、敏學、倜儻、謙恭、誠信、敬業(yè)、交友、孝慈、教子。[3]

  其中的勤政、諍諫、清廉、薦賢、謀略、倜儻—,…·等少部分,是適合于君相之德或治國之德,注重權威的運用,對仕途從政有倡導的收益。凡是屬于經(jīng)世致用的,對應治世的君相道德,經(jīng)常存在偽善的一面,在民眾里,霧里看花,缺少實踐的可能和意義。

  對于報國、御辱、節(jié)操、氣度、克己、戒奢、矢志、眷顧、謙恭、誠信、敬業(yè)、敏學……大部分的是普遍廣泛的傳統(tǒng)文化,在民間成為勵志、處世、做人的美德標幟。積極向上,止惡向善,不管在道德教育和人生啟迪上,既廣泛又真實,是和諧社會特健藥。

  “君學重在外表,在于迎合人。民學重在精神,在于發(fā)揮自己。”〔4〕

  兩種精神傾向的產(chǎn)生,是因為,凡有意義、有價值的人生,包括豐富多彩的生活形態(tài),都應該是自己適合的,不管別人有什么樣的理解。你可以紅紅火火,轟轟烈烈,也可以默默無聞,平平淡淡,關鍵是認識你自己。然而,學道求道,養(yǎng)真養(yǎng)德,如諸葛武侯所云:“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這里的君子,具平常心,淡泊的情懷,精進的精神,有道有德,任由“滾滾長江東逝水”,即使君相失學,君德變質,君學異體,依然本色不改。

  弘一法師在德養(yǎng)學習修行過程中,自始至終重視民學精神,發(fā)揮格言短小精悍、自惕勵人的勸誡感人力量。奉為楷模的書籍有明劉宗周(忠介)的《人譜》,明儒薛碹(文清)的《讀書錄》,以明蒲益大師警訓綠成的《寒笳集》,清金蘭生的《格言聯(lián)璧》,清梁瀛侯的《日省綠》等。在明清時期,德養(yǎng)著述分量很重,針砭明清時期官宦寡廉少恥,道德喪失,反對儒生士子多沉迷科舉,重利祿而輕節(jié)操。明清有識之士重精神,為救衰振弊,努力呼吁,的確是難能可貴。

  弘一法師在《題格言聯(lián)璧》說:“余童年恒覽是書,30以后,稍知修養(yǎng),亦奉為圭臬。今離俗已二十一載,偶披此卷,如飲甘露,深沁心脾,百讀不厭也。”德養(yǎng)是歷朝歷代,不分儒釋道三家,文化派別,在教育人時,放在智育和體育前面的課題,把良知學問,視為精神道德的根基。

  自黃帝起以至三代,君位在傳賢的時代,不乏仁圣之君,言行道德,內外一致,是君學民學相同的訴求。封建制度成立,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覬覦君位,禮樂崩壞,戰(zhàn)亂不停,君學追求重物質重表象。諸子百家著述立說,學問不再為君相壟斷,師儒傳道授教,民眾參與學習,抒發(fā)言論,重精神重內涵的民學始興。

  君學民學分道揚鑣,治世之術和學問道德距離拉開了,君德為了建功立業(yè),輝煌事業(yè),多以“治、平”來現(xiàn)身說法,到處宣講,濟世治人。民德轉向成就自我,修善其身,身體力行。就如孔子曰;“古之學者也為己,今之學者也為人。”為了充實自己而人格升華,還是為做給別人看來光榮炫耀,是質樸自然或外表華麗,已很難統(tǒng)一。貧富、貴賤、文質,言行、真假,動靜,虛實,黑白,美丑……逐漸拉開了君德、政德、或民德、道德的距離,使致用與修身糾纏著不同人生態(tài)度。

  弘一法師的人格魅力,不僅褒貶人性善惡,更多地是弘揚民學核心價值,主要表現(xiàn)在上求于心,下躬于行。“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從弘一法師多次書寫的德養(yǎng)著作,主要的涉及學問、存養(yǎng)、持躬、敦品、接物、處事、求道等民學精神內容,正氣凜然。具有“冰霜之操自勵”,“穹窿之量容人”,“切磋之誼取友”,“慎重之行利生”,使品日清高,德日廣大,學問日精,道風日遠。對于一生都是一個學者、一個修行者,、一個踐行者,傳統(tǒng)文化美德,人格的尊嚴,心靈的自由,博愛的慈悲,是至高無上的,足以超越世俗的價值觀,做一生悲壯道的追求。

  “云在青天水在瓶”——心如水的清澈。在天上,則云的瀟灑;在瓶里,有水的怡靜;出家前,是高明的文藝大師;離俗后,是勇猛精進的弘法高僧。隨方就圓,做什么象什么,認真,徹底,求道,求德,修行,無需炫耀佛門何等職銜,不用發(fā)起什么規(guī)模的佛教團體,決不利益攀援黨政要人,弄巧隨順商賈大亨。一心學問,一心德養(yǎng),一心念佛,一心修道

  秋月春風,文化上,道藝有別;人生里,朝野殊途。

  二、儒釋一爐的調和與兼容

  調和,是精神,兼容,更是智慧。即根據(jù)現(xiàn)狀進行的綜合調整,包容各面,以達到更高境界的和諧。運用這種中國文化特有的中和智慧,往往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弘一法師說自己的書法是“皆依西洋畫圖案之原則,竭力配置調和全紙面之形狀。”獨創(chuàng)了完美書法形式與渾厚文化意蘊相融的“弘一體”。葉圣陶先生說“全面調和,蓋法師始終信持之美術觀點。”其實,弘一法師不僅在書法美術信持運用調和的觀點,在人生學問德養(yǎng)精神更廣的領域,也始終運用調和的精神與兼容的智慧,使儒學成為弘法利生的方便之門,使理學修身成為戒律修持的精嚴,實現(xiàn)儒釋互補,出世精神與人世事業(yè)圓滿的大成就。

  弘一法師德學思想,分量最多的是對宋明理學思想和佛學思想的調和兼容。然而,調和兼容是有前提,也有底線的。調和立足在民本的道德基礎上,不能越過虛偽道德的底線。尤墨君先生回憶見法師最多的是勞動者,次為知識分子,不見官僚,不當住持,不開大座集眾。[5]

  當儒家理學的宗旨與科舉人仕的動機逐漸相背離時,并非所有士人,均屈從于時勢而同流合污。薛碹(文清)就是一位,弘一法師在選編《佩玉篇》時推崇的明儒。

  薛文清堅持自我的人生理想,以弘揚圣學為己任,視科舉為俗學,決不肯為利祿,而有損其道德節(jié)操。對科舉發(fā)難;“道之不明,科舉之學害之也”。針砭那些不能有切于自我心性修煉,所謂“習舉業(yè)者。”“讀諸般經(jīng)書,只好安排作時文材料用,于己全無干涉。故其一時所資以進身者,皆古人之糟粕;終生所得行事者,皆生來之習氣。誠所謂書自書,我自我,與不學者何以異。”攻其要害在于“借經(jīng)書以徼利達。”[6]學習經(jīng)典,口言善,身行惡,口是心非。對儒家和佛學都是極其危害的,因此被譬之為國妖。

  宋明理學在思想學術的修身方面,尤其對知識分子的人格心態(tài)具有重大的影響。它們對儒家道德的建立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但同時由于科舉和官場的種種負面影響,使知識分子在領受了許多的挫折與煩惱之后,勢必會自覺不自覺地提出自己的質疑,并試圖突破對自我的困擾。

  “今唱清涼歌,身心無垢樂如何。清涼,清涼,無上究竟真常。”

  淡漠俗世,此是世人士大夫一條人格塑造必由之路。安貧樂道,窮而后工,才不外露,韜光埋名,甘于寂寞,種種品質,都是對沉湎官場和熱衷仕途的反動。歷史風范,就是潔然高蹈,維護人格尊嚴,鑄成文化風骨,修養(yǎng)浩然正氣。學術上要質任自然,涵養(yǎng)性情以淡泊,如孔門陋巷風雩之意,如孤松寒梅之傲霜雪,欲顯精神。

  剖析弘一法師對明儒薛文清的推崇,實際上是對程朱理學的積極攝人,對韓惺忠烈的竭力表彰,朱子溫陵“過化”的俯仰,李卓吾像贊的“萬古崔巍”,題張人希先人的“承平雅頌”等,便可透視,他的立場褒貶,由儒人釋的人格心態(tài),是趨向高尚的民德精神的。大道之失,求于人心,求之諸野,崇仰先賢,可使薪火相傳。

  由儒人釋,形貌體格隨時可變,而精神千古不移。出世,有一些人消極了,迷失了自己,而勇猛精進者,自利利他。善變者,變其當所變者,體貌不同而精神自同,變其所不當變者者,缺失了精神,連體貌也不復存在。

  佛學的特質之一:具有很強的調和性。通過變易來突破儒學人世利祿對自我的困擾,佛學濃厚的清淡色彩,無我有我,有我無我,空而不空,不空而空,調和,妥協(xié),依從,吸取,融合,以至發(fā)展。調和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佛學突顯了更強的適應能力。標榜方便之門,借以調和思想,《周易》的“元、亨、利、貞”四德,配合成佛的“常、樂、我、凈”四德,儒家的仁、義、禮、智、信五常,延伸到佛家五戒。中庸之道成了不執(zhí)著的佛門,應無所住不即不離中間狀態(tài)。

  中國歷史上,儒學、道學、佛學的發(fā)展,黃永年先生有個比喻,“進口貨戰(zhàn)勝了土產(chǎn)”,[7]也可以這么說,是進口貨變易成了土產(chǎn)。

  歷史遞進的過程,當功名利祿和是非成敗是儒學的實際追求,功利就與道德脫離了。佛學的無常無我,給不愿同流合污者,提供了解脫之門。“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君學既然言行分家了,事業(yè)不同了,精神空洞了,面目偽善了,救國振民虛設了,忠孝節(jié)義糊涂了,修身養(yǎng)性腐化了。那么,文化上民學精神,更多地轉向了無為的道玄,色空的釋佛。

  “青山依然在,幾度夕陽紅”。

  三、躬行學問修養(yǎng)的攝入與圓融

  民學之道沒有君學文章的空泛。真誠、真情、真相、真知、真心,實話、實況、實情、實據(jù)、實際、實踐、實事求是,總歸求一個“真實”,奉為道之根本。根本不需要,也沒有必要,隨機會,因形勢而改頭換面。君學就不同了,為了權勢,假、大、空、驕,為了權術,奸、詐、騙、取,為了經(jīng)營,時髦諂媚。

  中國民學秉承可貴的真實精神,注重實踐,先立德后立言,經(jīng)歷史變遷,始終一貫,千古不易。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作用于民眾的道德觀,始終堅持的信條,少空泛的理論,忌談玄說妙,“先器識而后文藝”,主張?zhí)ぬ崒嵉淖鋈俗鍪,浮夸急躁,急于求成,言行不一,終不長遠。哲學上儒釋道三家學問有別,而對立德立行,儒佛統(tǒng)一,相互攝人,互補圓融無礙。

  德養(yǎng)學問,是問心而得來的。道是德的核心,“三代圣賢文章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朱子語類》)民學之道裨益于世道人心,是因為有這幾方面特色:

  其一,以學養(yǎng)德,以慈養(yǎng)德,完善自我,豐富人生;以學習和博愛作為德學的出發(fā)點。

  其次,以忍養(yǎng)情,以舍為得,諸惡莫做,諸善奉行,以此品行作為準則,作為進取德學的途徑。

  其三,以儉勵志,以靜人道,以簡為美,以和為貴,自覺覺人,自利利他。以此作為德學深入,把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貫通,作為達到升華思想的基礎。

  禮失,求諸野;道失,求諸野。中國文化的諸子百家,一牽扯到朝廷利益,有用的馬上變臉成為“君學”,為了需要,“冷門”很快炒作成“熱門”。為了迎合,虛偽造假,為了權益,掛羊頭賣狗肉。近代社會物質文明的迅猛發(fā)展,欲發(fā)存在人性弱點與精神失落的問題,如黃賓虹先生所云:“況乎工商競爭,流為投機事業(yè),贏輸瞬息,尤其引起人欲之奢望,影響不平和之氣象。故有心世道者,咸欲扶偏救弊……”[8]

  “名利聲色順情境界,盡看作毒藥毒箭。”

  弘一法師著力于學問修養(yǎng)的攝人與圓融,就是為了救衰振弊,有利眾生。德養(yǎng)是需選擇的,態(tài)度是需清晰明朗的。民學精神是真實境界,決不曖昧,決不圓滑,決不我慢,決不流俗,不入真實境,何能鑄成大師的超方學問和千古品格?大師的立足點,崇尚古德,遠離官場和官僚,不因“權巧方便”而“慈悲順俗”。凡與道德背道而馳的,身惡之痛絕之。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學問觀和德行觀,早對王權與官僚相當排斥,只有高深的學問,才受人尊敬,崇高的道德典范、,最能“能夠震撼人心。”(康德語)

  單憑智力和外在語言有些膚淺,排場的炫耀多是朝廷的文化,君德看重戰(zhàn)利品,民德追求人格升華,“有如光風霽月”。1937年談虛法師請弘一法師往青島湛山講律,弘一法師約法三章:“一、不為人師,二、不開歡迎會,三、不登報吹噓。”乃許之。韜光養(yǎng)晦,高標高致,一生如一。青島沉市長設齋請弘一法師,大師以“為僧只合居山谷,國士筵中甚不宜”偈拒之,不赴俗筵,高風曠世。

  當然,學問修養(yǎng)方面,至善致美是不可能的。每個時期的文化藝術,都會以相對的哲學作為背景,德學更不例外。因為“哲學之物雖空泛,然當社會起大變動時,必響應而做根本變動。”[9]宋明理學的儒表佛里,弘一法師攝人了新舊儒學的釋儒合一的論述,圓融成德學的智見卓識。

  宋代以后的理學家,對待學問修養(yǎng),無不從誠意、正心、修身做起,發(fā)展為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與佛學“不為自己求安樂,但愿眾生得離苦。”異曲同工,都有十分積極的意義。

  弘一法師看出了,宋代理學比唐代禪宗的自修自得,有更多的進步。“開示眾生見正道,猶如凈眼觀明珠。”悲智相應,啟發(fā)信心,佛學對宋明理學的攝入圓融,使德學兼善了儒釋的優(yōu)點和長處。目標從個人身上轉移了,出家不僅要完成自我的超度,不是只做平常的和尚,一般的禪學家,攝人儒家客觀的格物致知代替禪的主觀的心理,去明辨事物的真?zhèn),去使社會百姓都明理受教育?ldquo;超度個人,不是最終目的,要以個人為出發(fā)點,做到超度社會。這個目標的轉變,更進步更偉大了。”[10]道尚貫通,學貴根底,用長舍短,方成大器。歷代大師能卓然自立,全憑超方見地和蓋世文章立德立言,所以千古景仰,久不磨滅。

  圓融無礙,當了解了天生萬物,沒有絕對的方或圓,也沒有絕對的整齊,就能智慧地分別人的利鈍,學的分歧。不齊之齊,齊而不齊,理學的“儒表佛里”,明蕅益大師的“熔儒人釋”,把先賢大德的猛切心、殷重心、深廣心、推而廣之,“德育,天下萬物皆歸我春風和氣之中。情養(yǎng),乖戾妖孽皆消滅于光天化日之下。”牢固了弘一法師的德學思想。圓融的結果讓眾生即明了也易懂,止惡行善從小事做起,“大師在佛門倡導攝入的,更多又采用了‘通俗儒學”\’。[11],格言,集句,是容易接受的。儒學的現(xiàn)在,佛學的過去和未來,弘法利生,都在日常生活,都在顯而易見的民學之道,因為民學精神本身就反對義理深奧的宏論,多是平易近人的語言,引導人們的是“人于真實境,照以智慧光。”

  中國歷史上,佛學的發(fā)展,是在儒家和道玄之后。由于自身發(fā)展過程中對儒道的融攝,這種改進,使佛學在唐代蔚然昌明。近代,用宋代理學來充實佛學,弘一法師的德學充滿了圓融的智慧。

  “往日本不生,今日亦未死”。

  四、圓滿宇宙人生的寧靜簡易之道

  在中國哲學里,德與道是相隨不分,最高境界是圓滿的宇宙和人生。不朽之業(yè),往往不在廊廟,而在山林。所說的大道求諸野,就因為道無所不在,只要我們能面之所對,行之所達。

  弘一法師德學的民學精神,充滿了寧靜的特質,動中求靜,雖動猶靜,合于自然,合于天道,是中華民族的精神的覺,晤。

  “意遠在能靜”,“山川之氣主靜”。心靜是德養(yǎng)和學問的良好心理狀態(tài)。好動則頻生欲望,欲望迷失則使人昏沉。弘一法師深諳“寡欲故靜,有主則虛。”“不為外物所動之謂靜,不為外物所實之謂虛。”“敬守此心則心定,斂抑其氣則氣平。”(《格言別錄》)處理好動靜之間的關系,能存養(yǎng)立德,認識它,十分有利于民生以靜養(yǎng)身,以虛養(yǎng)心,達到身心健康,心平氣和,健康延年的功能。進一步把“靜”提高到以德養(yǎng)身,就能平和寧靜地超然物外,用儒的仁愛,佛的慈悲存養(yǎng)天下萬物,造福于和諧社會。

  靜心、虛心、斂氣,一點也不會限制人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而是避免人的過分膨脹浮躁。大師謙虛地說自己是“一錢不值”,“一事無成”的“二一老人”,正足見具有涵蓋宇宙的容量。要改變世道人心,才是最大的惠及天下百姓,可以芳澤萬世。所以,做人“宜靜默,宜從容,宜謹嚴,宜儉約。”圓滿的宇宙人生修心養(yǎng)性之法,可以從一個“靜”字開始。

  做學問和修德行,那部分重精神、重內美,自由自得,自在自然,內蘊真實,通俗普遍,立足宇宙,關照人生的道理,不管形而上或形而下的,超越物質文明,無“靜”不在,心靜可通神明,心明可察萬物,心正可獲良知。

  道由靜生,要體會悟道,最主要是心靜。“故言為學者,必貴乎靜,非靜無以成學。國家培養(yǎng)人才,士氣尤宜靜不宜動。”[12]神舒、體靜、修身心,心靜下來了,雜念就少了,“念頭不起為靜,身中無物為虛”,歷代大儒講內明功夫,知、止、定、靜、安、慮、得。“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大學》)宋明理學的朱熹提出“動靜無端,陰陽無始”,無動無靜就是太極,太極是萬事萬物的根源。王陽明的心學說“無欲故靜,是靜亦定”,佛學強調“戒、定、慧”,“欲除煩惱先無我”。還是以“心靜”為核心。

  安靜與安定是調整身心的智慧,生活里,如坐禪需靜以中空,以禪定來調身、調息、調心。

  練瑜伽要靜坐調息,杜絕一切外界印象,禪定時連內心的活動也需靜止。

  練太極拳要心靜體松,沉著松靜,專注一方,用意不用力,動靜合一。

  中國書畫“畫得靜字訣,此妙品也,……‘靜\’字則用筆用墨之時,不可有矜心作意,亦不可有草率敷衍之意。”[13]用力都在靜以收心。

  日月山川主靜,靜給人以快樂,給環(huán)境以休養(yǎng),消彌躁動妄進之氣,符合陰陽,靜才是自然之道。弘一法師每到一處,居所皆取安靜,不無道理。大師一生認真、徹底,做什么象什么、安靜地遠離時風主流,安靜地觀道。大師文藝是先驅,卻沒有卷入“西風東漸”,出家精嚴持律,也沒有追隨佛學“革命復興”。面對的社會主流的心理態(tài)度,審慎而獨立,與當時堅守本土文化立場的國畫大師黃賓虹相似,畢生追求“內美靜中參”和“虛靜致遠”,來規(guī)避社會的喧囂,遠離學術主流而處于畫壇、金石考據(jù)和國學的邊緣。出家與在家,兩人同樣在空曠清寂的空間里,最高限度地獲取“人格的獨立和心靈的自由、開放。”[14]

  民學觸手可及的平常精神,這種賦于早期儒家的“為己”的致遠色彩,也從另一方面呈現(xiàn)為,融通了從出世到人世,消解了古典與現(xiàn)代,維護了為人的高標而珍重生命的文化意蘊。

  大師于1929年8月在溫州慶福寺作《清涼歌》五首,在《觀心》里,強調了學問的由博返約、由繁人簡的大化道理。“世間學問義理淺,頭緒多似易而反難。出世學問義理深,線索一雖難而似易。”藝術給人的是短暫的小清涼,哲理給人的是持久的大清涼。

  弘一法師自幼精研宋明理學,對陽明學的“天理日明,人欲日消”有潛心的修習并實踐。

  “吾輩用功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欲,便是復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脫灑,何等簡易!”(王陽明)作為人生意識,攝儒融佛,覺無常無我,就參悟了佛學的寂靜涅槃大義。

  “除煩就約,以崇簡易”(《后漢書。陸康傳》)簡易覺空,五蘊皆空,色空清凈,是宇宙人生的大智慧。

  求解脫而棄煩惱,就要減少物欲,因為“道心”在人心之中,難免要受“人心”私欲的牽累和蒙蔽。去掉那些太雜亂的世間義理,太過糾纏的情欲、嗜欲、貪欲、名聞、利養(yǎng)之類,回歸清涼世界,“簡之又簡,無簡不繁”,在簡單、簡約,簡易上達精神的提升,更接近自然,藝術人生由此脫化,擺脫了束縛,雖簡易而內涵豐富,最終以天真平淡之心,領略“華枝春滿”的大化,“天心月圓”的永恒。這時,藝術上的“虛空粉碎”,更是人類面向無垠與永恒的呼喚,人生的“悲欣交集”,濃縮著無限的真誠和熱忱,升華為中華民族的生命意識和精神追求。

  當今社會,關于“人”與“物”的關系,孰輕孰重,是重物質,輕精神?還是重精神,輕物質?也并非只在“君學”與“民學”這一歷史命題里。明年是弘一法師誕辰130周年紀念,學習大師德學里的民學精神,對現(xiàn)代社會物質文明的高度發(fā)展,“以人為本”和“利己利他”——這平常而平凡,易被世人淡忘而精神不予重視的課題,還是有重提與呼吁的必要。

  參考文獻:

  [1]余秋雨《文化苦旅》第202頁《廟宇》

  [2]《黃賓虹文集書畫編》下冊第449頁《國畫之民學》

  [3]陳國恩主編《中國古代德行新典》中國工人出版社1995年第一版

  [4]《黃賓虹文集書畫編》下冊第451頁

  [5]柯文輝《曠世凡夫弘一大傳》第149頁

  [6]左東嶺《王學與中晚明心態(tài)》

  [7]黃永年《佛教為什么能戰(zhàn)勝道教》見中華書局1988年8月第一版《佛教與中國文化》

  [8]黃賓虹《論中國藝術之將來》見《黃賓虹文集書畫編》下冊第7頁

  [9]黃永年《呂思勉文史四講》

  [10]胡適《中國佛學史》第93頁

  [11]《弘一大師紀念文集》第132頁

  [12]《黃賓虹文集書畫編》第7頁

  [13]》黃賓虹自題山水》見《黃賓虹談藝錄》第8頁

  [14]盧輔圣《黃賓虹文集》序

 。ㄗ髡呦祻B門弘一法師研究會理事、書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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