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苦之道 一、苦圣諦 六、六入處

  六、六入處

  一、

  爾時,世尊告諸比丘:「有六觸入處。云何為六?眼觸入處,耳、鼻、舌、身、意觸入處。」【契經(jīng) 六入誦】

  佛學辭典中提到五受陰與六入處的差別:「五受陰重心法;六入處重色法!故聦嵣线@種解釋并不妥當。五受陰解說的是五種組成生命的主要機能,六入處則是討論感官作用的深遠影響。兩者各有不同的主題,觀察的角度也不盡相同,籠統(tǒng)地以心法、色法的側重草率劃分,便不能厘清它們各自的特性,導致無從實際下手修行了。

  「六觸入處」四字,每字都包含特定的意思:六,指六種感官──眼、耳、鼻、舌、身、意。觸,形容接收、反應的作用,某些情況下,人們會視若無睹、充耳不聞,他們眼不瞎、耳不聾,只是沒注意、沒反應罷了,注意、反應就是觸的作用。不過觸之前必先經(jīng)過入的過程,色從眼入、聲從耳入、香從鼻入、味從舌入、觸從身入、法從意入。六類資訊由六種感官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六處)進入后,才能和眾生發(fā)生關系──觸。這種六境進入六處產生六觸的作用就稱為六觸入處。

  摩訶迦旃延言:「善哉!善哉!婆羅門所問如法,我今當為汝說門。婆羅門!眼是門,以見色故;耳、鼻、舌、身、意是門,以識法故。」【契經(jīng) 六入誦】

  六入處又稱為門,同是基于色、聲、香、味、觸、法除了由這些感官進入,別無它途。門喻為通道,沒有這些感官,世間一切萬法不得其門而入,也就與眾生毫不相干,對眾生而言,等于根本沒有那些事物存在。

  若于眼根不攝斂住,則世間貪、憂、惡不善法則漏其心,是故汝等當受持律儀;耳、鼻、舌、身、意亦復如是!酒踅(jīng) 六入誦】

  六入處又稱為六根,取它「能生長」的功用。植物因為有根,才能枝葉繁茂、開花結果;眾生也由于有六根,一切世間貪、憂、惡不善法才得以滲入眾生身心,滋長生死輪回。經(jīng)有明訓:

  云何增長法?謂緣眼、色,生眼識,三事和合觸,緣觸受,廣說乃至純大苦聚集,是名增長法;耳、鼻、舌、身、意亦復如是!酒踅(jīng) 六入誦】

  這便是六根增長生死輪回的基本模式,當眾生感官接收訊息,整個生命隨之運作,不斷將眾生推向未來、推向來世。感官猶如吸收養(yǎng)分的樹根,不斷輸送生長所需的資源。

  六入處、六根、根門等,是從不同的特點闡述感官的作用,但光是這樣理解,尚不足以將六入處的重要地位作足夠的發(fā)揮,再錄一節(jié)經(jīng)文作進一步的解說。

  眼、色緣生眼識,三事和合觸,觸具生受、想、思。此四無色陰、眼色,此等法名為人。于斯等法作人想、眾生想!酒踅(jīng) 六入誦】

  藉由六入處這些感官接收外來資訊,才能生起六識身(識受陰)。根、境、識三事和合作用生出六觸(生命對境界的六類反應)。觸的作用引生出六受身、六想身、六思身(受、想、行受陰)的活動,受、想、行、識加上能夠接收六境訊息的六根(感官屬于色受陰),便合成完整的眾生、完整的人。

  換言之,若沒有感官便沒有眾生。植物也是能生長的有機體,但它們稱不上有情眾生,原因無它,只因缺少了感官,不能引發(fā)五受陰的健全活動,所以既不會發(fā)展自我愛或情感,也不會生死輪回。

  二、

  我當為汝等演說二法,諦聽!善思!何等為二?眼、色為二,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法為二,是名二法。

  若有沙門、婆羅門作如是說:「是非二法,沙門瞿曇瞿曇為佛陀的姓氏所說二法,此非為二。」彼以自意說二法者,但有言說,問已不知,增其疑惑,以非其境界故。【契經(jīng) 六入誦】

  感官除了確立眾生自己的身分之外,也建立眾生對對象的認知。

  在此應先將二法稍作解釋。二,有特定意義,意指相對的雙方,二法也就是相對法。一般人認識的相對法數(shù)量之多,種類之繁,簡直不可勝數(shù):白晝對黑夜、炎夏對寒冬、君對臣、上對下、美對丑、善對惡、高雅對低俗等,任何人都能繼續(xù)補充下去,無有窮盡。

  相對法藉由彼此間相互襯托,顯現(xiàn)出單獨一法所無法表現(xiàn)的特定意義。像是白紙上的一條線,單靠一線顯不出長短,必須另畫一線,才分得出長短;單獨一人時也無分長輩或晚輩,得要有家族中其它成員相較,才有輩份之別。這樣無二不立的情況,佛陀稱為二法。

  比起人們所知的相對法,佛陀所說二法顯得非常簡略,只有感官與境界相對的二法。佛陀了解到,其它為數(shù)眾多的相對法,全都起源于感官對境界的認知,這是項不容否認的事實,沒有人能找出不須藉感官、對象等二法而單獨存在的其它相對法。比如說:吝嗇及慷慨沒有長相、聲音的差別,只是一種概念,人們是彼此相處后認識到對方是吝嗇或慷慨,這種認知雖不屬于眼見色或耳聞聲,卻不超出意知法的范圍。意根是大腦復雜的神經(jīng)元,同樣是接收、處理資訊的感官,吝嗇或慷慨是意根所處理的境界、對象。

  佛陀所以特別提出二法,是因人們總希望能找出相對于混亂的世間萬象的絕對真理。而這種歸納到如此簡潔的相對法,正含藏了關鍵性的真理,一種因太普通而完全被忽略的真理。

  自從有文明以來,人們一直四處尋找真理,但卻沒體會到:眾生所能體驗到的一切意義與價值,是架構在感官與境界繁復密集的相應過程中。這個事實就是真理。舉個近代真實的例子,十八世紀以來已有許多位最偉大的科學家與哲學家都曾說過這一類的話:「看到自然界奧妙神奇的杰作,就知道必然有位無所不能的上帝創(chuàng)造了宇宙萬物。」他們相信有位相對于宇宙萬物的上帝,并認為祂是造物主、是真理。

  如果這些聰明的科學家與哲學家能夠了解,面對神奇奧妙的杰作所生起的驚喜、悸動與崇仰并非外在某位神祇所創(chuàng)造或賦予,而是自己一連串感官作用之后的樂受,偉大的并非那位想象中的創(chuàng)世主,而是能見、聞、嗅、嘗、覺、知的眼、耳、鼻、舌、身、意。若非這些感官,世上根本沒有任何神奇奧妙或驚喜、悸動、崇仰可言,至于上帝和上帝的杰作,也不過是人們經(jīng)由意識法的作用后,鋪陳出來的概念。事實上并非神創(chuàng)造了宇宙萬物,是眾生藉由自己的感官作用描繪出神與宇宙萬物的觀念。

  倚仗于眼、耳、鼻、舌、身、意等接收訊息的官能,從而對色、聲、香、味、觸、法的存在賦予意義與價值,這才是真理。

  再用些更平實的例子打比方,一般人的目標、理想:創(chuàng)造榮耀擺脫恥辱、掙取成功避免失敗、追求財富遠離貧窮、擠身上流不落低俗。如果這些有志氣的人都明白這些意義重大的人生目標,其實只是感官處理境界所編織出來的虛擬情境,一切也就容易泰然處之,畢竟虛擬的事物沒必要太過認真。

  二法是一切眾生都適用的真理;二法的如實知是每個了解它的人都實用的問題處理法,F(xiàn)代社會可悲的價值觀讓人汲汲營營、緊張繁忙,相較于不懂得尊重簡樸、閑暇美德的當今時尚名流,古代推重、崇尚隱士的文明倒顯得更有智慧。

  有人否認佛陀說的二法,打算另以其它二法取代。現(xiàn)成的例子很多:真空對妙有、清凈佛性對染污塵垢、全能上帝對祂的子民。這么多的二法,佛陀巧妙地讓它們不攻自破「但有言說,問已不知,增其疑惑,以非其境界故!

  這些經(jīng)由想象得來的真理,經(jīng)不起深入的探索,感官經(jīng)驗不到這些境界,只能存在于神話、理論中。

  關于「以非其境界故」這句話還值得特別交代一番,這里頭透露著易被忽略的要則:佛法一定是一切眾生都經(jīng)驗得到的。若只能靠想象或少數(shù)人特殊精神狀態(tài)下的神秘經(jīng)驗,就不是普遍、公開的事實,而只是沒有根據(jù)的假說或個人主觀的意見,如此則不能成為客觀公正的真理。佛陀宣說的真理只限定在每個人都非承認不可的事實上。當然,若有人不肯面對現(xiàn)實而堅決否認,那就不是佛陀或真理的過失了。佛法再現(xiàn)實不過了,完全不具臆測成份。

  人類尋找真理是為了能一舉歸納所有的疑惑,總結出放諸四海皆準的實用方案,以便于輕松圓滿地解決所有困擾。但看看當今的科學家罷!他們已不相信有絕對的真理了。就像帶著隱形眼鏡的人透過鏡片而得以收視一切影像,卻看不到自己使用的鏡片?茖W家看不到自己無時不用的二法,而忙著找那些得用精密儀器或方程式測量、推演的真理。

  空性讓人建構漂亮的理論、佛性令人自我安慰、上帝為人建立信仰、科技助人滿足物欲,這林林總總的「真理」都是基于部份的人,為他們人生中部份的需求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有或沒有此一「真理」都無所謂,只要有人需要,任何替代方案都隨時可以被設計出來。但真能認清感官的確實功能就不一樣了,它使人全然地釋懷,使人將所有耿耿于懷的事情看破、放下、自在,這項真理沒有替代方案,舍此別無他途。佛陀果真為人類找到放諸四海皆準,一舉消弭所有困擾的實用方案了。

  眼及色、眼識、眼觸、眼觸因緣生受──若苦、若樂、不苦不樂;耳、鼻、舌、身、意法、意識、意觸、意觸因緣生受──若苦、若樂、不苦不樂,是名一切法。

  若復有言:「此非一切法,沙門瞿曇所說一切法我今舍,更立一切法」者,此但有言說,數(shù)問已不知,增其疑惑。所以者何?非其境界故!酒踅(jīng) 六入誦】

  其實,不只人們主觀意識中的意義與價值是感官與境界作用的產品,事實上感官接收資訊的作用全然包攬眾生所能認知的一切法。

  有些宗教師過于標榜性靈而唾棄感官世界;有些哲學家過度重視理性而輕視感官作用。這全都是偏見與無知,無論所謂的性靈或理性,若無經(jīng)驗的累積是不可能醞釀出這些精神現(xiàn)象的,而經(jīng)驗是感官接收資訊產生的。更耐人尋味的是,性靈、理性這些觀念本身就是種被意所識的法,它們只是第六種感官──意念所處理的資訊。一切人們所能理解、認識、體驗的境界,無不是經(jīng)由感官而理解、認識、體驗。即使是性靈、理性或自我認知,也都屬于感官作用的產物,對每一個眾生自身而言,沒有不經(jīng)感官而能存在的事物。

  此外,尚有許多佛教學者將「三界」劃分為有淫欲的世界(欲界)、無淫欲但以物質方式存在的世界(色界)以及無物質唯有精神狀態(tài)的世界(無色界)。這種見解源于古老的論典,以至于目前的佛教界不論是南傳、北傳或藏傳都抱持相同的看法。但這樣對三界的界定違反《契經(jīng)》的教義。

  在正法中,一切法的存在都離不開感官對境界的認識。唯以精神方式存在的無色界則不再有物質器官諸如眼、耳、鼻、舌、身等,那么這種想象出來的眾生就沒有色、聲、香、味、觸等外在生存空間,且不論沒有生存空間是否無法生存,即使「進化」出這樣的眾生,也將因為沒有資訊可接收,使得這獨立的精神存在無以為繼而「餓死」。后世的論師將生命存在的三大必備條件,附會成眾生居住環(huán)境的分類,結果當然會違背一切法的勝義教說。

  附帶說明:正法也從未強調淫欲的地位。雖然在比丘、比丘尼戒中行淫是不可觸犯的第一條大戒,但那是因淫欲是障道法,為保護行者專心修道,不受欲望干擾、障礙而制定,并非淫欲本身具有特殊的邪惡力量,以致非得將淫欲聲討為性罪、生死輪回之本不可。

  界是范圍、類別的意思,欲界指特定范圍內的欲。除了對生存欲求的統(tǒng)稱外,《契經(jīng)》所提到有范圍限定的欲唯有五欲功德。

  謂五欲功德:眼識色生愛念,長養(yǎng)欲樂;耳識聲、鼻識香、舌識味、身識觸生愛念,長養(yǎng)欲樂!酒踅(jīng) 六入誦】

  色、聲、香、味、觸在佛法中稱為五欲,五欲遍及眾生生存的一切外在環(huán)境,舉凡眼所能見、耳所能聞,鼻所能嗅、舌所能嘗、身所能觸的事物,都囊括在五欲的范疇中,縱使天文學家或物理學家透過精密儀器才能觀察到的訊號,終究還是得由這些科學家親自以眼、耳等感官進行原始而直接的接觸,才能成為研究的對象。是以這些儀器提供的訊息仍是五欲。而之所以會稱之為功德,就在于它們所造成的功能、功效,它們能令眾生深生愛念,長養(yǎng)欲樂。就以這些科學家為例吧,那些由儀器提供的五欲令科學家們深切地投入其中,從而促使他們的研究生涯蓬勃開展,忘情地追逐各式各樣的假設與求證,既長養(yǎng)欲樂也長養(yǎng)生死輪回。

  這五欲功德便是正法所謂的欲界,外在有色、有聲、有香、有味、有觸的花花世界令眾生深生愛念、長養(yǎng)欲樂,縱使也有令人不愉快的事物,但眾生總認為這樣的世間令人戀著。除了外在的欲界,還有色界與無色界。前文〈五受陰〉一節(jié)已曾論及:色受陰屬色界、四無色陰屬無色界。無論色受陰或四無色陰也都是眾生所深愛不舍的。欲界、色界、無色界便是欲愛、色愛、無色愛的對象!簡單講:欲界是個人的生存環(huán)境、色界是個人的生理機能、無色界則是個人的精神作用,三者攜手共同譜出生命存在的完整呈現(xiàn)。

  有眼、有色才能生出眼識,三事和合生觸,具足觸后生起種種受、想、思。在感官作用之下,一切法就這么生起了;不論是外在的(欲界)、生理的(色界)、精神的(無色界),任何型式的法不藉由感官作用就等于不存在或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在佛陀的真實教法中,感官及因感官而起的法就稱為一切法。

  想想看,萬物之靈的人類就被這么些色、聲、香、味、觸、法的資訊耍得團團轉、不得自主。如果覺得這么形容不免言過其實,那么不妨看看現(xiàn)實生活中總是一再發(fā)生的實例:見到鄰人全新的高級房車,自己那輛破舊的二手車益發(fā)顯得礙眼;嗅到餐館傳出的香味便感到饑腸轆轆,極欲品嘗那誘人的美食;股票族讓心隨著股價漲跌而大起大落,幾近狂亂;為了咽不下那一口氣,便一切都豁出去了,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如果人們了解到這一切法都不過是感官刺激,就當一出鬧劇看看也就算了,生活實在可以過得更安然自在。

  三、

  我今當說斷一切計。諦聽!善思!當為汝說。

  云何不計?謂不計我見色;不計眼我所;不計相屬。若色、眼識、眼觸、眼觸因緣生受──內覺若苦、若樂、不苦不樂,彼亦不計我、我所、不計相屬。不計耳、鼻、舌、身、意亦復如是!酒踅(jīng) 六入誦】

  計是估量,有評定之意,指人們對意義的設定與價值的評斷。

  一切意義、價值的評估事實上都是以評估者自我為中心,然后依次衡量所認識的對象,判定喜惡、好壞、對錯、親疏等。但意義與價值本無決定性的標準,例如既辛苦、酬勞又少的工作,有人因此牢騷不已,有人卻在其中發(fā)現(xiàn)豐富的精神生活;破舊的老房子有人迫不急待地想拆毀重建,有人卻懷念舊情而不計花費地修補。

  意識將感官所覺知的訊息加以處理,賦予各種定義。但資訊是隨感官的接收態(tài)度而變換不定,資訊以各自面貌呈現(xiàn),本身并沒有特定的意義。鉆石因人們自己的視覺和觸感而珍貴;蟲鳴鳥叫因人們自己的聽覺而婉轉清亮;一趟旅游的見聞覺知令人感到世界的寬廣豐富;對周遭人物的言行舉止免不了也有一番議論。

  所有評估的對象來自感官所觸及的訊息。眼見、耳聞、鼻嗅、舌嘗、身觸、意識,這一切都令眾生感到真實且不得不隨之反應。人們很熟悉電影、電視的聲光效果,它們拼湊出各種情節(jié),令觀眾不由自己地隨著劇情悲喜憂懼。殊不知感官才是最精密的儀器,它們除了處理聲、光效果外,還更多元地處理了香、味、觸、法的效果,它們比電視、電影更具臨場感與真實感,尤其它們演出的是每個眾生自己的故事、經(jīng)驗、情感,于是也更加令眾生如醉如癡地全心投入,承受再深重的憂悲惱苦也無怨無悔。人們很容易從電視、電影的螢幕前跳脫出來,認清它們是虛構的、只是些刺激官能的幻象;但卻很難厘清自身的感官作用同樣也只是一些「效果」、各種意義與價值只是由意識借這些「效果」所虛構出來的幻象。

  意義、價值是眼見、耳聞、鼻嗅、舌嘗、身觸、意知的這一方設定的;呈現(xiàn)色、聲、香、味、觸、法的對象,只是單純地呈現(xiàn)出它自己的樣子而已。六根很純粹地就只是接收六境而已,在這項機能運作中并無所謂好壞、對錯或你我的對立。然而,透過了眾生主觀意識與自我認知的投射注解,種種情緒就產生了──榮耀與屈辱、獲利與損失、快樂與痛苦……。意義與價值是建立起來了;憂悲惱苦卻也附身了!

  這個事實幾乎不曾受人注意,因此一旦對感官所接觸到的事物賦予意義,人們就會顯得相當堅持,并深受左右,例如:見到自認為喜愛的東西便渴望占為己有、遇到自認為不順心的事便感到惱怒。對于萬事萬物,人們只要認真了、投入其中了,苦惱也就上身了。從不曾與感官接觸、從不受到青睞,從不被賦予價值和意義的事物,根本無從引起困擾,一切都是感官惹的禍。

  通常,人們很難客觀地去領會,一切只不過是感官接觸了色、聲、香、味、觸、法這些川流不停的訊息罷了,訊息本身不具特殊意義,意義是接觸它們的人賦予的。反而,感官接收到的資訊成為理由與借口,讓人們深深愛執(zhí),認為若不主動安排這些色、聲、香、味、觸、法的呈現(xiàn)方式,就會喪失生命的主導權。人們總誤以為唯有將身邊的人、事、物全都處理成盡是讓自己看得滿意、聽得滿意、嗅得滿意、嘗得滿意、觸得滿意、知得滿意,才算是成功的、有價值、有意義的人生。于是人們迷失在感官的追逐中。

  一般人盲目肯定各式各樣的價值觀,是以對外在事物太過認真,難得覺察內省的需要。倘若不能直接面對生命而迷失在紛亂的感官、訊息相互作用中,人們終究會感到不足與空虛的,因為感官的滿足畢竟是短暫且不真實的:若有人多年來的心愿就是贏得夢寐以求的身份地位,有朝一日終于如愿以償,并不表示此人終其一生永遠都能感到心滿意足;或有人數(shù)十年努力奮斗,總算一家大小都過著富足優(yōu)裕的生活,也不證明從此就有幸福快樂的人生。身份地位與富足優(yōu)裕都可能維持上很長一段時間,但瞬息萬變的感官所造成瞬息萬變的感受,可不會等待身份地位或富足優(yōu)裕的際遇改變之后才跟著變。感官的無常才是苦迫的根本原因。

  一切無常。云何一切無常?謂眼無常,若色、眼識、眼觸、若眼觸因緣生受──苦覺、樂覺、不苦不樂覺,彼亦無常。耳、鼻、舌、身、意亦復如是!酒踅(jīng) 六入誦】

  以現(xiàn)代人為例,電腦處理的快速資訊席卷全球,更新穎的虛擬實境的多媒體正如火如荼地開發(fā),恐怕人們很快就會擁有能夠提供色、聲、香、味、觸、法全功能資訊的電腦了,從而得到媲美天神心想事即成的官能享受。電腦之所以吸引人,就在于它迅捷地提供人們各種資訊,以滿足感官永無饜足的欲求。

  然而,縱使科技能擔保隨時隨地提供人們所需要的一切官能享受,人們也不會因此就能與一切煩惱痛苦絕緣,因為眾生的感官是無常的,感官不會對任何一種刺激保持不變的關注,盡管再美好的經(jīng)驗,倘若這些經(jīng)驗持續(xù)不斷刺激,感官很快就會感到疲勞的。外在的事物無論是否能保持恒常,但凡眾生的感官無常,就不會有「!箍裳浴

  佛法注重的無常,不在于外在的萬事萬物而是感官本身!是以一旦領悟到佛陀所說的一切法、斷一切計、一切無常等,全都是立足于眾生自身、從眾生的感官角度出發(fā),實在不需要再去施設宇宙萬物成住壞空、世間諸法生住異滅之類既多此一舉又無所助益的冗贅理論。

  一切非我。云何一切非我?謂眼非我,若色、眼識、眼觸、眼觸因緣生受──若苦、若樂、不苦不樂,彼亦非我。如是耳、鼻、舌、身、意,若法、意識、意觸、意觸因緣生受──若苦、若樂、不苦不樂,彼亦非我。【契經(jīng) 六入誦】

  人們一再渴望確立生命的意義,但佛陀告訴世人,一切意義的設立都是不切實際的。由于一切意義、價值的評估,事實上都是以評估者自我為中心,人們總是以「我」的立場判斷是非、處理事情、看待世事,因此要理解佛陀所教導的斷一切計,還是得回到無我的觀察,從斷除我慢下手。

  自我意識是在感官接觸境界之后一連串生命活動中生起的:一個人在街上與多年不曾聯(lián)絡的老友不期而遇,歡喜之情油然而生。在這過程中生起我看到老朋友、我差點認不出他來、我?guī)缀鹾退良缍^、我真是好高興等等的自我意識。

  眼、色、眼識、眼觸之中缺任何一個條件,這個遇見老朋友的「我」都不會發(fā)生、不會存在。眼、耳、鼻、舌、身、意這些能看、能聽、能知覺的感官只能算是相當精密的工具,并非具有主宰能力的「我」;認識作用、遇見老友的反應及歡喜的感受,也全都不是有主宰能力的「我」,它們也只是因緣條件的產物。

  感官接觸境界的整套作用中,也沒有支配、主宰感官的主體──我。它們一任因緣,條件具足便看到了、知道了、高興了;條件不足就看不到、無法知道、沒有歡喜。除了條件,它們并不受某個主人支配,它們不屬于某個我。

  感官作用的整個過程中沒有「我」活躍其中,過程只是一連串的現(xiàn)象,現(xiàn)象中沒有主體或本質;也不是過程在「我」之中運作,事實上連「我」的概念都是條件促成的。人們總覺得有個我使用著感官、承受著歡樂,否則是誰看到、誰歡喜?事實卻是因為看到、因為歡喜所以生出「我」看、「我」歡喜的概念。其實「我」只是些隨感官作用而變換不定的念頭。人們受感官驅役,卻自以為是操作感官并主宰了世界。

  無我的理解建立在無常的事實上,感官沒有主宰的能力,無法決定只接受喜愛、有價值、有意義的訊息,拒絕憎惡、有害、令意義失落的訊息。還有,如果感官或因感官作用生起的各種感受是不變、永恒的,它們就不只是些現(xiàn)象而是實質的存在,就能以它設立為我。但那些因訊息而升起的種種心理或生理反應全都無常、都忽起忽滅、都不具實質的內容,因此不能成為具有本質、本性的「我」,也無法藉以設立任何意義與價值供「我」作為立足之地。

  既然「我」只是種隨緣而生的念頭,因此依自我意識而設定的種種意義、價值,自然也就不具真實內涵,都只能是因緣際會的暫時心念。不了解這項事實的人,勢必為自己評判、賦予的各種觀念所苦,因為有意義、有價值的事物總是隨感官作用的無常而不復珍貴;感官本身的無常作用更是一再地造成自我意義與價值的崩潰,以致令人遭受嚴重的打擊、傷害與屈辱。

  無常故苦、苦故無我,生命無常的現(xiàn)象本身就已充滿苦迫,再為不切實際的各種意義、價值拋頭顱灑熱血,簡直是自投水深火熱。是以佛陀勸人斷一切計。

  四、

  言大海者,愚夫所說非圣所說,此大海小水耳。云何圣所說海?謂眼識色已,愛念、染著,貪樂身、口、意業(yè),是名為海。一切世間阿修羅眾,乃至天、人,悉于其中貪樂沉沒,如狗肚藏、如亂草蘊,此世、他世絞結纏鎖。耳識聲、鼻識香、舌識味、身識觸,此世、他世絞結纏鎖亦復如是!酒踅(jīng) 六入誦】

  這就是佛陀所形容的水深火熱。

  對人類而言,波濤洶涌的大海令人暈眩、恐懼,大海有能力將任何人卷入水中溺斃,成為死尸后再推回岸邊。佛陀卻不認為由水聚積而成的海有什么可怕,畢竟喪命于它的眾生僅只少數(shù)。至于如阿修羅之類的大力鬼神,海水甚至只能淹沒到祂的膝蓋。

  佛陀眼中真正的大海是眾生感官接觸境界后的種種貪戀。這種大海淹沒了一切眾生,無論是阿修羅、天神、人類,凡有感官,即使身形再大、力量再強也盡皆受其誘惑而沉淪其間,無一幸免。在既多元又糾纏不清的感官刺激中,眾生興奮、狂亂地忘情投入,運用身、口、意三業(yè)為所欲為,追逐自身的喜好而沒溺在色、聲、香、味、觸、法的波濤中,任由自己沉沒、滅頂,生生世世難以自拔。

  諸比丘!一切燒然。云何一切燒然?謂眼燒然,若色、眼識、眼觸、眼觸因緣生受──若苦、若樂、不苦不樂,彼亦燒然。如是耳、鼻、舌、身、意燒然,若法、意識、意觸、意觸因緣生受──若苦、若樂、不苦不樂,彼亦燒然。以何燒然?貪火燒然、恚火燒然、癡火燒然,生老病死憂悲惱苦火燒然!酒踅(jīng) 六入誦】

  由于不明白「眼、色、眼識、眼觸、眼觸因緣生受──若苦、若樂、不苦不樂」等一連串感官作用的無常、無我、無有實在,眾生毫不懷疑地將一切隨感官作用而起的反應視為真實,自認為理所當然地追逐著豐裕的物質享受、美滿的家庭生活、自由平等的政治制度、以及多采多姿的精神文明等等。人們盲目地追逐這些無常的感官經(jīng)驗,不曾警覺一切經(jīng)驗都將因著自身感官作用的無常而幻化不實,這些經(jīng)驗必然因為無常而不可掌握;因不可掌握而引起痛苦,沒有任何感官經(jīng)驗能夠令人「從此過著幸?鞓返娜兆印埂

  這樣的無知使人們毫無選擇地繼續(xù)追逐各種感官經(jīng)驗,陷入貪、瞋、癡的煉獄中受盡煎熬。這樣的行徑也使眾生不僅現(xiàn)生自討苦吃,還因不自覺的迷戀感官追逐,而為來世預約了同樣具備生老病死憂悲惱苦的感官追逐生涯。

  眾生在無常的感官追逐中受盡貪、瞋、癡火,生老病死憂悲惱苦火的燒然。

  時,和尚尼知食訖已,脫革屣,整衣服,更坐卑床,恭敬白言:「欲有所問,寧有閑暇見答與不?」

  優(yōu)陀夷答言:「汝今宜問,當為汝說。」

  彼即問言:「有沙門、婆羅門說『苦、樂自作』,復有說言『苦、樂他作』,復有說言『苦、樂自他作』,復有說言『苦、樂非自非他作』尊者!復云何?」

  尊者優(yōu)陀夷答言:「姊妹!阿羅訶說苦、樂異生,非如是說!

  婆羅門尼復問:「其義云何?」

  優(yōu)陀夷答言:「阿羅訶說從其因緣生諸苦、樂!

  優(yōu)陀夷復語婆羅門尼言:「我今問汝,隨意答我。于意云何?有眼不?」

  答言:「有!

  「有色不?」

  答言:「有!

  「有眼識、眼觸、眼觸因緣生受──內覺若苦、若樂、不苦不樂不?」

  答言:「如是,尊者優(yōu)陀夷!

  優(yōu)陀夷復問:「有耳、鼻、舌、身、意、有法、有意識、意觸、意觸因緣生受──內覺若苦、若樂、不苦不樂不?」

  答言:「如是,尊者優(yōu)陀夷!

  優(yōu)陀夷言:「此是阿羅訶說從其因緣生諸苦、樂。」【契經(jīng) 六入誦】

  古代思惟生命真諦的印度人并不叨叨絮絮于各式各樣的細節(jié),他們通常直接問:「為什么有苦、樂?什么原因造成苦、樂?」而不會問:「丈夫有了外遇怎么辦?當主管是個媚上欺下的小人時該怎么辦?」這種思惟方式直接揭露生命的核心問題,讓人從根本去省思解決生命一切苦痛的可能性,而不會迷失在旁枝末節(jié)。科技文明就是現(xiàn)成的實例,人們可曾因科技產品的包圍而杜絕生活中的憂悲惱苦?

  在佛陀時代,印度人熱衷追求真理,追求離苦得樂的正確方法,解說苦、樂原因的學者俯拾即是,他們猜想出各式各樣的答案,卻令人更加迷惑。

  阿羅訶就是阿羅漢,在此專指佛陀。佛陀已證阿羅漢的圣弟子,對問題的答復絕不會與佛陀相左,并非他們只會學舌,實在是他們與佛陀體證到完全相同的真理,他們依真理而答。這段經(jīng)文是阿羅漢弟子優(yōu)陀夷與婆羅門尼有關苦、樂原因的問答。

  苦、樂并非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無論再有能力、再努力的人都無法決定自己的苦、樂。

  苦、樂也不是旁人或神的安排。無論是神、是人、是牲畜,凡是有感官、有覺受,一律受苦樂左右而沒有能力設定自己的苦樂,既然連自己的苦、樂都無法安排,又怎能安排別人的苦、樂?

  自他作指大家共同創(chuàng)作,非自非他作是指命運這類非意志的安排。

  阿羅漢否定這一切的錯誤答案,苦樂的真正原因很單純地只是感官作用罷了。人們看不到安排命運的神;看不到眾志成城就能表決苦、樂;看不到安排苦、樂的命運。但人們很清楚可以觀察出感官與苦、樂之間明確的因果關系。因所見、所聞等令人不悅,苦受就生起;因所見、所聞等令人歡愉,樂受就生起。不須相信神或命運,也不要迷信個人的聰明才智或社會的進步發(fā)展,苦、樂并非由這些事物左右。

  感官操縱了眾生的苦、樂;令眾生身不由己地憂悲惱苦,沒有商榷的余地。

  諸天、世人于色染著、愛樂住,彼色若無常、變易、滅盡,彼諸天、人則生大苦;于聲、香、味、觸、法染著、愛樂住,彼法變易、無常、滅盡,彼諸天、人得大苦住!酒踅(jīng) 六入誦】

  許多人并不在乎感官「無常故苦」的深邃真理,因此佛陀也從較具體的角度告誡眾生,不要耽溺在感官的追逐中。無論是天上的神仙、天人或地上的人類,無不好樂厭苦。而追求樂的方法不外是追逐稱心如意的色、聲、香、味、觸、法。但感官作用是無常的,再美妙的經(jīng)驗也將消逝,一旦無法繼續(xù)過去曾擁有的經(jīng)驗,就會成為極大的痛苦與打擊。越是對樂受有所愛著,越是自暴于痛苦的打擊之中。例如貪愛金錢的人,失去錢財就會成為極大的痛苦;執(zhí)著眷屬的人,若眷屬死亡或不能滿足自己的期望便感到痛苦、哀傷、失望與忿怒。

  由于感官作用的無常,一切透過感官而得的喜樂也都必然不能長久,痛苦也必然隨之而來,因此一個人對特定對象的貪愛執(zhí)取也就是他的弱點、他痛苦的根源。這種教導類似世人所謂的無欲則剛、人到無求品自高。

  依于這種具體的感官教訓,佛陀教導人們作出莫苦莫樂的對策。

  莫苦莫樂!所以者何?

  有六觸入處地獄,眾生生彼地獄中者,眼所見不可愛色、不見可愛色;見不可念色、不見可念色;見不善色、不見善色。以是因緣故,一向受憂苦。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所識不可愛法、不識可愛法;識不可念法、不識可念法;識不善法、不識善法。以是因緣故,一向受憂苦。

  諸比丘!有六觸入處天補上,其有眾生生彼處者,眼見可愛色、不見不可愛色;見可念色、非不可念色;見善色、非不善色。以是因緣故,一向長受喜樂。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所識法可愛、非不可愛;可念、非不可念;善非不善。以是因緣故,一向受喜樂。【契經(jīng) 六入誦】

  有些人心甘情愿地忍受現(xiàn)世的各種痛苦,將希望寄托在來生的天堂。但佛陀告訴人們,天堂與地獄其實就在自己的感官作用中,無論人們如何想象天堂或極樂世界的美好,也不能超出感官享樂的范圍:一切見聞覺知無不是令人愜意安慰的。對地獄的恐懼也不過是:一切見聞覺知都是令人痛苦萬狀的。

  佛陀所教導超越苦樂的方法并非行善作功德,只是簡單地拒絕再隨感官運作的狀況或苦或樂。只要感官仍在意舒適愉悅,并且不斷敏銳地捕捉享樂,當面對惡劣情境時,就不可能對痛苦的際遇保持淡然、無所謂的悠哉心情。

  縱使面對天堂一般的舒適享受,也不應隨之喜樂;縱使面對地獄般的困苦絕境,也無須隨之煩惱。這是唯一擺脫感官操控、超越苦樂的方法。

  即使上了天堂也還會有感官,有感官就脫不開受感官驅役的模式,佛陀從不鼓勵升天或往生某個極樂世界作為人生的目標,他對弟子語重心長的諄諄告誡是──莫苦莫樂。

  生而為人,最了不起的優(yōu)勢就是有反省的能力、有尋求真理的智慧。一些已經(jīng)反省到生命的無可奈何,以追尋真理為畢生職志的人就稱為沙門、婆羅門,現(xiàn)代人稱他們?yōu)樾扌姓、宗教師或哲學家、思想家等。

  這樣的人理應是最能自覺、自制而不受世俗觀念左右,但如果他們也抗拒不了感官的誘惑,如:喜歡看到群眾的擁護、喜歡聽到世人的贊揚、喜歡嗅到莊嚴肅穆的氣息等等。那他們也同蕓蕓眾生一樣墮入了惡魔的陷阱,被感官的誘餌鉤住咽喉,身不由己地隨情境擺布,受盡磨難。

  一般人受感官驅役佛陀尚能體恤,因為身處人事浮沉,本來就無可選擇地必須善加利用感官,甚至加以特殊訓練。但沙門、婆羅門放舍世間逸樂,不參與世俗經(jīng)營、酬酢的行為而接受世人供養(yǎng),全心全意地專注于修行,他們以體現(xiàn)真理為最終目標,并有義務教授世人真理的內涵。因此沙門、婆羅門若毫不慚愧地與世人一樣無拒于感官、境界的誘惑,使自己沉迷于感官刺激與境界的追逐,那就喪失了沙門、婆羅門的基本立場,也辜負了世人對沙門、婆羅門的期許。

  佛陀如此不厭其詳?shù)亟庹f六觸入處,是因為眾生不明白感官的過患而耽溺在感官追逐中;以及眾生不斷地希望以調整外在環(huán)境作為離苦得樂的手段,而不知苦、樂的造成全在于感官的無常作用。這一切都足以令眾生深陷苦海,永無超生之日。佛陀的大慈大悲不在于舍身飼虎或割肉喂鷹的神話故事,佛陀真正的慈悲是將感官的無常、過患公諸于世,給眾生一個選擇的機會,不必再一味地臣服于感官的統(tǒng)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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