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元禪師的佛性思想
佛學(xué)研究中心學(xué)報第四期
1999 年 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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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道元禪師是日本佛教史上極為杰出的思想家和宗教家!正法眼藏》是其思想精華的代表作。本文就其中〈佛性〉、〈辦道話〉、〈現(xiàn)成公案〉、〈有時〉等篇探討道元的佛性思想。
第一部分討論道元佛性思想形成的背景。道元的佛性思想和修證觀源自他對日本天臺宗本覺思想的疑惑,對此疑惑,道元在中國禪師如凈處獲得「身心脫落」般徹底的開解。本覺思想可溯源自中印佛教的如來藏/佛性思想,故本文第二部分略論其發(fā)展史。
第三部分探討道元的佛性觀。首先討論道元對佛性誤解的駁斥。其次,討論道元如何依「時節(jié)」、「有佛性」、「無佛性」等觀念詮 釋佛性義,及建立其「無常佛性」的思想。
最后部分論及「批判佛教」如何解讀和批判道元的佛性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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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元佛性思想形成的背景
道元禪師(1200-1253)是日本曹洞宗的始祖,也是日本佛教史上最富哲理的思想家。然而,可能由于宗派意識的隔閡,道元的思想并未在日本思想史中受到應(yīng)有的重視。倒是近代由于京都學(xué)派學(xué)者和?哲郎一文〈沙門道元〉, 注1點燃了現(xiàn)代曹洞宗門下,以及日本和西方佛教學(xué)者對道元的廣泛和深入的研究, 注2尤其最近幾年日本佛學(xué)界掀起所謂「批判佛教(critical Buddhism)」的論戰(zhàn),道元的佛性思想更是成為批判的對象,本文最后部份將對此詳加討論。
道元佛性思想的形成,與其對佛法的探索和宗教體驗,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從以下道元的生平簡歷即可看出。有關(guān)道元的傳記文獻,除了屬自傳性質(zhì)的第一手資料,如《寶慶記》、 注3《正法眼藏嗣書》之外,有道元的直傳弟子所記載的,如道元高徒懷奘的《正法眼藏隨聞記》。 注4再者,曹洞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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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為紀(jì)念道元的德學(xué)而編撰的傳記,如《永平寺三祖行業(yè)記》、《建撕記》、《永平開山道元和尚行錄》等(以上三典籍均收于《曹洞宗全書》)。根據(jù)這些史料,許多現(xiàn)代日本和西方學(xué)者,對道元的傳記做了精密詳實的考證和研究,最具代表性的有大久保道舟的《道元禪師傳?研究》、鏡島元隆所著《道元禪師門流》、佐藤達玄的《道元?生涯》等。 注5最近由熊本英人主編的《道元思想大系》共二十二冊,前六冊屬「傳記篇」,都是有關(guān)道元傳記的研究論文,可謂巨細靡遺。
雖然道元在「吉祥寺永平寺眾寮箴規(guī)」中示眾云﹕「但念四河入海,無復(fù)本名,四海出家同稱釋氏之佛語」, 注6但是為了暸解道元的整個生命歷程,還是有需要知道他出家前的家庭背景。道元于公元一二○○年在京都出生,正逢日本佛教黃金時代的「鐮倉佛教」, 注7亦是幕府政治權(quán)力斗爭社會動蕩不安的時代。
根據(jù)《永平寺三祖行業(yè)記》所載,道元出身名門貴族,母親是松殿伊子,十六歲嫁給武將木曾義仲。木曾后來因戰(zhàn)役失利而自殺身亡。伊子父親為了攀附權(quán)貴,將伊子再嫁內(nèi)大臣久我通親。雖然道元的父親貴為天皇后裔,且享有高官權(quán)勢,但是在道元三歲時即猝死。道元的異母兄長久我通具即負(fù)起養(yǎng)育道元的責(zé)任。久我通親和通具父子均擅長詩歌,對道元文才的培育深具影響。
道元八歲時,慈母病逝,悲痛的遭遇,在道元幼小而敏銳的心靈激起極大的震撼!度嫘袠I(yè)記》記載道元「遇慈母喪,觀香火之煙,潛悟世間無常,深立求法大愿! 注8據(jù)《正法眼藏隨聞記》第五所載,道元亦曾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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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正因無常,聊發(fā)道心! 注9諸行無常,一切皆苦本是佛教一直強調(diào)的「圣諦」。人人每天都生活在無常生滅不已的世間,但是有些人蒙然不覺,有些人習(xí)以為常,有些人則因種種不同的人生境遇而頓然領(lǐng)悟無常的道理,進而邁向宗教的解脫之路。引發(fā)「無常感」的因緣各有不同, 注10對悉達多而言,生老病死的歷程是無常的寫照,對八歲的道元而言,慈母的仙逝是無常的親身經(jīng)驗,也是促成他日后選擇出家求法的重要因素。 注11
自喪母之后,善根深厚的道元即開始接觸佛法!督ㄋ河洝氛f道元九歲時開始閱讀《俱舍論》(Abhidharmakosa)。十三歲時道元從收養(yǎng)他的大舅松殿家逃往比睿山,投靠另一位已出家的舅父良顯法師。蒞年(一二一四年)經(jīng)良顯的引薦,道元從千光房的公?和尚剃發(fā)得度,因此道元的最初師承是來自天臺宗而非禪宗。日本天臺宗為最澄所創(chuàng)立,與中國的天臺宗有很大差異,到了道元時代,日本天臺宗已融合了禪宗、律宗、密宗等教義,形成所謂「天臺密宗」(臺密)。當(dāng)時身為天臺宗大本山的比睿山已非很理想的修行環(huán)境。宗門中的圓仁和圓珍兩派系發(fā)生嚴(yán)重的分裂和斗爭,僧兵應(yīng)運而生。僧團著重的是繁復(fù)的密教儀式,形式主義取代了教理的真修實學(xué)。在如此的修學(xué)背景下,原本出身于比睿山天臺僧團的法然、親鸞、日蓮、榮西等紛紛脫離比睿山,另創(chuàng)新興宗派,而后來道元的「出走」也是對腐敗沒落的天臺教團的必然反應(yīng)。
道元除了對比睿山大環(huán)境的不滿外,重要的是他對天臺「本覺思想」產(chǎn)生極大的疑惑。道元的疑問起自《大般涅槃經(jīng)》所說的「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建撕記》記載﹕
(道元)自十三歲至十八歲六個年之間,看閱一切經(jīng)二遍。宗家之大事,法門之大綱「本來本法性,天然自性身」,此理顯密之兩宗不為落居。大有疑滯,三井寺公胤僧正所參,如自本法身法性者,諸佛為什么更發(fā)心修行三菩提之道? 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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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頂聰慧的道元,經(jīng)過二次遍閱一切經(jīng)之后,產(chǎn)生了「自性真如」與修證上矛盾的質(zhì)疑,換言之,如果眾生本來具足本覺佛性的「法性自性身」,何需再苦苦修行。道元以此問題就教于被稱為「顯密之明匠、法海之龍象」的公胤僧正,但是因為公胤專修凈土,對于道元的疑問無法作答,乃建議道元去參訪日本臨濟宗祖師榮西禪師(1141-1215)。另外,公胤也鼓勵道元說﹕「此問輒不可答。雖有家訓(xùn),訣未盡義。傳聞大宋國傳佛心印,有正宗,直入宋求覓!沟涝s在一二一四年短暫參訪過榮西禪師。 注13依據(jù)一九三○年才被發(fā)現(xiàn)的道元自傳體記錄《寶慶記》,道元曾自言「后入千光禪師之室,初聞臨濟之宗風(fēng)」。千光禪師即榮西,可是由于榮西自己在京都和鐮倉之間忙于弘揚臨濟禪,再加上隔年榮西即入寂,所以道元在榮西處可能所學(xué)不多。一二一七年道元在建仁寺拜榮西高徒明全為師,學(xué)習(xí)顯密之奧義和律藏戒儀。然而經(jīng)過數(shù)年的探求,還是無法獲得答案,以解開他的「大疑」。他曾自述﹕「我初正因無常,聊發(fā)道心。諸方參學(xué),終辭(比睿)山門,駐錫建仁寺。其間未遇明師善友,深受迷團妄念所困! 注14
道元終因迷團未解,再加上公胤曾鼓勵他「入宋求道」,于是在貞應(yīng)二年(一二二三年),與其師明全等一行入宋求法。抵達明州慶元府之后,明全先行至天童山掛錫,道元則滯留在船上約三個月左右。根據(jù)小寺隆孝的推測,道元不能馬上與明全一起駐錫天童山,可能是因為他只受過菩薩戒,但未曾受比丘具足戒。 注15
道元正好利用這三個月時間,參訪附近的山寺,淺嘗中國佛教的禪風(fēng)道格。其間有一次經(jīng)驗,不但使道元在宋的求法的過程中得到很大受用,也深深影響他日后「修證一如」的佛性觀和修行觀,在《典座教訓(xùn)》中道元詳細描述了這次因緣。 注16有一天有位來自阿育王寺的老典座來到船上想買日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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產(chǎn)的食菌類「椹」,以便烹煮供養(yǎng)十方云納。道元便請他留在「舶里說話以結(jié)好緣」,但是老典座說他必需趕回寺中,以便隔日為大眾準(zhǔn)備齋粥。道元便說﹕「寺里何無同事者理會齊粥乎?典座一人不在,有什么缺闕?」老典座慎重地回答說﹕「吾老年掌此職,乃耄及之辦道也,何以可讓他乎?又來時未請一夜宿暇!褂纱丝梢娎系渥谋M守職務(wù),并把每日的「理會齋粥」當(dāng)作「辦道」。但是此時道元還未意會此意,再問他﹕「坐尊年,何不坐禪辦道,看古人話頭,煩充典座只管作務(wù),有甚好事?」老典座大笑云﹕「外國人未了得辦道,未知得文字在!沟涝宦牎负鋈话l(fā)慚驚心」,便問他﹕「如何是文字?如何是辦道?」老典座說﹕「若不磋過問處,豈非其人也」。當(dāng)時道元未能理會其意,老典座邀約道元他日到阿育王寺去「一番商量文字道理」。兩個月后,老典座辭去典座一職,準(zhǔn)備還鄉(xiāng)時,得知道元已在天童山掛錫,乃特來相會。道元雀躍不已,并趕緊再請教前日在船舶里提及有關(guān)文字和辦道的問題﹕
典座云﹕「學(xué)文字者為知文字故也,務(wù)辦道者要肯辦道也。」
道元問曰﹕「如何是文字?」座云﹕「一二三四五。」
又問﹕「如何是辦道?」座云﹕「?界不曾藏!
道元聽了老典座的開示,顯然有所領(lǐng)悟,因為他自承「山僧敢知文字、了辦道,乃彼典座之大恩」。后來道元看到雪竇禪師有頌云﹕「一字七字三五字,萬像窮來不為據(jù)。夜深月白下滄溟,搜得驪珠有多許」,與典座所說相對應(yīng),更覺得彼典座是「真道人也」。道元依這次經(jīng)驗的體悟教誡他的弟子們說﹕
「從來所看之文字是一二三四五也,今日所看之文字亦六七八九十也。后來兄弟從這頭看了那頭,從那頭看了這頭,作恁功夫,便了得文字上一味禪去也。若不如是,被諸方五味禪之毒,排辨僧食未能得好手也。」 注17
總括言之,道元在與老典座之間蘊含禪機的公案式回答中,領(lǐng)悟到了二大道理。一者是雖然禪宗有所謂「不立文字」的傳統(tǒng),而且道元在修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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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也一再強調(diào)「只管打坐」,但是道元從來未曾排斥「文字佛法」。事實上,道元是個深得「文字三昧」的高手,不但寫下《正法眼藏》、《學(xué)道用心集》、《普勸坐禪儀》等哲理性和實踐性的大作,并且能隨心所欲地將經(jīng)文做創(chuàng)造性的解讀(甚至故意誤讀)以表達自己的獨特見解。就如他自己所說的能做到「從這頭看到那頭,從那頭看到這頭,作恁功夫,便了得文字上一味禪也」。
二者道元從老典座身上目睹中國禪宗「?處不曾藏」的辦道觀,使本來以為「坐禪辦道看古人話頭」,優(yōu)于「煩充典座只管作務(wù)」的道元暸解到「搬柴運水,處處是道場」的禪風(fēng),這也是為什么道元回國后寫了《典座教訓(xùn)》,詳述一般人認(rèn)為日日調(diào)辦齋粥的俗務(wù),事實上卻是「長養(yǎng)圣胎之業(yè)」。更重要的,這次經(jīng)驗也是構(gòu)成道元「修證一如」的佛性觀和修證觀的因素。換言之,道元體會到老典座認(rèn)真地把日常俗務(wù)當(dāng)成「辦道」、「佛事」,正是「修中證,證中修」修證不二的最佳典范。
盡管道元抵大宋不久即有機緣遇見老典座這樣的善知識,但還是未能解開他有關(guān)佛性方面的大疑。道元在往后二、三年中參訪天童山、阿育王寺、徑山萬壽寺等諸山長老,在遍求正師不可得而感到失望挫折之際,有位老僧人告訴道元天童如凈(1163-1228) 注18接任天童山住持,并鼓勵他前去求法。道元在寶慶元年(一二二五年)五月一日正示拜見如凈!秾殤c記》中記載道元向如凈陳述自己求法覓師的心路歷程,并懇請攝受教誨。 注19如凈一見道元,即知為龍象法器,特別允許他不拘晝夜隨時可到方丈室問道請益,于是二者從此建立「感應(yīng)道交」 注20的師徒之誼,達成了道元尋求「正師」之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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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元尋求的是什么樣的正師泥?他在《永平初祖學(xué)道用心集》解釋說﹕
「夫正師者,不問年老耆宿,唯明正法兮,得正師之印證也。文字不為先,解會不為先,有格之力量,有過節(jié)之志氣,不拘我見,不滯情識,行解相應(yīng),是乃正師也」。 注21
道元在師事正師如凈的二年中,參問了許多疑難,包括教理問題,如善惡性、因果、了義經(jīng),和實踐問題,如辦道根本、坐禪方法、除六蓋等,甚至日常生活中著襪、搭法衣,蓄長發(fā)長抓等問題。其中最重要的是有關(guān)禪法教示,以及對道元「大疑」的解答。道元在《寶慶記》記載了如凈對禪法的重要開示﹕
堂頭和尚(如凈禪師)示曰﹕「參禪者身心脫落也。 注22不用燒香、禮拜、念佛、修懺、看經(jīng),祇管打坐而已!
拜問﹕「身心脫落者何?」
堂頭和尚示曰﹕「身心脫落者坐禪也。祇管坐禪時,離五欲,除五蓋也! 注23
如凈的禪法就是在參禪時,排除其他念佛、拜懺、看經(jīng)等修行方法,祇管打坐到進入身心脫落的境界。至于什么是「身心脫落」的境界呢?如凈的回答是身心脫落就是坐禪,而在祇管坐禪時,身境和心境必須「脫落」五欲(財、色、名、食、睡)和五蓋(貪欲、瞋恚、惛眠、掉悔、疑)。對此,道元提出疑問﹕「若離五欲、除五蓋者,乃同教家之所談也,即為大小兩乘之行人者乎?」佛教大小乘各宗派均強調(diào)修行者須離五欲,除五蓋,如此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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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下」行者豈不與其他「教下」大小乘行者無異?如凈回答說﹕「祖師兒孫!不可強嫌大小兩乘之所說也。學(xué)者若背如來之圣教,何稱佛祖之兒孫者歟?」 注24由此可見,與當(dāng)時有些認(rèn)為「三毒即佛法,五欲即祖道」 注25的「狂禪」行者相比較,如凈雖不注重傳統(tǒng)的燒香、禮拜、修懺等事相形式的修行方式,卻非常重視心性的凈化,這深深地影響道元「本證妙修」的思想。道元自己對「身心脫落」的意義有更豐富哲理的解釋:
慣習(xí)佛道者,慣習(xí)自己也。慣習(xí)自己者,坐忘自己也。坐忘自己者,見證萬法也。見證萬法者,使自己身心及它已身心脫落也。有悟跡休歇焉,今休歇悟?長長去。 注26
除了學(xué)得如凈禪法的精髓之外,道元還從如凈處解開其有關(guān)佛性的大疑。根據(jù)《寶慶記》中道元自己的記錄,他們師徒之間的有如下的問答﹕
(道元)拜問﹕「古今善知識曰﹕『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此自知即覺也。以之為菩提之悟。』道元難云﹕『若自知即正覺者,一切眾生皆有自知。一切眾生依有自知,可為正覺之如來耶?』或人云﹕『可然,一切眾生無始本有之如來也!换蛉嗽譬s『一切眾生不必皆是如來。所以者何?若知自覺性智即是覺者,即是如來也,未知者不是也!蝗缡堑日f可是佛法乎?」
(如凈)和尚曰﹕「若言一切眾生本是佛者,還同自然外道也。以我我所比諸佛,不可免未得謂得,未證謂證者也! 注27
以上引文中道元所說的「自知」,即正覺的佛性。而他的疑問是既然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可否依此佛性成為正覺的如來。對此問題,向來有二種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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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者是一切眾生無始以來本來即是如來,另一種說法是眾生不必皆是如來,那些能自證知自覺性智(佛性)的眾生即是如來,不能自證知者即不是如來。如凈反對前說,他認(rèn)為主張一切眾生本是佛者,即同「自然外道」, 注28將證悟成佛視為無因而生,完全不合乎佛教的因緣法。由于如凈如此明確的教示,道元終于暸解透過一心一意的祇管打坐,經(jīng)歷「身心脫落」、「脫落脫落」的洗煉后,才能達到佛性的體證。但是這個歷程不是「單行道」式的直線進行,而是「圓形式」的不斷循環(huán)過程,這就是道元在《正法眼藏?辦道話》所說的「既修之證,則證無際;證之修,則修無始」。 注29
寶慶三年(一二二七年)道元辭別如凈,準(zhǔn)備離宋歸國,如凈授于曹洞宗嗣書,正式繼承如凈衣?,完成了其自述的「一生參學(xué)大事,曰了畢矣! 注30后來道元在對他的弟子們描述他在宋的求法心路歷程時說道﹕「山僧是歷叢林不多,只是等閑見先師天童。然而不被天童謾,天童還被山僧謾。近來空手還鄉(xiāng),所以山僧無佛法,任運且延時。朝朝日東出,夜夜月落西,云收山谷靜,雨過四山低,三年必一閏,雞向五更啼」。 注31最特殊的是道元「空手還鄉(xiāng)」。與其他到印度、中土求法者不同的是,道元攜回的不是任何經(jīng)書、佛像,而是已證悟佛法真諦的自己,意味著自己就是佛法的體現(xiàn),充分表現(xiàn)對自己的信心。雖然道元自稱「山僧無佛法」,卻能任運自在,如同「朝朝日東出,夜夜月落西,三年必一閏,雞向五更啼」一樣地自然。
道元回日時二十六歲,一直致力于弘化和著述,直到建長五年(一二五三年)入寂為止。 注32其中最重要的是完成了《正法眼藏》、《永平廣錄》、《永平清規(guī)》、《普勸坐禪儀》等重要著作,而其佛性思想則是出自最富哲理的《正法眼藏》和《永平廣錄》。由于佛性思想源遠流長,在不同典籍和不同宗派出現(xiàn)不同的義涵,爭議點不少。為了能充分暸解道元的佛性思想背景,有需先暸解佛性思想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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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性思想的發(fā)展
對佛教徒而言,有三個最終極的宗教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他們所追求的宗教目標(biāo)──「佛」的本質(zhì)是什么?第二個問題是身為凡夫眾生的他們的本質(zhì)又是什么?第三個問題是如何使二者關(guān)連起來,而達到他們最終成佛的目標(biāo)。自《阿含經(jīng)》開始,大小乘經(jīng)論即不斷討論這些問題。《阿含經(jīng)》所說「此心極光凈,而客塵煩惱雜染」的「自性清凈心」即是佛性說的淵源!栋⒑(jīng)》的心性說基本上認(rèn)為一般凡夫的心性本質(zhì)上是清凈,與佛的心性本質(zhì)是相同的,但是因為凡夫「無聞、無修心,不如實解」, 注33其清凈心為煩惱所染。煩惱和清凈心是客塵關(guān)系,非本然的,因此只要眾生致力于聞思修,即可去除煩惱。雖然《阿含經(jīng)》中的自性清凈心意指「自性」的清凈,表現(xiàn)其主體性(與煩惱的客體性相對),但它還是屬于較靜態(tài)(static)和被動的存在,不像后來如來藏系思想中所說的「自性清凈心」(如來藏)含有動態(tài)(dynamic)和主動(active)的特性!栋⒑(jīng)》的心性說表現(xiàn)的是素樸的修心實踐論,不過,其心性本凈客塵煩惱說給予往后佛性的心性論立下了基本的模式。
在部派佛教中,大眾部和分別說部延襲了《阿含經(jīng)》的說法,繼續(xù)宏揚心性本凈說,認(rèn)為未斷煩惱前,眾生的自性是性凈而相染,如《大毗婆沙論》說﹕「圣道未現(xiàn)前,煩惱未斷故,心有隨眠。圣道現(xiàn)前,煩惱斷故,心無隨眠。此心雖(有)隨眠、無隨眠時異,而性是一! 注34但是,心性自凈說并非普遍地被所有部派所接受,說一切有部即認(rèn)為它是「非經(jīng)」、「非了義說」。《成實論》也說﹕「心性非是本凈,客塵故不凈,但佛為眾生謂心常在,故說客塵所染則心不凈。又佛為懈怠眾生,若聞心本不凈,便謂性不可改,則不發(fā)凈心,故說本凈」。 注35《成實論》的思想屬于經(jīng)量部,不主張心性本凈,而認(rèn)為本凈說乃是佛為鼓勵懈怠眾生的方便說,因為它與原始佛教的根本要義「無我」的理論有相當(dāng)?shù)牟罹唷?/p>
大乘佛教興起后,繼續(xù)弘傳心性本凈說,各學(xué)派依各自獨特的立場加以詮釋。例如般若學(xué)系,就從其基本教義「空」的立場來解說自性清凈心。如《小品般若波羅蜜經(jīng)》說﹕「菩薩行般若波羅蜜多時,應(yīng)如是學(xué)﹕不念是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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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心,所以者何?是心非心,心相本凈故。」 注36般若經(jīng)把心性清凈解釋為「非心」!阜切摹挂庵感目、心不可得、超越有無。因此在經(jīng)中舍利弗問到「非心」(即自性清凈心)是否存在時,須菩提回答﹕「非心性中,有性無性既不可得,如何可問是心為有心非心性不?」 注37依般若空義,「心」固然不可得,「非心」亦不可得。如此推論,則自性清凈亦不可得、非有非無。般若法門中一切法「本性空」,而就此基礎(chǔ)上言「本性凈」。這也就是《大智度論》所說的「畢竟空即是畢竟凈清」。 注38般若法門之把心視為自性清凈,乃建立于其自性空上。這種說法當(dāng)然符合般若教理,但與后來的真常系發(fā)展出的自性清凈心含「空」與「不空」兩個層面有很大不同。再者,《大智度論》說﹕「以人畏空,故言清凈」, 注39把心清凈說視為方便說,也與真常說的根本意趣相左。
將心性本凈的理論體系化的是在三世紀(jì)左右興起的如來藏學(xué)說。 注40「如來藏」(Tathagatagarbha)一詞漸漸取代了自性清凈心。如來藏是如來與藏的復(fù)合字。如來含有「如去」(tatha-gata)和「如來」(tatha-agata)兩個意義。前者意指修「如」實法而「去」(由生死去涅槃),后者意指乘「如」實法而「來」(由涅槃來生死)。「藏」亦有二義﹕胎(兒)藏和母胎。因此,如來藏可以意謂如來的母胎(蘊育新的生命),或胎兒如來(已蘊育出的新生命)。前者象征如來的「因性」,后者象征如來的「果性」。從如來藏這二個最原始的字義,發(fā)展出后來所謂的「自性清凈」(prakrti-viwuddhi)和「離垢清凈」(vaimalya-viwuddhi)、「本有」和「始有」、「本覺」和「始覺」等相對的概念。在這些概念的發(fā)展過程中,被加上了推衍性的詮釋(如日本天臺宗的本覺思想),這也就是道元疑團的所在。
有關(guān)如來藏思想的經(jīng)論為數(shù)不少,但主流者有《如來藏經(jīng)》、《不增不減經(jīng)》、《勝鬘夫人經(jīng)》、《寶性論》等!度鐏聿亟(jīng)》是奠定如來藏說基礎(chǔ)架構(gòu)最重要的經(jīng)典。雖然其篇幅極小,但主體相當(dāng)明確,經(jīng)中以九種譬喻,直指如來藏學(xué)系的中心思想「一切眾生皆有如來藏」!恫辉霾粶p經(jīng)》從眾生界的不增不減說明如來藏的空義、不空義、平等義,其文約義精,近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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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的體裁,是如來藏學(xué)義理的重要依據(jù)!秳亵N夫人經(jīng)》強調(diào)「正法」(一乘)的殊勝,從闡明一乘而說到如來藏自性清凈心,且首度以「空如來藏」、「不空如來藏」說明如來藏,深具特色!秾毿哉摗肥谴砣鐏聿貙W(xué)的集大成論典。它廣引各種經(jīng)論,從佛寶、法寶、僧寶、佛性、菩提、功德、業(yè)(七金剛句)等層面,詳論如來藏思想,尤其以「法身遍滿、真如無差別、實有佛性」三義來解釋「一切眾生皆有如來藏」,更突顯其特色。
除了以上主流的三經(jīng)一論之外,《大般涅槃經(jīng)》也是闡揚如來藏的要典,對中國和日本佛教影響更為深遠。在《大般涅槃經(jīng)》中,「佛性」一詞取代了如來藏。雖然佛性和如來藏意義相通,但佛性并不是譯自tathagatagarbha、buddhata、或buddhatva。根據(jù)一些學(xué)者對照有佛性一詞的梵文和藏文原典,發(fā)現(xiàn)「佛性」是譯自buddhadhatu(佛界)。 注41 Buddhadhatu含有二義﹕(1)佛之體性﹕the nature (dhatu=dhamata, 界=法性) of the Buddha,(2)佛之因性﹕the cause (dhatu=hetu,界=因) of the Buddha。以前者而言,佛性是諸佛的本質(zhì),也是眾生之能成佛的先天性依據(jù),而后者是眾生能真正成佛的動力。因此,針對前者,《涅槃經(jīng)》大談「如來常住無有變異」和「常樂我凈涅槃四德」,而針對后者,則強調(diào)「一切眾生悉有佛性」,至于悉有佛性和究竟成佛是否有必然關(guān)系,則留下了很大可討論的空間。《涅槃經(jīng)》一方面主張隱含「有」意味的「如來常住論」、「涅槃四德」,另一方面將中道「第一義空」解釋為「正因佛性」,也是很值得注意的教義。
《涅槃經(jīng)》固然是中國佛教佛性思想最重要的依據(jù),但是在它整個思想的發(fā)展史上,影響最大的是《大乘起信論》!镀鹦耪摗返闹行慕塘x可綜合為「一心,二門,三大,四信,五行」!敢恍摹故侵浮副娚摹,即是眾生本具的如來藏自性清凈心,它同時蘊含著二方面的屬性(二門)﹕清凈本然的「心真如門」和隨三細六粗所染的「心生滅門」。但是無論眾生的心性是處在那一個「門」內(nèi),它基本上有「三大」義。以其「體大」而言,眾生心體空無妄,真心常恒不變,表現(xiàn)在眾生心「相大」的是它所含藏的無量無盡的如來功德凈法,而眾生心的「用大」是在于它能發(fā)揮其無盡的功德本性,成為不可思議的利他業(yè)用,以產(chǎn)生一切世間和出世間的善因果,最后達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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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的目標(biāo)。
《起信論》的基本立場是法界的一心論,試圖會通和闡試真如門自性清心和生滅門染污虛妄心如何融攝于「一心」中。在如來藏緣起說的架構(gòu)中,《起信論》使用了「本覺」和「始覺」的名詞,前者指處于「覺」?fàn)顟B(tài)的如來藏清凈心,后者指「不覺」隨染的染污心!镀鹦耪摗返谋居X說漸漸與華嚴(yán)宗的唯心法門合流,澄觀的「靈知不昧之一心」,與宗密的「本覺真心」都深受本覺說的影響!圓覺經(jīng)》、《釋摩訶衍論》等經(jīng)論陸續(xù)譯出后,漸漸發(fā)展出眾生「本來是佛」的本覺思想,亦深深影響了日本天臺宗的本覺法門,而道元的疑團也就是由此而起。
佛性思想在中國佛教的發(fā)展之關(guān)鍵人物是竺道生(355-434)。他在大本《涅槃經(jīng)》未傳入之前,就能「孤明先發(fā)」,倡言一切眾生悉有佛性故,一闡提亦可成佛,開啟了南北朝時期各種佛性論說爭鳴的盛況。當(dāng)時有《大乘玄論》所謂的「正因佛性十一家」和《大乘玄論》的「正因佛性本三家末三家」,諸家都著重在佛性一詞的釋義上,反應(yīng)了初期對佛性的暸解。到了隋唐時期的天臺宗、華嚴(yán)宗、禪宗等,對佛性思想的內(nèi)容,有更深度的闡發(fā)和創(chuàng)造性的詮釋,而性宗和相宗對「一性皆成」和「五性各別」也曾有精彩的論辯。
華嚴(yán)宗的佛性思想以其「性起」理論為基礎(chǔ),發(fā)展出法界緣起說,主張一切眾生無不具足如來智慧,一切諸法稱性而起,正是佛性的體現(xiàn)。相對與華嚴(yán)宗的性起說,天臺宗主張「性具」,即一切法具一法,一法具一切法。在「一念三千」、「十界互具」、「三諦圓融」的性具思想基礎(chǔ)上,天臺宗提出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性惡論」和「草木成佛」的佛性思想!感詯赫摗箤⒎鹦员举|(zhì)的探討推展到另一個層次,即在果位上,佛性本具無量凈法(性善),殆無異議,然而是否也同時存在著「性惡」呢?「性惡論」認(rèn)為佛與一闡提皆具性善和性惡,不同的是一闡提雖具性善,但未斷修惡,而佛雖不斷性惡,但不起修惡。性惡論除了顯示佛能「于惡自在」之外,最大意義在于證成一闡提因性善終可成佛。
天臺宗師倡導(dǎo)無情有性、草木成佛最有力的是湛然,他在《金剛?》中以真如遍在、三因佛性等思想,架構(gòu)在性具理論上去論證無情有性,甚至可成佛,將中土的佛性思想推衍到最高點。道元在他的著作中,亦主張無情有性的說法。
日本佛教本覺思想最初的弘揚者是空海(774-835),他在《十住心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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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藏寶鑰》、《弁顯密二教論》中,廣引《釋摩訶衍論》 注42的本覺說,如「清凈本覺從無始來,不觀修行,非得他力,性德圓滿,本智具足。」 注43在《金剛頂經(jīng)開題》中,空海更把本覺絕對化,他說﹕「自他本覺佛,則法爾自覺,本來具足三身四德,無始圓滿恒沙功德! 注44空海的真言密教對后來的天臺本覺思想有很大影響。
比叡山的最澄(767-822)自中國天臺宗引進本覺思想后,日本天臺宗即不斷提倡本覺思想。 注45最澄的《本理大綱集》是天臺本覺思想初期的代表作,此書從三身論、五時論、十界互具論、阿字論四個「本理」來闡釋本覺思想。再者,在《天臺法華宗牛頭法門要纂》中,最澄以「佛界不增」、「煩惱即菩提」、「即身成佛」、「無明即明」等概念解釋本覺。他所說的「我色心本佛,眾生本來成佛」、「以心性本覺,為無作實佛」等,都成為后來天臺本覺思想的依據(jù)。 注46在平安時期到鐮倉初期之間,良源(912-985)和源信(942-1017)是代表人物。良源撰有《本覺贊》和《注本覺贊》,其高徒源信(942-1017)則撰《本覺贊釋》詳加解釋始覺、本覺的意義。另外,源信于其《真如觀》中,更將本覺推衍成「本覺真如」,他說﹕「一切眾生皆出自本覺真如之理」、「草木、瓦礫、山河、大地、大海、虛空、皆是真如佛物。向虛空,虛空則佛也,向大地,大地則佛也。」 注47本覺思想不但義涵有情眾生的「即身即佛」,更推展到無情「草木國土悉皆成佛」的層次。
鐮倉佛教后期(十三世紀(jì))是天臺本覺思想體系化的時期,忠尋(1065-1138)是代表性人物,其著作有《漢光類聚》、《法華略義見聞》,其中,「四重興廢」為其特色!杆闹亍怪浮笭柷啊埂ⅰ?門」、「本門」、「觀心」。以「四重興廢」論煩惱即菩提的話,則「爾前大教煩惱非菩提,?門大教煩惱即菩提,本門大教煩惱即煩惱、菩提即菩提,觀門大教非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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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菩提」, 注48換言之,可以從理、事來暸解四重的進展階段﹕理二元論?事二元論(爾前);理一元論?事二元論(?門);理一元論?事一元論(本門);理事根本一元論(觀心)。 注49從這種進展階次而言,最后一重的「觀心」為最勝,發(fā)展出「一念已證」、「觀心內(nèi)證」的究極心要,容易產(chǎn)生偏重「本覺?無作?理成」的本門,忽略「始覺?有作?事成」的?門。因此,忠尋在《漢光類聚》就質(zhì)疑說﹕「惡當(dāng)體若止觀惡,惡無礙惡見也如何?若依之爾也云一切法本是佛法也,爭可除惡耶?」,又「止觀行者,不畏殺生偷盜之惡業(yè),恣意作行耶?」答曰﹕「若任運無作行惡業(yè),不相違也。觀音現(xiàn)海人殺諸魚蟲…」 注50日本天臺本覺思想的發(fā)展,除了產(chǎn)生「即身是佛,何須修行」的極端想法之外,就是這種「惡無礙」善惡不分的道德偏差觀念。這些對本覺的誤解,當(dāng)時就已曾引起批判。寶地房證真(因曾駐錫寶地房而得名)即為一例。證真于其著述《法華三大部私記》中的《法華玄義私記》就批判「本來自覺佛」是違經(jīng)、違論、違宗、違名、違理,故非佛法真義。 注51總之,道元是在這種本覺思想諸多爭議的背景下,展開他探索本覺真義的歷程。
三、道元的佛性觀
道元的佛性思想散見于《正法眼藏》的〈佛性〉、〈辦道話〉、〈即心是佛〉、〈行佛威儀〉等諸篇,其中〈佛性〉篇當(dāng)然是最重要。這是道元于仁治二年(一二四一)十月十四日,在京都的觀音導(dǎo)利興寶林寺給僧眾的開示。關(guān)于佛性,有幾個關(guān)鍵性的問題﹕佛的究竟本質(zhì)(佛性)為何?眾生的究竟本質(zhì)又是如何(有佛性,無佛性或無常佛性)?佛與眾生之究竟本質(zhì)的關(guān)連又是如何(是一,是二)?眾生的本質(zhì)如何提升到佛的本質(zhì)(是本證,妙修,或修證不二)?這些問題其實就是整個佛法最根本最重要的問題,只是在不同的經(jīng)論、宗派各有其獨特的說法。在道元的時代,不管是顯(天臺宗)密(真言宗)都已發(fā)展出「本來本法性,天然自性身」的佛性觀,于是接下來道元的問題自然是「如本自法身法性成者,為何更發(fā)心修行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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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其實,在這個問題之前,還有一個問題,即眾生如本自法身法性成者,何以佛與眾生有所不同?因有不同,才須發(fā)心修行?傊,以這些問題為基礎(chǔ),道元不但建立了他的佛性觀,更重要的,建立了他的修證觀,徹底解決了他宗教生命的大疑團。
《正法眼藏?佛性》篇的內(nèi)容可以科分如下﹕ 注52
(一)序節(jié)《涅槃經(jīng)》的佛性義及道元的佛性義詮釋
1.「一切眾悉有佛性」的意義
2.駁斥以佛性為覺知主體的先尼外道說
3.駁斥以佛性為草本種子的凡夫情量
4.佛性的時節(jié)因緣說
(二)諸祖師之佛性觀
1.馬鳴之「佛性!
2.四祖道信之「無佛性」
3.五祖弘忍之「嶺南人無佛性」
4.六祖慧能之「無常佛性」
5.龍樹之「圓月相」
6.鹽官齊安之「一切眾生有佛性」
7.溈山靈佑之「一切眾生無佛性」
8.百丈懷海之「五陰不壞身凈妙國土」
9.黃檗與南泉之問答「定慧等學(xué),明見佛性」
10.趙州從諗之「狗子佛性」
11.長沙景岑之「蚯蚓斬為兩段」公案的佛性說
(三)結(jié)語
1. 佛性的定義:「悉有」即「佛性」
道元在〈佛性〉篇,一開始即引《涅槃經(jīng)?師子吼品》的名句「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如來常住,無有變異」,并贊嘆此是釋尊轉(zhuǎn)*輪的獅子吼,亦是一切諸佛祖師之頂?眼睛。本來《涅槃經(jīng)》所說的一切眾生悉有佛性,語義鮮明清楚,傳統(tǒng)讀法意指所有眾生本具成佛的種性,即佛性(或曰如來藏)。雖然目前眾生于處虛妄煩惱中,但由于他們潛存的佛性,終究可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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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解讀,將佛性視為主體眾生可追求和實現(xiàn)的客體目標(biāo),因此意味著主體與客體、現(xiàn)在與未來、本能與可能、內(nèi)在與外在等的二元分立。道元并不認(rèn)同這種佛性見解,而提出他自己獨具創(chuàng)意的解讀,雖然他的新讀法顯然違反了中文語法的規(guī)則。他說﹕
「悉有」言者「眾生」也,即「有」也。即「悉有」者「眾生」也。悉有一分云眾生。正當(dāng)恁么時,
眾生內(nèi)外即佛性悉有也。 注53
在道元的新讀法中,「一切眾生悉有佛性」變成「一切」即「眾生」,「悉有」即「佛性」,反過來亦可以說「佛性」即「悉有」(一切存在),而「悉有之一分」為眾生。道元將佛性當(dāng)下與悉有的一切存在結(jié)合,超越對立的二元,而「悉有之一分」更義涵著將悉有擴展到包含一切有生命和無生命(有情與非情)的「超人類中心主義」(De-anthropocentrism)的領(lǐng)域。包括有情和非情的一切存在不外是當(dāng)下的佛性,二者二而不二,因此道元特別又解釋「悉有」的意義﹕
應(yīng)知今為佛性所悉有(之)有,則非有無(之)有。悉有是佛語也,佛舌也,佛祖眼睛,衲僧鼻孔也。悉有之言,更非始有,非本有,非妙有等,況緣有、妄有乎?不拘心、境、性、相等。 注54
對佛性悉有之「有」,道元首先遣非,即「有」并非「有、無」之有,否則即落入二元對立的存在,有違佛教一向強調(diào)的不二法門。悉有佛性是前后際斷的悉有,故亦非始有。始有意味「本無今有」,對佛性非「本無今有」的意義,《大般涅槃經(jīng)》中的「本有今無偈」中可供參考﹕
涅槃之體非本無今有者,若涅槃本無今有者,則非無漏常住之法。有佛無佛,性相常住,以諸眾生煩惱覆故,不見涅槃,便謂為無。菩薩摩訶薩以戒定慧勤修其心,斷煩惱已,便得見之。當(dāng)知涅槃是常住法,非本無今有。 注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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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性如屬本無今有的始有(始覺),則非無漏常住之法,果如是則凈法之產(chǎn)生無必然之先天依據(jù)而純屬偶然。其實,不管「有佛無佛,性相常住」,只是眾生被煩惱所覆不得見。但是,雖說悉有佛性非始有,并非表示它是本有,因為佛性并非實體性的存在,否則即有違佛教無我的根本教義,再者,道元認(rèn)為「悉有即佛性」亦非妙有,因為妙有雖有,如幻即空,非緣生而有,非外道妄執(zhí)有我見之有,亦不拘于心、境、性、相等迷妄有漏法,因為眾生悉有外在的物質(zhì)環(huán)境世界(依報)和內(nèi)在的身心主體(正報),都「非業(yè)增上力(所感),非妄緣起,非法爾,非神通修證 注56」。 注57
總之,道元先以遣非方式解釋佛性,就如〈佛性〉篇所說﹕
世尊道﹕「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其宗旨為何?是什么物恁么來,道轉(zhuǎn)*輪也 注58
這個「什么物恁么來」的典故,來自六祖慧能(683-713)與岳南懷讓初見時的對話問答﹕
(慧能)祖問﹕「什么處來?」
(懷讓)祖曰﹕「嵩山來!
祖問﹕「是什么物恁么來?」師無語,遂經(jīng)八載,忽然有省,乃白祖曰﹕「說似一物即不中!
注59
「是什么物恁么來」這個使懷讓花了八年時間才得領(lǐng)悟的問題,涉及了佛教的終極實相,而對道元而言,它涉及「悉有即佛性」的問題。換言之,悉有或佛性「是什么物?」(What am I? 或 Who am I?)又「恁么來」(Wh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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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 I come)?佛性的「什么物」、「什么處」是不可名,不可得,不可客體化,因此道元用了一連串的否定詞來描述─非有無之有、非始有、非本有、非妄有等。這是種超越主體性的佛性觀,因此道元說﹕「盡界都無客塵,直下更無第二人」, 注60也就是說盡法界本來無一物,無一法可見、可得,直下更無主、客體對立的存在(更無第二人)。但這并非意味要把佛性全然的否定,所以道元說佛性「非妄緣起有,遍界不曾藏故! 注61佛性非因妄緣而有,而是猶如《佛性論》所說的﹕「佛性者,即人法二空所顯真如! 注62真如體遍一切,因之「遍界不曾藏!
為了避免因此對佛性產(chǎn)生實體性泛有的誤解,道元緊接著警示說﹕
遍界不曾藏者,非必遍界是有也。遍界我有,則外道邪見也。(悉有) 非本有之有,?古?今故。非始起有,不受一塵故,…應(yīng)知悉有中眾生快便難逢也,會取悉有如是,則悉有其體脫落也。
注63
佛性是超越時間,?古?今的,故非本有、非始有,它又是超越空間,遍一切處,但不是外道「無我計我」的我。佛性是否為一種有我論,此問題自古以來即爭議不斷,從《楞伽經(jīng)》中大慧菩薩提出對如來藏的質(zhì)疑, 注64到現(xiàn)代佛學(xué)學(xué)者的「批判佛教」對本覺思想的批判, 注65都是針對此疑點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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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元當(dāng)然亦注意到此問題,因而強調(diào)「佛性悉有」非有我論。道元認(rèn)為若能會取如是的悉有義,則可「透體脫落」無罣無礙,道元稱之為「快便難逢」,比喻如下坡行者,雖不用力,猶可快速急行。
2、對佛性誤解的駁斥
為了突顯對佛性的誤解,道元指出有些人像先尼外道的有我論一樣,將佛性視為覺知覺了的主體。先尼(senika)的中譯是「有軍」或「勝軍」,是佛在世時,主張有我論的外道。道元駁斥說﹕
聞佛性言,而學(xué)者多如先尼外道我邪計也…徒謂風(fēng)火動著心意識為佛性之覺知覺了。誰道佛性有覺知覺了?覺者知者設(shè)使諸佛,而佛性非覺知覺了也。 注66
先尼外道誤以為隨風(fēng)吹火燃而動的心意識作用,就是佛性的覺知覺了之認(rèn)知作用,而且認(rèn)為此靈知常住不變,雖身相壞而靈知不壞。道元在《正法眼藏?即心是佛》篇引用《景德傳燈錄》中南陽慧忠與一學(xué)僧的問答,作為駁斥先尼的覺知說的例子。有位來自南方的學(xué)僧前往參訪慧忠,并告知南方諸師對佛性的暸解,他們認(rèn)為眾生具有見聞覺知之性,而此性能「揚眉瞬目,去來運用」,離此之外,更無別佛,而眾生肉身有生滅,但心性無始以來未曾生滅,亦即身是無常,其性常也。對這樣的說法,慧忠駁斥說﹕
若然者,與彼先尼外道無有差別。彼云﹕「我此身中有一神性,此性能知痛癢,身壞之時,神則出去。如舍被燒,舍主出去,舍則無常,舍主常矣,審如此者邪知莫辨…若以見聞覺知為佛性者,凈名不云法離見聞覺知,若行見聞覺知,是則見聞覺知,求非法也。 注67
先尼外道認(rèn)為人人身中有一「神性」,此神性有見聞覺知的作用,在身體滅壞時,此神性則了了不變,歷劫常住,而身體生滅的現(xiàn)象,只不過「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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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換骨,似蛇脫皮,人出故宅」。這樣的神我論,不是佛性的真義,換言之,佛性不是常住的神我。然而佛性到底是什么呢?此處道元只用了一連串否定詞的描述(非有無之有、非始有、非本有、非有、非妄有、非妄緣起等等),除了強調(diào)佛性必是悉有,悉有即是佛性之外,沒有較明確正面的定義。 注68《佛性論》中對佛性的定義和對外道的評破或可當(dāng)為參考。 注69
道元駁斥另一個對佛性的誤解,即是將佛性視為草木種子,他說﹕「有一類謂﹕佛性如草木種子,法雨潤時,有芽莖生長,枝葉華果茂,果實更懷于種子,如是見解,則凡夫情量」。 注70這種論調(diào)即是將佛性視為「因中有果論」。《金七十論》中指出衛(wèi)世師(Vaiwesika)主張因中定有果,其理由有五﹕1.無不可作故﹕若物「無造作不得成,如從沙出油,若物有作如壓麻出油」。2.必須取因故﹕求物必須取物因,如求酥酪,必須取自乳,若因(乳)中無果(酥酪)性,豈不取水亦可得酥酪?3.一切不生故﹕若因中無果,則一切物能生一切物,如草木沙石能生金銀等,事實非如此,故知因中有果。4.能作所作故﹕譬如陶師備足用具,將泥土(而不是草木)作成瓶等,不從草木作瓶盆,故自因中有自性。5.隨因有果故﹕譬如麥芽必隨麥種,若因中無果,果必不似因,則麥種可生豆芽,然事實不然,故知因中有果。 注71
由于一般人理解佛正覺由佛性而生,因此誤以為與外道的因中有果論一樣,《涅槃經(jīng)》中就說如果有人說因中先定有果,此人為「魔伴黨,系屬魔」,因為諸法無自性,不但不可說因中定有果,亦不可說因中定無果、定有無果、定非有非無果。 注72
。、佛性與時節(jié)
在澄清佛性非能覺知的神我,亦非像因中有果論的草本種子之后,道元接著注釋了很重要的「佛性」與「時節(jié)」的關(guān)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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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言﹕欲知佛性義,當(dāng)觀時節(jié)因緣,時節(jié)若至,佛性現(xiàn)前。 注73
此段經(jīng)文原出自《涅槃經(jīng)》,佛陀對師子吼菩薩解釋佛性「三因」(生因,緣因,了因)和「時節(jié)」(過去有,現(xiàn)在有,未來有)的關(guān)系時說﹕「欲見佛性,應(yīng)當(dāng)觀察時節(jié)形色,是故我說一切眾悉有佛性! 注74百丈懷海禪師曾稍加引申。根據(jù)《景德傳燈錄》卷九〈大溈靈佑章〉所載,一日靈佑隨侍在百丈身旁,百丈問是誰,回曰﹕「靈佑」。百丈云﹕「汝撥爐中有火否?」靈佑撥云無火。百丈躬起,深撥得少火,舉示之云﹕「此不是火?」靈佑于是發(fā)悟,并禮謝陳其所解,百丈說其乃暫時岐路,并且引《涅槃經(jīng)》曰﹕
經(jīng)云﹕欲見佛性,當(dāng)觀時節(jié)因緣,時節(jié)既至,如迷忽悟,如妄忽憶方省己物,不從他得。故祖師云﹕悟了同未悟,無心亦無法,只是無虛妄凡圣等心,本來心法元自備足。 注75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引文中的「時節(jié)既至」是用「既」字,但道元在〈佛性篇〉所引用的是「時節(jié)若至」的「若」字。道元可能引自《聯(lián)燈會要》的〈大溈靈佑章〉。雖然此章同樣是記載大溈靈佑,但用語與《景德傳燈錄》略不同﹕
欲識佛性義,當(dāng)觀時節(jié)因緣,時節(jié)「若」至,其理自彰。便知己物,不從外得。 注76
道元在詮釋此引句時,除了將「其理自彰」,改為「佛性現(xiàn)前」之外,還將時節(jié)「若」至,解釋成《景德傳燈錄》所用的時節(jié)「既」至, 注77以表達他自己對佛性存在之時間性的特有詮釋。他首先指出古今凡夫之輩往往妄想「時節(jié)若至」之道,認(rèn)為要證得佛性得向未來期待佛性現(xiàn)前之時節(jié),「如是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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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地,自然逢佛現(xiàn)前之時節(jié)。時節(jié)不至,則參師問法,辦道功夫焉,不現(xiàn)前也! 注78道元指出如此之輩無論如何努力參究辦道,只能「突返紅塵,空守云漢!顾稱這些人屬天然外道之流類。
道元認(rèn)為佛性不是存在于未來,等待適當(dāng)?shù)臅r節(jié)而現(xiàn)前,所以他說﹕「若至即既至之謂。時節(jié)若至,則佛性不至也」,而應(yīng)該是「時節(jié)既至,則是佛性現(xiàn)前」,也就是「其理自彰」或所謂「現(xiàn)成公案」。對道元而言,每一剎那瞬間的「時」與萬法(每一事物事相)的「有」是相即現(xiàn)成的,所以他在〈辦道話〉就有如是說﹕
一人一時坐禪,諸法相冥,諸時圓通故,無盡法界中去來現(xiàn),作常恒佛化道事也。彼彼共一等同修也、同證也。 注79
在道元「諸法相冥」、「諸時圓通」的空間和時間觀之中,一人(即人人)一時(即任何時節(jié))坐禪修行時,即是等于在無盡法界中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恒常作佛事,彼此一等同修同證。這樣的坐禪即是「修證一等」的坐禪、「本證妙修」的坐禪、「身心脫落」的坐禪。佛性就是在這種圓通的空間和時間中當(dāng)下「既至現(xiàn)前」的,而不是等待未來某一時節(jié)若「至」才能現(xiàn)前的。換言之,佛性的體證是「有即時?即時有」的現(xiàn)成公案,佛性與證悟的同時性,在當(dāng)下的每時每刻由修證者「常恒」地經(jīng)歷和實現(xiàn)著。
因此,道元的「有」「時」是一體同時呈現(xiàn)的,而不是先有個「時」間的存在,然后在這個「時」間出現(xiàn)某種「有」,例如,并非有一個名為「春天」的時間,然后花卉于此時間內(nèi)開放。事實上,正確的暸解應(yīng)該是花卉開放的當(dāng)下即是春天。再者,離開變化不斷的世間相,即沒有「時間」的存在。 注80所以道元說﹕
山(者)時也,海(者)時也。(若)不有「時」,不可有山海。(若)不可為山海,而今不「有時」。時若壞,則山河壞,時若不壞,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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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不壞也。 注81
離開無常的萬法,時間即不存在,離開時間,萬法亦不存在,故道元強調(diào)「即時有也,有悉為時也」,有與時成為一體,這就是道元要表達的「時節(jié)既至,佛性現(xiàn)前」的意義,不但悉有即佛性,一切時間都是佛性,一切時間都是修行,因此,一切修行都是佛性(修證一如),故道元總結(jié)說﹕
若至猶言既至,時節(jié)若至,則佛性不至也,然則時節(jié)既至,則佛性現(xiàn)前也。或理自彰也,大凡時節(jié)之不若至(的)時節(jié)未有也,佛性之不現(xiàn)前(的)佛性不有也。 注82
道元把時間未來的「若至」視同時間當(dāng)下的「既至」,每一時節(jié)都是當(dāng)下現(xiàn)成的,因此他否認(rèn)有不「若至」(既至)的時間,也沒有在每一時節(jié)不現(xiàn)前的佛性。
道元的時間觀中,不但強調(diào)時間在每一時節(jié)的獨特性,也指出其圓通性,他說﹕
有時有經(jīng)歷功德,謂(自)今日經(jīng)歷明日,今日經(jīng)歷昨日,昨日經(jīng)歷今日,今日經(jīng)歷今日,明日經(jīng)歷明日,「經(jīng)歷」其「時」功德故。古今(之)時,非重非積。而青原(行思禪師)時也,黃檗(希運禪師)時也…自它既時故,修證則諸「時」也。 注83
依據(jù)道元所說,「有時」有「經(jīng)歷」的作用,但與一般人所暸解的自昨日至今日、自今日至明日的「單向流逝」 注84之時間觀不同。道元的「有時」可以圓通循環(huán)地「經(jīng)歷」時間,即不但有單向流逝的經(jīng)歷,而且有「雙向流轉(zhuǎn)」的作用,可自未來再經(jīng)歷現(xiàn)在,自現(xiàn)在經(jīng)歷過去,或自未來經(jīng)歷未來,過去經(jīng)歷過去等等,因此可以說這樣的「有時」是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都是當(dāng)下現(xiàn)成的。
在這種時間觀之下的佛性不是「靜態(tài)」(static)的實體性存在,而是「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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態(tài)」(dynamic)且一再現(xiàn)前的證悟歷程,也就是說修行與證悟(佛性)不斷地同時相互強化(reinforce)。所以道元說修行具足遍界現(xiàn)成力量,又說﹕「自他既時故,修證則諸時也。」 注85在道元圓通的時間觀中,物物不相礙,時時亦不相礙,因此,「有同時發(fā)心,有同心發(fā)時,修行成道亦復(fù)如是。」 注86
。、有佛性
佛性與眾生的關(guān)系一直是佛性論中非常重要的問題。有些經(jīng)論或祖師很明確地主張一切眾生「有佛性」,有些則強調(diào)「無佛性」,道元在〈佛性篇〉中舉出十一位祖師為例子。以下首先探討道元對其他祖師所主張的「有佛性」、「無佛性」的詮釋,然后再詳論道元自己提出的「無常佛性」義。
馬鳴菩薩的「佛性!购望}官齊安的「一切眾生有佛性」屬于「有佛性」說的例子。依據(jù)《景德傳燈錄》卷一所載,一位名為迦毗摩羅的外道,自恃其神通力,前來挑戰(zhàn)馬鳴尊者。馬鳴問他有多大神力。迦毗摩羅說﹕「我化巨海極為小事」。馬鳴又問他﹕「汝化性海得否?」迦毗摩羅不知何謂性海,馬鳴解釋說﹕
山河大地皆依(性海)建立,三昧六通由茲發(fā)現(xiàn)。 注87
道元將原典所載「性海」改成「佛性!埂Tx是否有「佛性!沟囊馑,值得商榷。不過,道元將佛性與法性視為同義語,因此他引申性海為佛性海。他更進一步解釋說﹕
然此山河大地,皆佛性海也。「皆依建立」者,建立(的)正當(dāng)恁么時,是山河大地也。既謂皆依建立,當(dāng)知佛性海形如是。見山河則見佛性,見佛性則見驢腮馬嘴,非更可拘內(nèi)外中間。恁么則會取(或不會取),皆依「全依」也、「依全」也。 注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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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元的意思是依佛性海建立時的山河大地本身,即是佛性的現(xiàn)成,不僅「有」「時」不二,性相亦不二,所以見山河即見佛性。反之,見佛性即見山河,甚至于驢腮馬嘴等萬事萬物,完全突破了二元觀的對立,達到時間和空間、主體和客體、性和相的完全相即相入,而沒有所謂山河驢馬是外,佛性海是內(nèi),或佛性是中間的分別思量,亦超越了「全依」、「依全」的相對。「全依」指「所依」,即佛性所依歸的全體存在,此處亦可言「相」!敢廊怪浮改芤馈梗匆罋w全體存在的佛性?傊诮⒄(dāng)恁么時,無能依、所依之分別對立。
對「三昧六通由茲發(fā)現(xiàn)」一句,道元解釋說﹕
「三昧六通由茲發(fā)現(xiàn)」者,應(yīng)知諸三昧發(fā)現(xiàn)、未現(xiàn),同皆依佛性。全六通(之)由茲、不由茲,俱皆依佛性也。六神通者,非但阿笈摩教(阿含經(jīng))云六神通。六者,前三三后三三,謂六神通波羅蜜。勿參究(六神通為)「明明百草頭,明明祖師意」,如滯累六神通則罣礙佛性海朝宗者也。 注89
由于挑戰(zhàn)馬鳴的迦毗摩羅執(zhí)著神通力,所以馬鳴教示他,不管三昧和六神通,在發(fā)現(xiàn)或未現(xiàn)時,都必須依佛性直探真諦,而不是如外道或阿含經(jīng)中所講的神力。 注90道元指出真正的六神通是六神通波羅蜜, 注91而「六」者,指「前三三后三三」,此句出自《聯(lián)燈會要》卷二十九的〈無著文喜章〉中文殊與無著之對話。 注92道元也提示六神通非「明明百草頭,明明祖師意」 注93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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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百草頭」喻指物質(zhì)世界的個別事物,「明明祖師意」則是指祖師證悟到的真如,兩者相即相入,如同山河大地與佛性海的性相不二一樣,如此的佛性義,不是一般的神通力或三昧可比擬的。
道元所舉的「悉有佛性」的另一個例子是鹽官齊安國師,齊安國師為馬祖道一門下的尊宿,曾示眾曰﹕「一切眾生有佛性」。其實,許多經(jīng)論和祖師都主張「有佛性」論,道元為何特別舉齊安為例,不得而知。不過,顯然的是他借用齊安為例,再次解釋他對「一切眾生有佛性」的看法。道元特別解釋「一切眾生」的意義﹕
今佛道云「一切眾生」者,有心者皆眾生,心是眾生故。無心者應(yīng)同眾生,眾生是心故。然心皆是眾生也,眾生皆是有佛性也。草木國土是心也,心故眾生也,(既為)眾生故,有佛性也。日月星辰是心也,(既為)心故(即)眾生也,眾生故有佛性也。國師道取「有佛性」,其如是矣。 注94
傳統(tǒng)上「眾生」指有生命或有情識的「有情」,而道元把「一切眾生」包括草木國土、日月星辰等物質(zhì)世界的「無情」。對道元而言,既然一切眾生有佛性,無情自然亦有佛性。至于為何「無情」也是「眾生」,道元認(rèn)為一切有「心」者都是眾生固然理所當(dāng)然,但無心者也應(yīng)是「眾生」,因為「心是眾生,眾生是心」。道元所指的「心」不是一般凡夫、外道、三乘、五乘所說的「道業(yè)依正不一」的個體的心識作用,而是一切存在(悉有)的全體顯現(xiàn),所以道元才能說「今佛道(一乘道)云一切眾生(有情、非情)有佛性」。若非如是,「則非佛道道取有佛性義」。道元對「心」的這樣解釋,把「心」、「悉有」、「佛性」、「法性」全融會在身心脫落的自然現(xiàn)成中,于是一眾生發(fā)心時,即全體眾生發(fā)心,一眾生成道,全體有情、無情同時成道,這也就是他在《正法眼藏?即心是佛篇》所說的「一心一切法,一切法一心!埂∽95
道元把主體(修行的有情)與客體(無情的世界)的相即不二再與其不二的「有時」觀融合,完全達到了時間和空間的圓融不二,他說﹕
設(shè)使一剎那(時間),發(fā)心修行,即心是佛。設(shè)使一極微(空間),發(fā)心修證,即心是佛也。設(shè)使無量劫,發(fā)心修證,即心是佛也。設(shè)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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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中,發(fā)心修證,即心是佛也。設(shè)使半拳里發(fā)心修證,即心是佛也。 注96
道元擴展眾生(包括一切有情和無情)的含義,再與佛性相結(jié)合,即成為他特有的「悉有即佛性」論,這也就是他說的悉有之一悉即稱作眾生,「正當(dāng)恁么時,眾生內(nèi)外,即為佛性之悉有。」 注97
然而,「無情有性」、「無情成佛」并非道元的創(chuàng)見,而是淵源于中國佛教。中國佛性論的發(fā)展自大乘《大般涅槃經(jīng)》傳入后,從道生高唱一闡提成佛開始,及至唐代天臺宗湛然(711-782)主張「無情有性」,可謂發(fā)展到極點。在中國宗派中,最早提出無情有性的是三論宗的吉藏(549-623)。他在《大乘玄論》中,以理內(nèi)理外、通門別門等不同層次論證有情和無情的佛性的有無問題。吉藏認(rèn)為真如理內(nèi)「一切諸法依正不二,以依正不二故,眾生有佛性,則草木亦有佛性……若眾生成佛時,一切眾生亦得成佛! 注98不過,吉藏稱這種說法是就「通門」而言,若就「別門」而言,則不然,他說﹕「眾生有心迷故,得有覺悟之理,草木無心故不迷,寧得有覺悟之義?」 注99從真如理的「理佛性」而言,吉藏認(rèn)為草木成佛說,自然毫問題,但是就「行佛性」而言,因草木無心,故不迷,不迷則無覺,猶如有睡夢才有夢醒,無睡夢則無夢醒也。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吉藏和道元都主張無情有性,但吉藏的理由是在真如理中,諸法平等、依正不二,而道元的理由是「無情有心」。吉藏認(rèn)為無情一定要有「心」才能有佛性。換言之,他主張無情雖無心,但仍有佛性,但是因為無心,無情不能覺悟成佛。吉藏和道元二人在此所指的「心」,意義顯然有所不同。吉藏所指「草木無心」的「心」顯然偏重一般虛妄知覺的心識作用(因此他說「草木無心故不迷」),而道元所指的「心」是指一切萬法當(dāng)下的現(xiàn)成、身心脫落作佛的心、即心是佛的真心。不過,道元在〈佛性篇〉中,對于無情是否能成佛,沒有特別加以著墨。
吉藏之后,許多的祖師也都主張無情有性。例如法藏在《探玄記》說﹕「若三乘教,真如之性,在情非情,開覺佛性,唯局有情」。 注100法藏是根據(jù)《涅槃經(jīng)》中所說的「非佛性者,所謂一切墻壁瓦石無情之物,離如是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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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物,是名佛性」, 注101但是若依圓教而言,則法藏認(rèn)為「佛性及性起,皆通依正」,因此,無情應(yīng)有佛性。法藏的佛性看法,并非全然否定無情有性,不過,法藏的色心互融的圓教境界中,雖然許佛性通于有情及無情,但是若就積極性的緣因,了因二覺佛性而言,還是不許「無情成佛」的。
全力提倡無情成佛,并加以哲理性論證的是天臺中興祖師荊溪湛然。他在《金剛錍》中,根據(jù)天臺宗一念三千的性具思想,于性具中點示「三因(正因、緣因、了因)體遍」的圓融佛性義,即他說的「本有三種,三理元遍,達性成修,修三亦遍」, 注102這意思是說眾生心中本具足三因佛性,此三因能生果上的三德(性德 、智德、斷德),故名為「種」,然而無始以來眾生處于無明煩惱業(yè)苦中,因此三因佛性只能說是理性三因,而非覺性三因。不過,此三理佛性,元遍一切,當(dāng)眾生達性成修時,修三亦遍。換言之,在性則全修成性,起修則全性成修,性三既遍,修三亦應(yīng)如此。由于「性遍」,三千大千世界無不在理,故言無情有性;由于「修遍」,三千果成,故可以說無情亦能成佛,也就是說緣、了二因亦應(yīng)遍及無情,所以湛然說﹕「一草一本一礫一塵,各一佛性,各一因果,具足緣了」。 注103
總之,道元的一切眾生、(包括有情及無情)有佛性的主張,基本上乃延續(xù)中國佛教的佛性論,不過在論證上的強調(diào)點有所不同。中國佛教祖師們論「一切眾生悉有佛性」時,除了定義「一切眾生」之外,都著重在「一切眾生」與「佛性」的關(guān)系,也就是將重點放在述語「有」,以說明為什么一切眾生「有」佛性,如此則無形中將一切眾生與佛性二分。道元的論證方式則不然,他的佛性論的前題是將一切眾生(悉有)與佛性融合在一起,因此對道元而言,并不是一切眾生「有」佛性,而是一切眾生「即」佛性。所以他說「道一切眾生有佛性,有佛性之有,當(dāng)脫落。」 注104換言之,必須超越二元的互屬關(guān)系,而使之完全相即不二,才能達到悉有即佛性,佛性即悉有。
5、無佛性
相對于一切眾生有佛性,有些祖師卻稱一切眾生無佛性,而無佛性意義為何呢?道元舉了四個例子,并加上自己的詮釋。第一和第二個例子是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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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信和五祖弘忍、弘忍和六祖惠能之間有關(guān)佛性問答﹕
祖(道信)見師(弘忍),問曰﹕「汝何姓?」
師答曰﹕「姓即有,不是常姓!
祖 云﹕「是何姓?」
師答曰﹕「是佛姓!
祖 云﹕「汝無佛性!
師答曰﹕「佛性空故,所以言無。」 注105
對五祖弘忍的回答「姓即有,不是常姓」,道元解讀為「有即姓,非常姓,常姓不是即有也!顾苡袆(chuàng)意地將「姓即有」反轉(zhuǎn)成「有即姓」(悉有即佛性),但是此「姓」(性)當(dāng)然不是一般所說的李、陳、王等姓氏,所以道元又將弘忍的回答倒轉(zhuǎn)過來說﹕「常姓」不是「即有」。對弘忍的回答「是佛性」,道元解釋說不但「是」即「佛性」,「不是」之時也是「佛性」,再次強調(diào)佛性的超越時間性。至于道信對弘忍說「汝無佛性」的意義如何?道元加以注解說:
四祖云﹕「汝無佛性!怪^道取者,開演汝非誰。一任汝,而無佛性也,應(yīng)知當(dāng)學(xué),而今如何時節(jié)無佛性也?佛頭無佛性也乎?佛向上無佛性乎?勿逼塞七通,勿摸索八達,或修習(xí)無佛性者,一時三昧也。應(yīng)問取﹕佛性成佛時,無佛性也乎?佛性發(fā)心時,無佛性也乎? 注106
道元認(rèn)為四祖對弘忍說「汝無佛性」的意思是﹕汝不是特定的某個誰,雖說任汝為汝,卻無佛性。對這樣的說法,道元認(rèn)為修學(xué)者應(yīng)參究的是「究竟于什么時節(jié)而無佛性?」是否在登「佛頭」頂時(喻證悟時),無佛性?或是更在超越佛時,無佛性呢?無佛性的含義是「七通八達」的,切勿逼塞或胡亂摸索,應(yīng)修習(xí)能體證無佛性意義的三昧,更應(yīng)問取、道取佛性是在成佛時無佛性,或是在發(fā)菩提心時無佛性?此處道元再度把佛性的存在與他特有的時間觀配合在一起,而要修學(xué)者參究佛性的時節(jié)。
至于對五祖的回答﹕「佛性空故,所以言無」,道元解釋說「空非是無」,換言之,佛性真空的意義,并非一般人所暸解的與「有」相對的斷滅「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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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說真正的「空」,不是「色即是空」的空,因為它是與色對立的空。真正的佛性空是《涅槃經(jīng)》中所說﹕「佛性者,即是第一義空。第一義空名為智慧…中道者名為佛性」。 注107如此的第一義空「非強硬要色為空,非分別空而造作為色,應(yīng)空是空之空。所謂空是空之空者,乃是空里一片石也 注108」。 注109空雖是真空而終不離色,故言「空里一片石」,即所謂的「真空妙有」,也就是道元所說的「空故不云空,無故不云無!
第二個道元所舉言「無佛性」的例子是五祖弘忍與六祖惠能之間的問答﹕
第六祖曹溪大鑒(惠能)禪師,昔年參黃梅山。
五祖問﹕「汝自何處來?」
六祖曰﹕「嶺南人。」
五祖云﹕「來求何事?」
六祖曰﹕「求作佛!
五祖云﹕「嶺南人無佛性,奈何作佛?」 注110
對「嶺南人無佛性」一語的含義,道元再度展現(xiàn)他獨特的解讀法。他說此語不是意指嶺南人沒有佛性,也不是說嶺南人有佛性,而是說「嶺南人」即「無佛性」,而「奈何作佛者」不是指質(zhì)疑「怎能作佛」,是指「期望作什么佛」。根據(jù)一般語法,「嶺南人無佛性」的「無」是當(dāng)述詞用,但道元卻把它與「佛性」合在一起當(dāng)名詞。其實,道元要表達的是嶺南(或任何人)要擺脫自己究竟有沒有佛性的二分想法,因為眾生本身就是佛性。所以道元說:「佛性也者,非成佛以前具足,(亦非)成佛以后具足,佛性必與成佛同參也」。 注111他強調(diào)在見聞佛法之初,眾生固然即「無佛性」,但從善知識或從經(jīng)卷學(xué)習(xí)之后,眾生還是「無佛性」。六祖為求作佛而就教于五祖,而六祖不以其他善巧教示,而以「嶺南人無佛性」一句話「作佛于六祖」。因此,不能參究「無佛性」的真正意義,即不得「作佛也」,反過來說,即「無佛性正當(dāng)恁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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則作佛也」。 注112總之,道元要教示的是﹕對于「無佛性」的暸解,不要自陷于「有無」二元對立的「無」中,而是將「有無之無暫且擱置」而直取「無無」之絕對不二的「無」。
道元所舉第三個言及無佛性的例子是溈山靈佑禪師(771-853)。他說﹕
釋尊說道者﹕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大溈說道者﹕一切眾生無佛性也。有無言理遙可殊,道得當(dāng)不可疑。然一切眾生無佛性,長佛道也」。
鹽官有佛道,雖似與古佛出一只手,猶是應(yīng)一條柱兩人舁。今大溈不然,應(yīng)一條柱杖吞二人。注113
引句中道元的意思是無論說有佛性或無佛性,所言之理雖各有殊異,如「道得」的話,當(dāng)不可疑其各自之理,但比較上而言,祖師所說的一切眾生「無佛性」,在佛道上更見長(暗示比佛陀講得更好)。他舉了一個比喻說﹕鹽官齊安國師所主張的眾生有佛性,雖然與古佛(釋迦)同時分別伸出一只手,但是還是屬于「一條柱兩人舁」的層次(即佛性柱杖,由佛陀及齊安兩人舁),但溈山主張的無佛性則是「一條柱吞二人」(即無佛性柱杖,吞卻佛陀及齊安兩人),其高下殊劣由此可見。道元甚至于更嚴(yán)厲地批判有佛性說﹕「若有佛性,則應(yīng)是魔黨,將來黨子一枚(將魔子附于眾生上)」。 注114
道元又再次強調(diào)既然「佛性是佛性,眾生是眾生」,并非眾生本來就具足一個有實體性的佛性,也不是有一個實體性的佛性存在于外,眾生向外馳求而后始得。因此道元引百丈禪師說﹕「說眾生有佛性,亦謗佛法僧。說眾生無佛性,亦謗佛法僧! 注115然而,道元舉百丈如此雙遣佛性的說法,并不是為了全然否定佛性,所以他又說﹕
然則云有佛性,云無佛性,俱作謗焉。雖作謗,非不可道取矣。注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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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言有、無佛性都作謗,但并非不可取道參究,正如清涼國師所說的「失意則四句便成四謗,得旨則四句即是四德。」然而,如何才能「得旨」呢?且看道元如何挑戰(zhàn)大溈﹕
復(fù)應(yīng)向大溈道﹕雖設(shè)使道得「一切眾生無佛性」,而(汝)不道「一切佛性無眾生」,不道「一切佛性無佛性」,況「一切諸佛無佛性」,夢也未見在也,試舉看! 注117
除了可以說眾生無佛性之外,道元提問大溈是否也有別種解讀佛性與眾生的關(guān)系的方法,如說「一切佛性無眾生」、「一切佛性無佛性」、甚至于「一切諸佛無佛性」。雖然看似道元在玩文字排列組合的游戲,其實,他的用意是在強調(diào)破除佛性與眾生的二元化、和實體化的佛性觀。道元雙遣有佛性和無佛性,而他自己的佛性觀又是如何呢?就是他主張的「無常佛性」。
6、無常佛性
道元引六祖惠能對門人行昌志徹禪師的開示說﹕
無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善惡一切諸法分別心也。 注118
志徹對這樣的開示,向六祖質(zhì)疑有違經(jīng)教,因為經(jīng)說佛性是常,善惡諸法是無常。六祖解釋說﹕
佛性若常,更說什么善惡諸法,乃至窮劫無有一人發(fā)菩提心者,故吾說無常,正是佛說真常之道也。又一切諸法若無常者,即物物皆有自性容受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處,故吾說常者,正是佛說真無常義也。佛比為凡夫外道執(zhí)于邪常,諸二乘人于常計無常共成八倒故, 注119于涅槃了義教中,破彼偏見,而顯說真常、真我、真凈。 注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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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面引句六祖自己對佛性無常義的解釋,可以看出完全是承襲《大般涅槃經(jīng)》的佛性說。 注121《涅槃經(jīng)》為對治凡夫外道誤執(zhí)佛性為常住不易的有見,而強調(diào)佛性的無常義,但是另一方面為了破二乘人于常計無常的滅見而說真常。六祖所說的「善惡一切諸法分別心」的「有!,是指一般凡夫外道的有見,而佛性的「無!故恰刚鏌o!梗凑娉。
道元認(rèn)為六祖所說的無常,確實非外道二乘等人所能測度,他更進一步解釋說﹕「無常常自說著、行著、證著無常,則皆應(yīng)無常也! 注122換言之,真正的無常,即是無論是言說、修持、或體證無常,都應(yīng)是無常,就如「常圣是無常,常凡是無!,否則若是凡夫永為凡夫(常凡),圣者永為圣者(常圣),則佛性不成。所以道元說:「常凡圣者,則不應(yīng)佛性」。至于「常」的意義,道元說﹕「常者未轉(zhuǎn)也。未轉(zhuǎn)也者,沒變能斷,設(shè)化所斷,而不必拘去來蹤跡,所以常也! 注123
「能斷」是指般若空智,「所斷」是指無始煩惱。常則未轉(zhuǎn),而未轉(zhuǎn)是指既使升化到證悟?qū)哟蔚陌闳艨罩,或處于凡情的無始煩惱,都與迷悟無涉,因為智慧常住為智慧,煩惱常住為煩惱,這是一般人所暸解的「常住未轉(zhuǎn)」,但佛性并非如此。相反的,可以把道元的「常者未轉(zhuǎn)也」,引申成為「無常者轉(zhuǎn)也」。也就是說要在無常不斷轉(zhuǎn)換的動態(tài)中去體悟佛性,因為基本上「無常本身就是佛性」,同時「佛性在本質(zhì)上就是無!, 注124(佛性即無常、無常即佛性)。就如道元所說的﹕
然由于草木叢林無常,即佛性也。人物身心無常,是佛性也。國土山河無常,是佛性也。則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佛性,故無常也。大般涅槃是無常,故佛性也。諸二乘小見及經(jīng)論師三藏等,可驚疑怖畏此六祖道。若驚疑者,魔外(道)類也。 注125
世間法無論是草木、國土、山河、人物身心等皆從緣而起,故無常,正因為其無常,其本質(zhì)上可以與非實體性的佛性相契,就如《百門義!匪f的「覺塵及一切法從緣無性,名為佛性」,故言有情與無情皆有佛性。反過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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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佛性的證成,亦與無常相契,因為佛性的證悟,無非就是對無常的如實體證?偠灾,道元所暸解的「無常佛性」是有佛性和無佛性的統(tǒng)一。賢首法藏在解釋「三性同異義」時,所說的下列這段話,可以做為道元「無常佛性」義的注解﹕
圣說真如為凝然者,此是隨緣成染凈時,恒作染凈而不失自體,是即不異無常之常,名不思議常,非謂不作諸法如情所謂之凝然也。若謂不作諸法而凝然者,是情所得,故即失真常,以彼真常不異無常之常。不異無常之常,皆出于情外,故名真常。是故經(jīng)曰﹕「不染而染者,明常作無常。染而不染者,明作無常時不失常也! 注126
引句中法藏解釋的真如凝然是依性宗的說法,顯然與相宗所主張有所不同。不過,他對「常」、「無常」、「真常」的暸解顯然與道元類似。道元所主張的「無常佛性」,是法藏所謂的真如隨緣成染而不失自體,但這個自體不是出于一般凡情所認(rèn)識的「!,反而「是即不異無!沟恼娉!T谌径蝗镜牟蛔兦闆r下,佛性(真如)在無常中不失其「常性」,在不染而染的隨緣情況下,佛性于「!怪酗@現(xiàn)其「無!剐。在常與無常,有與無的融通和統(tǒng)一中,「無常佛性」不是靜態(tài)的實體化存在,而是動態(tài)的「現(xiàn)成公案」,就如阿部正雄所說﹕「對道元而言,無常本身就是教(preaching)無常、修(practicing)無常和證(realizing)無常,其實也就是教佛性,修佛性和證佛性! 注127
四、道元的修證觀
無疑地道元是日本佛教最杰出的哲學(xué)家,但是更重要的,道元也是他自己所暸解的哲理的實踐者。他的修證觀是「修證一等」、「本證妙修」的修證觀,主要是建立在他的佛性觀上。另外,佛教的中心議題,諸如悉有與佛性、迷與悟、生與死、有與無、常與無常等都反應(yīng)在他的修證觀中。
修證一等的修證觀源自道元在比睿山時產(chǎn)生的一大疑團,即眾生如果「本自法身法性成者」,為什么還須要發(fā)心修行呢?道元的這個問題預(yù)設(shè)了一個前提,即眾生的具真如法性(或曰佛性)中已「實現(xiàn)證得」(realiz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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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所有成佛的內(nèi)涵(功德),所以不必再去做修行的功夫。但是與此前提矛盾的是事實上在現(xiàn)實的世間,眾生還是妄染的眾生,而不是清凈的佛,顯然地,眾生還須要修行。反過來說,眾生的修行如果有絕對必要,則佛性(或曰法性)變成一個外在客體性的追求目標(biāo),如此又如何可說眾生本具佛性。 注128因此,對年青的道元產(chǎn)生了修與證、修證與佛性如何融通的問題。
要暸解道元的修證觀,必須從其歷史背景中探索。道元時代的日本天臺宗發(fā)展出的是本覺的修證觀,其主張眾生因有本覺,故無有修行的必要。但是這顯然不能解決道元的疑團,于是他遠渡中土尋覓明師。根據(jù)《寶慶記》,道元請教如凈說﹕
道元拜問﹕「參學(xué)古今佛祖之勝躅,初心發(fā)明之時,雖似有道,集眾開法之時,如無佛法。又初發(fā)心時,雖似無所悟,開法演道之時,頗有超古之志氣。然則,為用初心得道,為用后心得道?」
如凈誨云:「佛佛祖祖正傳云:不但初心,不離初心。為甚恁么?若但初心得道,菩薩初發(fā)心,便應(yīng)是佛,是乃不可也。若無初心,云何得有第二、第三心,第二、第三法。然則,后以初為本,初以后為期。 注129
從以上對道元的誨示,可見如凈不主張如《華嚴(yán)經(jīng)》所說的菩薩初發(fā)心,即成正覺的說法,而強調(diào)修行的必要,亦即否定了因本覺故無須修行的天臺本覺門的修證觀,也否定了真言宗的「即身即佛,是身作佛,無經(jīng)時劫修行」 注130的說法。
承襲如凈的修證觀,再加上自己整個「身心脫落」的開悟經(jīng)驗,使道元開展出修證不二的修證觀。他在〈辦道話〉篇說:「是法,雖人人分上豐具,而未修不現(xiàn),不證無得,放則盈手,一多際乎。語則滿口,縱橫無窮! 注131人人分上本具的佛性妙法,不像外道所妄執(zhí)的自性天然,因此未修不現(xiàn),不證無得。然而,這并不意謂道元認(rèn)為修證是前后法。對道元而言,「修」是直下的加工,「證」是圓融的任運。在無窮的加工中,是「法」任運圓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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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在任運圓融的證悟中,妙修透體。這就是道元所謂的「證則行無懈時」,反過來說,亦即是「行則證任運時」。
道元在下列的引句更清楚闡釋他修證一等的修證觀:
夫謂修證非一,即外道見也。佛法修證是一等也。今證上修故,初心辨道,即本證全體也。故授修行用心,教無修外待證思,應(yīng)直指本證也。既修之證,則證無際,證之修,則修無始也。是以釋迦如來,迦葉尊者,共受用證上修,達磨大師,大鑒高祖,同引轉(zhuǎn)讓上修,佛法住持皆如是。既有不離證(的)修,我等幸單傳一分妙修。初心辨道,即得一分本證于無為地,可識為令不離修證不染污,佛祖頻教誨修行不可悠緩。放下妙修,則本證滿手中,出身本證,則妙修行通身。 注132
引句中,最重要的觀念是「證上修」,「修上證」。因為道元認(rèn)為的修行不是與證悟?qū)α⒌男扌,而是「證之修」,如此與本證不二的妙修是無始的、超越時間的。再者,道元說「出身本證」的這種「妙修行通身」,即是所謂的加工直下任運圓融,是超越空間的。因為修證超越時間和空間,因此道元說「一人一時坐禪,諸法相冥,諸時圓通!谷魏稳嗽谌魏螘r間修持坐禪三昧?xí)r,當(dāng)下「遍法界皆為佛印,盡虛空悉為悟,乃至諸法皆證會正覺,萬物共使用佛身! 注133這樣的結(jié)果即是建立在道元所強調(diào)的「佛性必與成佛同修、同證」、「修證一等」的前題上。
道元「修證一等」的修證觀的最大意義,乃是它消除了修行與證悟,始覺與本覺之間二元對立的矛盾。在成佛的「進程」(process)中,佛性是不可或缺的「先天依據(jù)」,而修行是不可或缺的「條件」(condition)。從始覺論的觀點看,在時間和空間范圍內(nèi)的修行是成佛過程的「基石」(ground),而佛性變成只是導(dǎo)引修行的「標(biāo)地」(sign)。 注134換言之,它預(yù)設(shè)有一個從修行到證悟的過程。如此,則造成修行與證悟在時間上有前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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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之分別。再者,如果佛性僅被視為「標(biāo)地」,就會產(chǎn)生成佛之必然性(先天依據(jù))何在的問題。
相反地,從本覺論的觀點看,超越時間的本覺(佛性)不但是成佛的「基石」(先天依據(jù)),更是證悟的實現(xiàn),如此作為證悟條件的修行就失去了其必要性。顯然地,始覺門和本覺門都可稱為「修證兩橛觀」, 注135前者是修而待證,亦即「修必向證」的修證觀,后者是證而待修,亦即「證必由修」。無論是由修向證證必待修,甚至于證不須修,都意味著修證之二元,因此產(chǎn)生本覺與始覺,證悟和修行之間的對立和矛盾,此即是困擾年青道元的問題所在。
道元打破此二元對立的方法是打通修行和證悟的時間因果關(guān)系,他把修行的出發(fā)點從因位轉(zhuǎn)到果位,因此他可以說真正的修行「非但因地修證而已,乃是果位之修證也」, 注136同理,他把證悟的終點從果位轉(zhuǎn)到因位,因此他可以說真正的證悟,非但是果位之證悟,亦是因位之證悟。如此互為因果的修證,不斷地相互加強循環(huán)不斷,修行和證悟不再是直線上前后的關(guān)系,而是圓圈無始無終「道環(huán)」的關(guān)系。因此道元說:
佛祖之大道必有無上之行持,道環(huán)而不斷絕。發(fā)心、修行、菩提、涅槃,不少間隙,行持道環(huán)。 注137
這也就是他所謂的「既修之證,則證無際。證之修,則修無始」。這樣道環(huán)的修證觀解決了修行與證悟之間的矛盾和對立,因此道元才能把他自己所謂的「我常勤精進」,當(dāng)做「我已得成菩提」,「我已得成菩提」之故,「我常勤精進」。 注138
道元修證不二的修證觀的最大轉(zhuǎn)折,來自把「既是本覺,何須修行」的疑團轉(zhuǎn)化成「既已本覺,故須修行」,和「既已修行,于中必有證」, 注139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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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修和證完全融會在一起,道元這種修證一等和修證道環(huán)之修證觀的理論基礎(chǔ)建立在他的「無常佛性」論上,因為佛性的無常、空、非實體性,才能使得原本不可環(huán)轉(zhuǎn)的從修向證的「單行道」,變成有反轉(zhuǎn)和道環(huán)的「雙向道」。就像我們可以說「無常即佛性,佛性即無常」,我們亦可說「修行即證悟,證悟即修行」。
只要是建立在佛性論的修證觀,不管是始覺間或本覺門,佛性、修行、證悟三者之間始終存在著理論上的矛盾和分立。中國禪宗許多祖師為解決理論上的困難,主張在理上采取本覺門,而在事上采取始覺門的修證觀。在理事不二的前提下,對于中國禪師而言,這種說法并無所謂矛盾。但對道元而言,只要「圖作佛」的由修向證的二元存在,即有矛盾對立,因為它還是預(yù)設(shè)有一個凡夫眾生的世界,透過努力「圖作佛」的修行方法,達到「作佛」的目的。而道元修證觀的最大特點即是在根本上打破方法(means)和目的(end)的時空界線,使二者產(chǎn)生相互加強的互動。因此對道元而言,正確的修證不是「修而待悟」或「悟由修成」,而是「修中悟」和「悟中修」同時進行的無始無終的歷程,這也就是為什么道元強調(diào)從眾生觀點,只要「只管打坐(修行)」,不必去追求證悟解脫,而對佛而言,即使在悟境,還是不斷地行持道環(huán)地妙修。如此,不但可達到本證與妙修無差別,亦就是《華嚴(yán)經(jīng)》所說的「心、佛、眾生,是三無差別的境界!
道元修證一等的修證觀,不但成為佛教徒在修證的觀念和方法上最佳的導(dǎo)引,而且,從廣義的層面而言,對天天掙扎于「手段(means)和目的(end)」之間的一般人,修證一如的觀念也很有適用性。 注140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往往為將來設(shè)定一個目標(biāo)(end),而現(xiàn)在以各種手段和方法去追求那個未來的目標(biāo),這種從現(xiàn)在的方法趣向未來目標(biāo)的過程,就像由現(xiàn)在的修行趣向未來的證悟(修待悟、圖作佛)一樣,永達存在著二元的分立,對這樣的人生目的論,一方面由于一味地追求未來的目的,容易忽略「當(dāng)下現(xiàn)成」的意義,另一方面在目的未達成之前,容易引起不安和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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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治一般人這種追求目標(biāo)所引起的煩惱,就是應(yīng)用道元的修證一等的觀念,把手段和目的(現(xiàn)在和未來)的二分,轉(zhuǎn)變成手段和目的一等的人生觀。如此,現(xiàn)在所作的每一個努力(手段或方法),當(dāng)下即是未來目的的「現(xiàn)成」!脯F(xiàn)在」的意義不再僅是為達到未來目的而存生。在時空無常的理論基礎(chǔ)上,現(xiàn)在與未來(手段和目的)超越時空限制,產(chǎn)生道元所說的「道環(huán)」的作用。在方法和目的相即相入的互動中,每個人可以有一個更具活力、創(chuàng)造性和成就感的生命。
上面所說的理論可以更擴大應(yīng)用在個人自己與萬物的關(guān)系上。對道元而言,每個人與萬事萬物都處于不斷的無常生滅變遷之中,因此雖然「一人一時坐禪」,卻可同時「諸法相冥,諸時圓通」,換言之,某個人的修證(目的)可以作為其他人修證的因緣(方法),反之亦然。這種關(guān)系甚至可擴及有情與無情(自然)界。所以道元說:
作廣大佛事,甚深微妙佛化,此化道所及草木土地,共放大光明,說深妙法無窮時,草木墻壁,能為凡圣含靈宣揚。凡圣含靈,還為草木墻壁演暢。 注141
只有在方法和目的一等的前提下,才能達到道元所說的草木墻壁和凡圣含靈為彼此說法(方法),又同時達到有情和非情同證佛道的境界(目的)。把自己的修證與萬物的修證二分,就不是真正的修證。所以道元說:「運自己修證萬法為迷,萬法進修證自己則悟也! 注142換言之,在運自己修證萬法時,必須同時萬法修證自己,而在萬法修證自己時,也必須同時運自己修證萬法,如此才能達到修證一等,自己與萬法完全不二的境界。
以上所提到無論是將修證一等運用在個人的宗教生活、日常生活,或個人或萬法的關(guān)系上,都是建立在無常無我的思想基礎(chǔ)上,因此道元強調(diào)說「慣習(xí)佛道者,慣習(xí)自己也」!笐T習(xí)自己」是修習(xí)佛道或一般人建立人格自律的第一步驟。但是在慣習(xí)自己的同時,道元說要「坐忘自己」,這是進入空、無常、無我的體證。在坐忘自己的同時,即能「見證萬法」,而見證萬法即是「使自己身心,及它己身心脫落」的境界。但是這種自他皆身心脫落的境界,并非是「悟跡休歇」的消極狀態(tài),而是源源不斷,時時刻刻「令休歇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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跡長長出」 注143的修證現(xiàn)成。
五、道元的佛性思想與「批判佛教」
日本佛教學(xué)術(shù)界自一九八0年代中期開始,由駒澤大學(xué)的?谷憲昭和松本史朗二位教授發(fā)動了一個所謂「批判佛教」的運動, 注144在日本和北美佛教學(xué)術(shù)界都引起不小的反響。 注145整個「批判佛教」的內(nèi)容和發(fā)展不是本文探討的范圍,然而,因為道元的佛性思想是「批判佛教」討論的主要對像之一,故本文最后就「批判佛教」與道元思想之關(guān)系作一略論。
何謂「批判佛教」?根據(jù)?谷自己的定義是:「佛教即是批判」或「唯有批判性的才是佛教。」其實,從整個佛教思想的發(fā)展史而言,就是一個「佛教批判史」。從原始佛教發(fā)展到部派佛教、大乘佛教,每個時期的思想都是對前一期的思想加上批判、反省、推演而成。再者,如中國佛教中,主張「空」或「有」、「三乘」或「一乘」、「有性」或「無性」等的學(xué)派也是不斷彼此批判。既然如此,現(xiàn)代日本學(xué)者提出的「批判佛教」又有何新意呢?
基本上,?谷和和松本的「批判佛教」有下列主要觀點:
1.如來藏思想(本覺思想)是一種「基體說」(dhatu-vada),類似有我論。
2.佛陀的真正教示在于「緣起說」(Pratityasamutpada),而非「基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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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因此,任何含有如來藏思想者(包括禪宗),均非佛教。
4.日本「和」的思想源自本覺思想,是造成日本社會中不平等、不正義的「差別待遇」(social discrimination), 注146甚至于是日本「軍國主義」的理論基礎(chǔ)。
如來藏被質(zhì)疑為神我思想由來已久,從《楞伽經(jīng)》大慧菩薩質(zhì)疑如來藏「同外道說我」,到中國佛教歷代性宗與相宗之爭,日本佛教最澄與德一的佛性論諍,及至十九世紀(jì)末唯識學(xué)派對《大乘起信論》、《圓覺經(jīng)》的批判等等,都是對如來藏思想的挑戰(zhàn)。主張「如來藏為佛說」的陣營也不斷地引經(jīng)據(jù)典提出辯護,從《佛性論》、《寶性論》、《大乘起信論》到華嚴(yán)宗的「性起說」、天臺宗的「性具說」,禪宗的「如來(藏)禪」,日本天臺本覺說,及至現(xiàn)代一些西方佛教學(xué)者,都極力論證如來藏(佛性)思想的「合(佛)法性」。 注147兩個陣營立場分明,立論也都各有所據(jù)。不過,以往反對陣營通常將如來藏說判定為不了義說,而不像現(xiàn)代的「批判佛教」的一樣,將如來藏思想,及其有關(guān)的學(xué)說和宗派都判定為「非佛教」或「偽佛教」加以全盤否定。再者,「批判佛教」極力批判如來藏思想為日本社會歧視和階級差別的禍?zhǔn)祝?注148也是「批判佛教」的特點之一,雖然其立論很多地方有待商確和被「批判」。 注149
「批判佛教」對于道元思想批判的主要重點在于(1)道元的佛性思想是否屬于本覺思想,(2)道元的那些著作呈現(xiàn)本覺思想。根據(jù)[被-皮+夸]谷的看法,道元七十五卷本的《正法眼藏》中的佛性論并未完全擺脫天臺本覺思想,雖然他一再強調(diào)「無常佛性」的觀念。但是,[被-皮+夸]谷又認(rèn)為七十五卷《正法眼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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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真正代表道元的思想,反而是十二卷本《正法眼藏》中道元強烈批判本覺思想,這才是道元最后的見解。對?谷的這種看法,同屬「批判佛教」的松本提出批判。松木認(rèn)為既使十二卷本《正法眼藏》還是未能擺脫如來藏思想的影響。
十二卷本《正法眼藏》的手稿是在一九三0年被永久岳水博士于永光寺發(fā)現(xiàn),然而,十二卷本早已為人所熟知!墩ㄑ鄄亍酚性S多版本,其中最通行的是由大本山永平寺出版的九十五卷《本山版》,另外還有七十五卷本,八十四卷本等等。其中七十五卷本據(jù)說是道元在世時即已撰輯完成,六十卷本通稱為「舊草」。道元本有意撰成一百卷,但未能如愿。道元過世后,其首座弟子懷奘將道元晚年的撰述合集十二卷,成為后來所謂十二卷的「新草」。 注150
十二卷本各卷的題名分別為:(1)出家功德,(2)受戒,(3)袈裟功德,(4)發(fā)菩提心,(5)供養(yǎng)諸佛,(6)歸依佛法僧寶,(7)深信因果,(8)三時業(yè),(9)四馬,(10)四禪比丘,(11)一百八法明門,(12)八大人覺。從創(chuàng)作的時間上而言,十二卷本雖然居于后出,但是從內(nèi)容而言,七十五卷顯然包含了道元的思想精華。十二卷本的內(nèi)容則偏重佛教基本教義的教示,如因果、業(yè)力,以及強調(diào)出家、受戒等出家道的重要性。學(xué)術(shù)界有二種對十二卷本不同評價的看法,海因教授(steven Heine)把他們稱為「倒退論」(Decline Theory)和「重興論」(Renewal Theory), 注151主張前者的學(xué)者包括 Carl Bielefeldt 注152和Heinrich Dumoulin, 注153傅偉勛等。這些學(xué)者都認(rèn)為十二卷本代表道元思想的倒退,就如傅偉勛所批評的:「十二卷本《正法眼藏》只顯示了道元有意回歸原始佛教的「開倒車」意愿,且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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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于此本明確采取(偏向小乘修行)的出家至上主義偏差」。 注154
主張「重興論」的學(xué)者是「批判佛教」陣營中的?谷憲昭,他認(rèn)為十二卷《正法眼藏》才能代表道元思想的高峰,因為道元于中強調(diào)困果觀,擺脫了前期七十五卷中的本覺思想。?谷批評本覺思想沒有真正遵從佛教基本的因果思想,反而是造成平等的假相。他認(rèn)為如來藏、佛性等與本覺相關(guān)的思想,皆含有一種缺乏批判性的容受(Tolerence)和融會(Syncretism)思想,整體的和諧淹沒了個別的獨特性。從本體論而言,「批判佛教」認(rèn)為本覺思想的最大問題在于它不容許另一個「其他」(one other)的存在, 注155因為本覺思想主張萬事萬物均起自一個單一的「基體」(dhatu),因此無法容受其他存在的差異性。如果將此理論運用在政治上,本覺思想就變成威權(quán)主義、民族主義等最好的理論依據(jù)。
? [被-皮+夸]谷主張十二卷本代表道元真正思想的主要理由,在于它能擺脫本覺思想,何以見得道元能擺脫本覺呢?[被-皮+夸]谷認(rèn)為這是因為道元在十二卷本中一再強調(diào)傳統(tǒng)因果觀的重要性。在〈深信因果〉篇中,道元引用一則禪宗公案:百丈懷海每次開示都有一位老人聽講。一日百丈問他是何人,老人答說:「某甲非人也,于過去迦葉佛時,曾住此山。因?qū)W人問:『大修行底人,還落因果也無?』某甲答曰:『不落因果。』后五百年生墮野狐身。今請和尚代一轉(zhuǎn)語,貴脫狐身。」老人隨即問百丈曰:「大修行底人,還落因果也無?」百丈回答說:「不昧因果!估先擞谘韵麓笪,終于得脫野狐身, 注156對這個公案,道元做如下的評論:
參學(xué)輩不明因果道理,有徒撥無因果誤謬,可憐澆風(fēng)一扇,而祖道陵替焉矣。不落因果,正是撥無因果也。由茲墮于惡趣。不昧因果,明是深信因果也。由茲聽者脫于惡趣,非可?非可疑。近代參禪學(xué)道輩,多撥無因果焉。因何知撥無因果焉?謂所謂不落及不昧,一等不異也,由茲知撥無因果也矣。注157
道元引用禪宗公案強烈表達「深信因果」的重要。他認(rèn)為「不落因果」即「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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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因果」,「不昧因果」即是「深信因果」,并且批評當(dāng)時參禪學(xué)道之輩因為誤認(rèn)「不落因果」與「不昧因果」為一等不異,所以落入「撥無因果」的邪見。道元批評的對象包括了宏智, 注158圜悟克勤, 注159大慧宗杲注160等大禪師,他指出這些禪師不是撥無因果,就是落入常見或外道的自然見。
道元同時又批判「人死必歸性海,歸大我」,「不修習(xí)佛法,而自然歸覺!沟囊娊猓?谷認(rèn)為這正是對「本覺思想」的一種批判。在七十五卷本《正法眼藏》中,處處可見道元含攝山河大地的本覺思想,但是在十二卷本的〈四禪比丘〉篇中,道元對此觀點顯然有所修正,他說:
或言諸佛廣證法界故,微塵法界皆諸佛所證,然依正二報共成如來所說故,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四倒三毒皆如來所說,見山河則見如來,三毒四倒無非佛法,見微塵齊見法界,造次顛沛皆三菩提也,謂之大解脫,是名單傳直指祖道。如是謂輩如稻麻竹葦,遍滿于朝野……總不知佛祖道也。注161
在七十五卷本到處可見的不二思想,如上面引句所說的「三毒四倒」,與佛法不二,依報與正報不二,「造次顛沛」與「三菩提」不二等等,道元稱之為「不知佛祖道」。這成為?谷認(rèn)為道元修正其前期本覺思想的最有力依據(jù)。再者,道元前期思想中含有與本覺思想相契的「泛自然主義」(animism)。例如在〈禮拜得髓〉篇中,道元曾說吾人應(yīng)尊重「法」,無論它是顯現(xiàn)于露柱、燈籠、諸佛、野干、鬼神或男女。道元又引佛言:「今日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然則應(yīng)愿若樹、若石,可說求若田、若里,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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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yīng)問取露柱、墻壁參究! 注162在十二卷本中,道元則排斥這種思想,例如,他在〈歸依三寶〉篇中就說:「眾生勿徒然怖于所逼,歸依山神鬼神等……如是等法能為解脫因者,無有是處! 注163這也是「批判佛教」的[被-皮+夸]谷憲昭認(rèn)為道元之舍離本覺思想的理由。
再者,「批判佛教」一直認(rèn)為本覺思想是日本社會中歧視和差別待遇的根源。[被-皮+夸]谷就特別對日本曹洞宗信眾奉行的基本典籍《修證儀》隱含的歧視性思想加以嚴(yán)厲的批判!缎拮C儀》是由大內(nèi)青巒(1845-1918)依據(jù)道元的《正法眼藏》編輯而成,但是[被-皮+夸]谷認(rèn)為《修證儀》不但未能呈現(xiàn)真正道元的思想,反而包含道元所駁斥的理論,他舉一則《修證議》中有關(guān)因果報應(yīng)的注解為例:
元來宇宙之本源平等一如,微塵計隔無所差別。其平等一如之本身存在著一大靈力。此靈力古今一貫,乃天地定則,依之則妙用現(xiàn)前。此定則名為因果道理,上至天地下至一草一木,其生生化育皆依此因果道理。 注164
[被-皮+夸]谷認(rèn)為這種將平等一如的宇宙本源,視為產(chǎn)生千差萬別事物的根源,以及萬物又回歸本源的說法,不但不是道元的主張,而且是道元極力抨擊的觀點。例如,道元說:「無今世者,形在此處,性久歸悟,性即心也,心不等身故,如是解焉,便外道也;蛟蝗怂绖t必歸性海,不修習(xí)佛法,而自然歸覺海,則更無生死輪轉(zhuǎn)……正是外道也。大凡自撥無因果,誤認(rèn)無今世后世也。」 注165道元認(rèn)為人死后「歸性海,歸大我」是外道見,因為它帶有強烈「心常相滅」的本覺思想,而這正是《辦道話》中道元所大力批判的:
問曰:此身體者已有生,則有遷滅去,而此心性無肯滅,能知不遷滅心性在我身,則是為本性故。身是假體,死此生彼無定。心是常住,去來現(xiàn)在不可變……
(道元)示云:今所謂見,全非佛法,先尼外道見也。彼外道見謂我身內(nèi)有一靈知,彼知即所遇緣,能辨好惡是非,知痛癢知苦樂,皆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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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知力也。然彼靈性,此身滅時,蛻而生彼,故見此滅有彼生,則不滅常往也,彼外道見如是。然效此見而為佛法,握瓦礫謂金寶,猶愚也,癡迷可恥。 注166
以上引句中很顯然地,道元徹底反對「心常相滅」說,這種類似神我論的說法當(dāng)然是不合基本佛教教義,但是?谷認(rèn)為曹洞宗門卻引用做為辯正階級差別的依據(jù)。?谷舉岸?惟安(1865-1955)為例。岸?曾說靈源皎潔猶如水源,由此靈源流出枝派,枝派又回歸靈源,源一枝多,佛法亦如是。佛種由眾緣而起,又回歸成「丈六金身」。因此,佛教一方面說平等,另一方面亦說差別,這可應(yīng)用到社會階級上,亦即「階級+無差別=竺土大仙心」。注167?谷指出?岸所說的「靈源」正是道元指責(zé)的先尼外道說,更嚴(yán)重的是這種平等即差別,差別即平等的說法,正是造成社會不平等的籍口。
總括以上「批判佛教」對道元思想的探討和批判,可以總結(jié)下列幾個要點,但這對這些要點,我們亦可提出反問:
如來藏思想(及其后來發(fā)展出的本覺思想)乃非正統(tǒng)佛教思想。問題是:如來藏思想是否真的非佛教?
道元在七十五卷本《正法眼藏》中含有強烈的本覺思想,但在十二卷本中則修正其觀點。問題是:道元的本覺思想是否即「批判佛教」所批判的本覺思想?再者,道元前后期佛性思想是否有所改變?
本覺思想是日本社會階級差別的主因。問題是:本覺思想本身是否為唯一造成日本社會差別事實的思想,或者另有非佛教的因素所造成的?
第(1)點是「批判佛教」的主要觀點,其認(rèn)為如來藏非佛教的主要理由是佛教主張緣起說、無我說,而如來藏思想主張「基體說」(dhatu-vada),亦即「由單一實在的基體(dhatu)生起多元的諸法(dharma)」,松本史朗稱之為「發(fā)生論的一元論」或「根源實在論」, 注168此含有神我論的如來藏思想與緣起無我論正相背反。對此批判,傳統(tǒng)佛教與現(xiàn)代學(xué)者均曾提出辯謢, 注169如《佛性論》、《寶性論》皆指出如來藏思想所使用的肯定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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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肯定有「我」的存在,而是為了對治眾生對「空」的誤解和畏懼。雖然經(jīng)論中也稱如來藏或佛性為「我」,但是其「我」非外道之「我」。《佛性論》解釋說:「如經(jīng)偈說:『二空己清凈,得無我勝我;佛得凈性故,無我轉(zhuǎn)成我!恢T外道等,于五取陰中,執(zhí)見有我,為翻其我執(zhí)虛妄故,修習(xí)般若波羅蜜,至得最勝無我,即我波羅蜜。」 注170 從證悟人法二空所得的「無我」遠勝于得道的「我」,而佛所證得之清凈佛性的「我」是轉(zhuǎn)自最勝的「無我」,因此佛性的「我(波羅蜜)」,與外道的「我」是全然不同的。如來藏(佛性)的本質(zhì)與無我不相違背,只是其肯定性的用語類似有我論而已。
第(2)點,道元確實主張佛性說,但其佛性思想并非「批判佛教」所說的「基體說」。事實上,道元在他的〈佛性篇〉中,將佛性詮釋為「無性佛性」,而且不斷地將佛性思想與外道的「自然見」劃清界線。例如,道元說:
(一)「若言一切眾生本是佛者,還同外道也。以我我所比諸佛,不可免未得謂得,未證謂證者也。」
注171
(二) 「后學(xué)必勿同自然見外道。百丈大智禪師云:「若執(zhí)本清凈、本解脫、自是佛、自是禪道解者, 即屬自然外道。」 注172
(三)「聞佛性言者,而學(xué)者多如先尼外道我邪見也,夫不逢人,不逢自己,不見師故! 注173
(四)「遍界不曾藏者,非必遍界是有也,遍界有我者,則外道邪見.」注174
道元的佛性并非「批判佛教」所說的一個實體性的「基體存在」,而是「無我」的我,即是阿部正雄所說的「沒有決定者的決定者,而沒有決定者的決定者,就是自我決定,自由和自我特性(selfhood)!棺175總之,道元的佛性思想非「批判佛教」所批判的本覺思想。
至于道元是否在十二卷本《正法眼藏》修正其「本覺思想」,其實,這個問題不能成立,因為道元的佛性思想自始至終不是「基體說」。如?谷憲昭所論證,道元在十二卷中強調(diào)的「深信因果」,「三時業(yè)」能擺脫基體論的本覺思想,其前期的佛性思想亦不帶有「基體論」的論調(diào)。因此就道元的佛性思想而言,前后的著述并無不同,有所不同的是道元在晚年態(tài)度偏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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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原始佛教的基本教義(因果、業(yè)力)和修道的生活方式(出家至上主義)。
第(3)點,「批判佛教」指責(zé)本覺思想是日本社會階級差別的主因。[被-皮+夸]谷雖然沒有批評道元有歧視思想,卻認(rèn)為根據(jù)《正法眼藏》編篡而成的曹洞宗修行指南──《修證儀》,帶有歧視性的語言和思想。[被-皮+夸]谷認(rèn)為本覺思想是日本社會歧視的理論基礎(chǔ),但沒有明白舉出任何事例,以證明兩者有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即使本覺思想被誤用來辯護日本社會的階級差異現(xiàn)象,也并不表示本覺思想本質(zhì)上含有歧視思想。事實上,?谷也承認(rèn)本覺思想主張一切眾生皆具普遍性的本覺,因此眾生究竟平等無有差別。因此,問題不在本覺思想本身,而是如何被運用的問題。再好的理論和思想都有被誤用的可能,但不能因此歸罪此理論或思想?傊,「批判佛教」批評本覺思想為社會歧視的元兇,并不具說服力,更與道元的佛性思想無關(guān)。
六、結(jié)語
佛教是一個主張理論與實踐并重的宗教,道元禪師正是日本佛教中一位兼顧兩者最杰出的禪師。他對佛教義理的透徹,表現(xiàn)在他精邃的思想體系里,其中尤以對佛性、有、時、生死、實相、禪定等的詮釋最能突顯其思想的深度和原創(chuàng)性。在佛法的修行實踐上,道元對佛性教義的疑惑,透過他親身求法的過程,體驗出修證不二行持道環(huán)的實踐真諦。佛性思想可以說是貫串道元的思想和宗教經(jīng)驗的主要線索。他主張的無常佛性不但超越傳統(tǒng)佛性論的理論困難,更是「作佛」、「行佛」的依據(jù),因為佛性正是在無常當(dāng)下證成的。
道元的思想,尢其是佛性思想,并非沒有爭議,例如,有些學(xué)者還是懷疑其佛性論是否真能擺脫「基體論」的意涵,佛性思想是否真如「批判佛教」學(xué)者所批評的是造成社會歧視的理論基礎(chǔ)。再者,道元的思想在現(xiàn)代社會中有關(guān)生死問題、心靈凈化、生態(tài)環(huán)保、教育等課題上,具有何種意義和啟示。由于道元思想既深又廣,給現(xiàn)代學(xué)者留下極大研究和探討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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