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禪之門·無門關(guān)
第五講
無門關(guān)
今天給大家講的題目叫“無門關(guān)”。我想進(jìn)入這個關(guān)、禪的關(guān),連門都沒有,那么說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因為“凡有言說,都是虛妄”,言說只能是一種描述,它絕對不能真正接觸到 禪的實(shí)質(zhì),所以“無門關(guān)”很難講。為了要描述這個禪,為了使我們通過語言符號對“無門關(guān)”的意思獲得些微的了解,我就在無說的基礎(chǔ)上、在無說的前提下畫蛇添足,來給各位作一點(diǎn)點(diǎn) 介紹。
首先說說這個“無”字。“無”既是佛教哲學(xué)、佛教修行的最高境界,也是中國儒道哲學(xué) 里的最高境界。中國的儒道哲學(xué)所謂“大道無門”,而佛教哲學(xué)是把一切萬事萬物最初的起源 都?xì)w納到“無”字上面。“無”字是梵文里開始的第一個字“阿”,在密宗里面是說“阿字本 不生” [注1]。因為一切的萬法都是因緣所生,每一法都是眾緣和合。每一緣又是由眾緣和合,眾緣又有眾緣,眾緣還有眾緣,一直可以追溯到無始,找不到一個開頭。我們就隨便拿此一會 來做一個例子。我們?yōu)槭裁从羞@一次講經(jīng)的法會?就從緣來分析,一直可以追溯到釋迦牟尼那 靈山一會。再從佛的靈山一會往前追,那就追溯到佛的三大阿僧祇劫[注2]的修持行道度生,可以說叫前前無始。我們又以這個法會作為一個點(diǎn),再往下去追求,由此而產(chǎn)生各種影響,一個一個地向后推求,也可以說是后后無終。一件事是這樣,世界上的萬事萬物無不如此。每一 件事情都是前前無始——找不到它的開始,后后無終——找不到這件事究竟在什么時候結(jié)束,哪里是它的終點(diǎn)。從這樣的意義上來說,佛教就說一切法無生,因為追不到它的起點(diǎn)和盡頭在 哪里。這是佛教的觀點(diǎn)。
其它宗教認(rèn)為世界上的一切萬事萬物有一個開始。這個開始是什么呢?印度的婆羅門教就 說是梵天[3]創(chuàng)造,那就是個開始。至于梵天是誰創(chuàng)造的,就不能夠再往下追。西方的基督教、 天主教認(rèn)為一切萬事萬物也有個開始,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那上帝又是誰創(chuàng)造的呢?不能夠再去追 問。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我聽過一個小故事,說在美國的學(xué)校里,孩子們上有關(guān)宗教比較 學(xué)的課。在學(xué)了基督教、天主教和佛教的一些基本道理之后,老師出題問佛教和基督教有什么 不同,這是一個思考題。美國的孩子答得很簡單,他們說佛教認(rèn)為第一個雞蛋是雞生的,基督 教和天主教認(rèn)為第一個雞蛋不是雞生的。這個答案很生動很巧妙地把問題解決了,佛教與基督 教、天主教的不同就在于此。因為基督教和天主教認(rèn)為第一個雞蛋是上帝生的,不是雞生的。 而佛教認(rèn)為第一個雞蛋還是雞生的,一直可以追到前前無始、沒有一個開始的地方,所以叫 “無始終,無內(nèi)外,強(qiáng)立名,為法界”。我們佛學(xué)院的學(xué)生都讀過《佛教三字經(jīng)》[注4],開頭 的幾句話就是這樣講的,講一切事物就是這樣。
“阿字本不生”的“阿”字,翻成中國字就是“無”。無者就是般若的最高境界,就是佛法的最高境界。我們佛教歷史上有一位最有名的佛學(xué)大師叫僧肇,他寫了四篇論文,其中就有 一個《般若無知論》。般若本來是真知,本來是最高的智慧,他說“般若無知”就是用“無” 來概括佛教的最高智慧。
我們不要隨便地給“無”字來一個定位,不要認(rèn)為是有無的“無”,無就是沒有,不是這 個意思。“無”在這里就是般若理論所主張的“空”。大家都知道三論宗的《中論》,里面有 一首偈子寫道“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正是有“無”,所以一切法才得成。這個“無” 是指什么呢?“無”是指一切法無自性。每一個法都無自性,所以它都能夠成為另一個法生存 和發(fā)展的條件。如果每一個法都有自性的話,它就會你搞你的,我搞我的,互不合作。正因為 它沒有自性,可以隨意地組合,說這種組合是隨意的僅是我們一般的看法,這種組合也體現(xiàn)了 “法爾道理” [注5]。我們人生存在這個環(huán)境里面,很巧啊,鼻子都朝下,耳朵就長在兩邊,眼睛就會看東西,肚子餓了要吃飯。這些問題當(dāng)然要用科學(xué)來說明好像也說得清楚,但實(shí)際上 那種說明是很勉強(qiáng)的。究竟它為什么要長出這樣一個樣子來?法爾如是。佛教認(rèn)為這都是法爾 的,它就是應(yīng)該這樣,不能夠是第二樣。像這樣的一些東西,這樣的一些道理,這樣的一些現(xiàn) 象,應(yīng)該說佛教回答得最有智慧。它把它們都?xì)w納成為緣起而性空這樣一個最高的哲學(xué)理念,或者是以“無”來概括它。
我們大體上把“無”字在佛教中的重要地位和價值,乃至在中國老莊哲學(xué)里面的重要地位 這樣一個重要內(nèi)容,給大家作了一番簡單介紹。下面就講“無門關(guān)”。
“無門關(guān)”的來歷是什么呢?各位看過禪宗公案的人都知道趙州和尚的一個著名公案。有人來參拜趙州和尚,向他提出一個問題,問道:“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狗子有沒有佛性。趙州和尚就說:“無!”狗子沒有佛性。那個參拜的人進(jìn)一步地問:“一切眾生都有佛性,為什么狗子就沒有佛性呢?”趙州說:“因為它有業(yè)識在。”這是一個公案。
我們有一點(diǎn)佛教常識的人來判斷這個公案,肯定說趙州和尚的回答是和佛教常識相違背的。因為佛教常識都講,一切眾生都有佛性嘛,狗子為什么就沒有佛性呢?但是大家一定不要忘記,這個“無”不是有無的“無”,是超越了對立的“無”,這個“無”是在給你一個思路。按照 通常情況,你的思路會往前繼續(xù)去想、繼續(xù)去追這個問題。但是趙州和尚的回答就好像閘門關(guān)下來一樣,一下子截斷了你思路的水流,一下子將你的思路堵塞了。思路堵塞以后,你的前面 就好像壁立萬仞,無路可走。也可以說一下子把你推到萬丈懸崖的邊沿,你再往前走一步就會掉下去。如果那個時候能夠掉下去,那就是禪宗講的“撒手懸崖”,就可以真正地超越。禪宗 的功夫就在這個地方,就是在你問答之間真正能夠契入,一下子把你的思路堵住了,你不要再 繼續(xù)往前閃。一下子壁立萬仞,你再找一個出路、找一個翻身的地方,你就算無門也能進(jìn)去。如果你還在知識里面兜圈子的話,那你永遠(yuǎn)都沒有一個入處。
這里還有一個公案,是五祖法演[注6]禪師講出來的一個公案。這個公案聽起來好像是很 俗,但實(shí)際上非常有味道。禪宗是要你從沒有門的地方能夠進(jìn)去,你能夠得一個轉(zhuǎn)身、能夠翻 身,那才是本事,這個公案講的就是這個意思。說有一位做盜賊的父親養(yǎng)了一個兒子,年復(fù)一 年、月復(fù)一月、日復(fù)一日,盜賊老子總是帶著兒子一起做盜竊的事。他們那時不像現(xiàn)在撬鎖偷 荷包搶銀行,古今做小偷的各有各的辦法。古代是挖窟窿。你在房子里面,他要偷你東西就先 在墻上挖一個窟窿鉆進(jìn)去,我們這些老年人都知道這種事,年輕人就不知道,年輕人只知道做 小偷要下門下鎖。古代在農(nóng)村里是挖一個窟窿,然后鉆進(jìn)去。盜賊的兒子長到十七八歲了,他 說:“父親啊,你天天帶著我偷東西,我老跟著你做,將來萬一你不能動了,那我怎么辦啊? 你總要把絕活教我一兩招,好讓我以后也能獨(dú)立謀生。”父親聽到兒子這么說非常高興:噢,他還想獨(dú)立地去偷盜呢,那說明他有出息。父親也不說他哪一天會教兒子,還是照樣把兒子帶 到外面。有一天他們挖到一個大戶人家里去了,父子兩個都到了屋里,屋里有一個衣柜。過去的衣柜不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過去的衣柜很高,放東西要打開了進(jìn)去。父親輕輕地把一個衣柜打 開,叫他兒子去看里面有什么東西。兒子朝衣柜里面一走,父親就把門一關(guān),然后把他鎖在里 面。鎖了衣柜以后,父親就從挖的窟窿跑了出去,又弄一捆荊棘把洞口給堵住。他再到外面喊 主人家的門,說他家里有盜賊,讓他們趕快起來捉賊。用禪宗的話來說,這是把這個兒子置于 死地,看他在這個時候能不能找到一個翻身的機(jī)會。他兒子這一下急了:啊!他今天怎么跟我 來這一招,這不是明明要把我置于死地嗎?這個時候,他心里在想怎么樣逃脫困境。他先在柜 子里學(xué)老鼠叫,這家人聽到柜子不停地在響,家里的老太婆就點(diǎn)上燈慢慢地把柜子門打開。一 打開,這個小盜賊就把燈吹熄了,然后拼命地往外跑。他跑到洞口想鉆出去,見有一捆刺把洞 堵得死死的。在這個時候,剛好洞旁邊有一個馬桶,這個兒子就把馬桶里的東西倒得干干凈凈, 朝頭上一罩,一下子就鉆出去了。鉆出去是死里逃生,但是后面的人還是追來了。追到前面不 遠(yuǎn)有一口水井,水井旁邊又有塊石頭,他看到后面的人追來以后,就把石頭丟到水井里面去, 發(fā)出很大的聲響。晚上模模糊糊的,人家以為這個小盜賊跳到井里淹死了,而他一溜煙就跑掉了。這個兒子跑回家以后,就責(zé)問父親:“你今天怎么這樣來整我?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嘛!” 父親問他是怎么出來的,他就把經(jīng)過向他父親講了一番,還是滿口的抱怨。他父親說:“好了, 我的絕招已經(jīng)教給你了,這就是絕招。”
參禪大體上就是這個樣子,一定把你推到無路可走的地方,讓你自己去找一個翻身的機(jī)會,那樣你就能開悟了。這個故事雖然很粗很俗,但是我們要逃出生死、要真正得到解脫,故事所 蘊(yùn)含的道理還是值得我們?nèi)フJ(rèn)真思考的。所以說“無”字的作用就在這里,它不讓你有一個思考的余地,禪宗許多公案都是如此。
趙州和尚還有一個公案叫做“祖師西來意”。達(dá)摩祖師從印度到中國來究竟傳的是什么法, 他的宗旨是什么。這是禪宗千古以來的一個大問題,一直被人們所追問,“如何是祖師西來 意?”關(guān)于這個問題,可能有一千種以上的答案。那么趙州和尚的答案是什么呢?人家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趙州和尚說:“庭前柏樹子。”你說庭前柏樹子和祖師西來意有什么關(guān)系呢?如果我們從知識的層面去理解,簡直是答非所問。但是真正懂得禪的人會覺得這種回 答才真正是祖師的苦口婆心,他是讓你好好地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自己去找一個入處。
還有的祖師問如何是佛。有個祖師就問洞山禪師:“如何是佛?”他說:“麻三斤,布一匹。”他說這就是佛。你說麻三斤和布一匹怎么和佛聯(lián)系起來?也是一樣的道理,就是讓你不 要在知識上去分別,把你的思路一下子給切斷。切斷了思路以后,在壁立萬仞的情況下,你的 思想往往會有一番新的境界出現(xiàn)。我們一些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人、寫詩的人往往也能夠有這樣的一種體驗,但這種體驗對他們來講只不過是石火電光一閃而過。不能夠持久,不能有真正的思想上的升華與飛躍。
由趙州和尚“狗子無佛性”這個公案直接就引出了“無門關(guān)”,“無門關(guān)”是禪宗最高的一種悟的境界。有人參這個公案,參了之后,這個公案就廣為流傳,然后它才成為一個案例。 好像是我們審案子一樣,審案子不可能每一案都一點(diǎn)點(diǎn)地去分析,他總有一個參照的案例。禪宗的公案也是如此,它也基本上被定型,關(guān)于定型的禪宗公案的書有很多。
公案到了宋朝的時候就叫“古”。有時候我們鄉(xiāng)下的人,特別是我們湖北人,管講故事叫 “款古”,講一個故事聽就叫“款一個古仔聽”。廣州人也把故事叫“古仔”,說“款一古仔 聽一聽”,公案后來也叫“古”。
有很多禪師作詩偈頌古,就是把公案用四句話、八句話來描述一番。北宋時期云門宗有一 個祖師叫雪竇重顯 [注7],他選了一百則公案進(jìn)行贊頌,叫《頌古百則》。隨后有個臨濟(jì)宗的 禪師叫圓悟克勤 [注8],他根據(jù)《頌古百則》一一加以解釋、描述和評論,就叫評唱。然后把書取名為《碧巖錄》,或者叫《碧巖集》。這個碧巖就是湖南夾山靈泉禪院墻上的“碧巖”二 字,是那時靈泉禪院方丈的名字。這個方丈不是叫方丈,叫碧巖。為什么叫做碧巖呢?靈泉禪 院的開山祖師叫善慧禪師,他有兩句詩描述他的悟境:“猿抱子歸青嶂后,鳥銜花落碧巖前。” 后來有人覺得他這句詩有“碧巖”二字,就把這兩個字單單拿出來作為方丈的名字。圓悟克勤 正是在那間屋子里集成這本書,所以把書叫做《碧巖錄》。
《碧巖錄》這本書在當(dāng)時的禪門被稱作“禪門第一書”,所有住禪堂的人、參禪的人都要 人手一冊。沒有刻印本,抄寫也要抄一本!侗處r錄》是非常有名的書,因為雪竇重顯是一位 悟境很深、文學(xué)修養(yǎng)很高的大禪師,他的文字非常優(yōu)美,他的《頌古百則》在悟境上是高超的,在文字上也可以說是第一流的,所以受到當(dāng)時禪人的重視。圓悟克勤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禪師,他的評唱文字也非常優(yōu)美,所以說這書在當(dāng)時非常流行。這本書一流行以后往往就流入“文字 禪”,人們不去參悟,專門書上找四言八句來跟你說一說對一對,這就成了“文字禪”,或者 說“葛藤禪”。圓悟克勤有個弟子叫大慧宗杲,他看到這種情形會瞎天下人眼目,就一下子把 《碧巖錄》的版毀掉了,不準(zhǔn)這本書再流通。徒弟對師父下這樣的毒手也是不簡單的事情,要 是我們現(xiàn)在的人,還不說你大逆不道?!但是他當(dāng)時就把版給毀掉了。過了若干年以后,這本 書還是重新刻版流通。
《碧巖錄》是臨濟(jì)宗一本關(guān)于公案的書,有一百則公案。曹洞宗有一本書叫《從容錄》, 也是一百則公案。這兩個一百則公案,往往有重復(fù)的地方,但是它們的思路不同。臨濟(jì)宗叫 “看話禪” [注9],曹洞宗是“默照禪” [注10],他們兩家的思路不同,對同一個公案可能會有不同的解釋。這兩本書里面都選了趙州和尚“狗子無佛性”這一樁公案。
大概過了一百年以后,臨濟(jì)宗又出了一位祖師叫無門慧開,他在這兩本書的基礎(chǔ)上,重新提煉出四十八則公案,四十八則公案就叫《無門關(guān)》!稛o門關(guān)》的第一則公案就是“趙州狗 子”。無門慧開在這里有幾句非常精彩的話,他說:“參禪需透祖師關(guān),妙悟要窮心路絕。祖 關(guān)不透,心路不絕,盡是依草附木精靈。且道如何是祖師關(guān)?只這一個‘無'字,乃宗門第一關(guān) 也。遂目之日,禪宗無門關(guān)也。”“無門關(guān)”就是由此而來。這段話是說,趙州狗子無佛性公 案里的“無”字就是禪宗的一關(guān),參禪開悟就是要以“無”為門,無門就是門,一定要有這樣 的一種精神來對待參禪這件事。
《無門關(guān)》這本書寫出來以后也受到禪門的重視,特別是它流傳到日本以后,可以說一版 再版,一刻再刻,經(jīng)常有人來研究、提倡這本書,中國的禪門對這本書好像都不知道了。最近 這幾年臺灣有人在研究這本書,那也是在日本人影響之下才重視起這本書來的。除了日本重視 它以外,現(xiàn)在禪宗傳到西方歐美,各國很重視《無門關(guān)》這本書。這本書不但有英譯本,連匈牙利那么一個小國家都根據(jù)英文把它翻譯成匈牙利的文字。1997年我到匈牙利去的時候,那里有一個佛教的學(xué)校,我在那里看到有一本書全是匈牙利文字。我是一個匈牙利文字都不認(rèn)得的,但是書上面有一個漢字“關(guān)”。那個字是日本古代禪師寫的一個字,匈牙利人就把它印 在那本書上面,用匈牙利的文字寫了“無門”,然后用日本人寫的一個“關(guān)”放在那上面,還 是“無門關(guān)”。我就問他們,這本書是什么,他們就向我介紹說這是《無門關(guān)》。唉呀!我心里一想,我們中國人太慚愧!中國人太慚愧!對自己祖宗的東西沒有真正地去認(rèn)識,而這本書 在海外受到如此重視。
這幾年我在柏林禪寺多次主持禪七,不免要牽涉到趙州和尚的很多公案,其中就包括這個 “無”字公案。晚清以來,真正參“無”字公案的人很少。明以前都參“無”字公案,明以后 都參“念佛是誰”這個公案。因為禪和凈土基本上結(jié)合起來了,所以祖師們沒有辦法。你在念 佛、念阿彌陀佛,念佛的是誰呀?你跟我說一句看。這樣就有一個“念佛是誰”的公案出現(xiàn)。最古老的還不是“念佛是誰”,最古老的是“無”字公案。
日本禪宗是沒有“念佛是誰”這個公案的,他們參的還是“無”字公案。1992年,我 們柏林寺普光明殿開光時就請了日本臨濟(jì)宗的一位禪師來參加活動;顒咏Y(jié)束后,這位日本禪 師就到趙州和尚塔前去拈香禮拜。拈香禮拜完了,他要說四句偈子,叫香語。我們現(xiàn)在中國人 都叫法語,日本人、韓國人叫香語。他拈香說了四句香語以后就大喝一聲,大喝什么呢?就是 那個“無”字。那個“無”字聲音一喊出來呀,驚天動地,他底氣非常足。他就是福島慶道 [注11],可能也到玉佛寺來過,他懂日文、英文,能夠用英文講禪。他那個“無”字一喊,好 像屋上的瓦都會被震動下來,就有那樣的底氣。日本人的禪還是根據(jù)“無門關(guān)”、根據(jù)“狗子 無佛性”的這個“無”在參究。
日本人在題字的時候,他會寫三個字“州云無”。“州”就是趙州,“云”就是說,底下 就是“無”字。因為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云:“無。”他就寫這么三個字給 你,前面的話都不要,就是“州云無”,這很有禪味。
作為出家人,我想一定要懂一點(diǎn)禪,或者說一定要從禪這個方面打開我們的思想境界,這 樣才有靈氣,才不會流于膚淺。因為禪是很深沉的東西,是很內(nèi)向的東西,參到了家,它又是 很開放的東西。不管深沉也好、內(nèi)向也好、開放也好,它都有那個味道。
“無門關(guān)”的來歷就是如此。下面我講一下究竟該怎樣來修這個“無門關(guān)”,究竟怎樣來 參究這個“無門關(guān)”。提倡修“無門關(guān)”最有名的應(yīng)該是宋朝的大慧宗杲,在他的語錄里面有 多處開示怎樣修“無門關(guān)”。關(guān)于我們怎樣面對這個“無”字,他說,我們不能夠把“無”當(dāng)作有無來會,不能把“無”當(dāng)作虛無來會,不能從字面上去理解,不能從知識的角度去理解。他一共從八個方面來說明我們在參這個“無”字的時候應(yīng)該怎么樣去避免像常識方面的一些理 念。他說,要把“無”當(dāng)作一個生鐵鑄成的丸子,然后你就去咬它。這個生鐵鑄成的鐵丸一點(diǎn) 滋味也沒有,但沒有滋味你還要去咬。咬來咬去,最后要把這個鐵丸咬破,咬破了這個鐵丸就 說明你到家了。這說明參“無”字的時候難度是很大的,這是一個比喻。還有一個比喻也是很粗的,他說,就像狗子碰到一塊熱糍粑,它一口咬過去,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在這樣的 情況下,你要找一個辦法從困境中解脫出來。第三個比喻就是剛才說的那個小盜賊的故事,人家家里人都起來捉賊了,怎么從堵著荊棘的洞口鉆出來,在完全沒有出路的情況下找一個出路。 這就是禪的精神,這也就是“無”的精神,我想這也是我們修行的精神。我們修一切法門都要 有這種精神才能夠真正得受用,才能真正見效果。無門既然是一個關(guān),我們學(xué)佛修行也是一關(guān),想突破這一關(guān)非要下大力氣、大決心不可,非要拼搏一番才有可能大死中求大活。
下面我們再從“無”字的角度來看看它在佛教里面真實(shí)的意義。這幾天在講禪的時候都涉及一個問題,就是都涉及到知識的層面和實(shí)相的層面,我們究竟應(yīng)該怎樣去理解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呢?比如說我現(xiàn)在在喝茶,諸位也看見我在喝茶,但喝的感受與看的感受是兩碼事。首先人家會有一個問題,他喝的是什么茶,然后,茶的滋味是什么,茶是涼的還是熱的……,就有一連串知性上的問題在腦子里打轉(zhuǎn)。這是從觀看的角度來說的。那么喝茶的人有沒有這些問題呢? 沒有。因為他是直接地接觸了茶,他自己完全能夠明白茶是什么味道。這就叫“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冷也好暖也好,這個“冷暖自知”是事物的本質(zhì),事物的自相。我們現(xiàn)在在了解事物的時 候都是在事物的共相上面進(jìn)行了解,共相是知性上的東西,自相才是事物的實(shí)質(zhì),是事物法爾 上的東西,事物的當(dāng)體。要了解任何一個事物,就要了解共相的東西,這使我們能夠把握一切 事物共同的特點(diǎn)。但是真正要了解每一個具體的事物,那必須要了解它的自相,也就是說要了解事物的個性。不僅僅是要了解事物的共性,而且要了解它的個性,個性是此一事非彼一事。 共相只能掌握一切事物的平等性,自相才能了解一切事物的差別性。這個事物和那個事物之所以不同,是由它們的差別性所決定的。張三和李四各有名稱,你籠統(tǒng)地喊“人”,張三不會應(yīng)你,李四也不會應(yīng)你,因為那個“人”是共性。只有把他的自相差別性分辨出來,你喊張三,張三會答應(yīng)你,你喊李四,李四會答應(yīng)你。這就是諸法的自相或者差別性,當(dāng)然兩者之間—— 平等性與差別性,自相與共相,個性與共性——也不能完全分離,但是要了解事物,自相非常重要。
自相和共相,體現(xiàn)在法爾道理上不可言說的東西都是自相,是我們直接接觸的事物,是不 可言說的。這個不可言說的東西只有用“無”、用一些代名詞才能夠表現(xiàn)出來。這種法爾道理 往往連佛也不說,他怎么說呢?“法爾如是”,“有佛出世”,“無佛出世”,“法住法位, 世間相常住”……。他也只能夠用這樣的話來表示。因為如果你在每一事物上把它無始無終的 東西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來推敲,那就要犯一種無盡的過。你說法沒有辦法說,寫書沒有辦法寫,說話 也沒有辦法說。對每一件事物的了解也是一樣,那也會變得非常非常的啰嗦。所以一切是法爾如是。
我們說佛是全知全能,但是佛自己說,“佛有七能三不能”。有他不能的地方,也可以說是有他無奈的地方。比如說眾生界不可窮,眾生的業(yè)力不可窮。佛陀說要把眾生度盡,眾生盡 得了盡不了呢?佛面對這樣一個現(xiàn)實(shí)也是無奈的。為什么呢?眾生每個人有自己的業(yè)力。因為 業(yè)力不同,所以眾生的流轉(zhuǎn)生死也不可能在一天都往生極樂世界,不可以在一天同時證得涅槃。 面對這樣的事情,佛也感覺到無奈,只得說“佛不度無緣眾生”。因為這些眾生的因緣還沒有 成熟,他的業(yè)力還要繼續(xù)流轉(zhuǎn)。這也是一種法爾道理,這種道理也是“法爾如是”。每個人只 能自己來解決自己的問題,佛只能告訴你一個方法,你不采納這個方法,佛也拿你沒奈何。就 像你有病醫(yī)生讓你吃藥,你拿了藥回來又不吃,醫(yī)生也拿你沒辦法,醫(yī)生面對不合作的人也無奈。所以在佛經(jīng)里對這個法爾道理講得很多。 有一位日本的白隱禪師[注13],是 16到17世紀(jì)時候的人。他有一首詩,就是描述法爾道 理,描述這個說不出來的東西,描述物質(zhì)所包涵的這樣的一種境界。他寫道:“畢波羅窟里, 未結(jié)集此經(jīng);童壽譯無語,阿難豈得聽。北風(fēng)吹窗紙,南雁雪蘆汀;山月苦如瘦,寒云冷欲零。 千佛縱出世,不添減一丁。”大家知道,第一次結(jié)集是在印度畢波羅窟,由五百阿羅漢結(jié)集三 藏。白隱禪師說,這個法爾道理,像這個“無”字所包含的這本經(jīng),在畢波羅窟里面沒有結(jié)集 出來,因為它是語言文字所不能表達(dá)的。童壽就是鳩摩羅什,鳩摩羅什翻譯成中國話就是童壽。 童壽要翻譯這本經(jīng)典也沒有語言可以表達(dá),所以“童壽譯無語”。第四句是說阿難也從來沒有 聽佛說過這本經(jīng),因為這不是語言文字所能表達(dá)的,是言外之意,“童壽譯無語,阿難豈得 聽。”下面就講法爾道理的種種現(xiàn)象。比如說“北風(fēng)吹窗紙”,北風(fēng)起來吹到窗戶紙上,一響 一響,陣陣寒風(fēng)吹過來。這種道理能夠描述得出來嗎?描述不出來,這種情景就是法爾,當(dāng)然 我們現(xiàn)在用紙來糊窗戶的已經(jīng)很少了,農(nóng)村里可能還有一點(diǎn),城市里都是大玻璃窗。北風(fēng)起來 吹窗戶紙是北方的情景,而南方是“南雁雪蘆汀”。雁是白色的,它落在蘆花一般的河灘上, 就好像是一片白雪一樣。這是什么道理?為什么雁就是白的?你要說是說不出來的。“山月苦 如瘦,寒云冷欲零”。山上的月亮出來既冷而且又好像是非常地清靜,非常地寂寞,那樣的一 種情景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才能夠去會體會。天寒地凍的時候,看到天上的云彩在那里飛,好像 一片片的云彩馬上要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就是“寒云冷欲零”。這些都是法爾道理,它為什么 像這樣?人們怎么樣去分析它?即使分析出道理來,你也把它無奈何。你也只能夠讓它就這樣, 你再不能夠有第二個方法去改變它。所以接下來白隱禪師用兩句話來結(jié)束他這首詩:“千佛縱 出世,不添減一丁。”縱然千佛出世,對法爾的道理也是既不能增加一點(diǎn),也不能減少一點(diǎn)。 所以說千佛出世也要認(rèn)同法爾道理、也要認(rèn)同“無”所表現(xiàn)的境界,他們也會印證這個事情,認(rèn)為這是諸法的實(shí)相——“諸法實(shí)相義”嘛。
今天講這個“無門關(guān)”,實(shí)際上是用語言文字描述“無”的境界,不是“無門關(guān)”就是如 此?不見得。因為“凡有言說,皆是虛妄”,都是在虛妄分別當(dāng)中。虛妄分別的東西往往也有 一點(diǎn)點(diǎn)的作用,就是可以像用指頭指月亮一樣。如果我們能夠不止于指,直接見月,由一指指 月還是有作用的。如果有人以指為月,就是害了大家,以為這就是“無門關(guān)”,非也非也!“無門關(guān)”需要我們來參,需要我們來悟,需要我們從壁立萬仞的墻上找到一個可以進(jìn)去的縫 隙。
[注1]密教謂“阿”字乃一切語言、文字之根本,含有不生義、空義、有義等多種意義。本不生者,本來本有,非今始生之義,是為阿字之實(shí)義。《大日經(jīng)》卷二曰:“云何真言教法? 謂阿字門,一切諸法本不生。”
[注2]三大阿僧祇劫為菩薩修行成滿至于佛果所須經(jīng)歷之時間。阿僧祇,意為無量數(shù)、無央 數(shù);劫,為極長遠(yuǎn)之時間名稱,有大、中、小三劫之別。三度之阿僧祇大劫,即稱三大阿僧祇劫。于三大劫中,釋迦佛值遇無數(shù)佛。
[注3]梵天音譯為婆羅賀摩、沒羅含摩、梵摩,意譯為清凈、離欲。印度思想將萬有之根源 “梵”予以神格化,為婆羅門教、印度教之創(chuàng)造神,與濕婆、毗濕奴并稱為婆羅門教與印度教之三大神。通常所稱之梵天大都指大梵天王,又稱梵王,名為尸棄或世主。印度古傳說中,為劫初時從光音天下生,造作萬物,佛教中則以之與帝釋天同為佛教之護(hù)法神。
[注4]為明朝吹萬老人著,印光大師修訂,見附錄。
[注5]四種道理之一,其余三種為觀待道理、作用道理、證成道理。謂有生必有死,有因必 有果,乃天然自然之道理。
[注6]法演(?~ 1104 ),北宋臨濟(jì)宗楊岐派僧,晚年住蘄州五祖山東禪寺,世稱“五祖 法演”。法嗣頗多,以佛眼清遠(yuǎn)、太平慧勤、圜悟克勤最著,有“法演下三佛”之稱。
[注7]重顯( 980 ~ 1052 ),北宋云門宗僧。因在明州雪竇山資圣寺大揚(yáng)宗風(fēng),又以師 久住雪竇山,后世多以“雪竇禪師”稱之,為云門宗中興之祖。
[注8]克勤( 1063 ~ 1135 ),北宋臨濟(jì)宗楊岐派僧。于五祖山參謁法演,蒙其印證,與 佛鑒慧勤、佛眼清遠(yuǎn)齊名,世有“演門二勤一遠(yuǎn)”之稱,被譽(yù)為叢林三杰。因高宗賜號“圓悟” 而為世稱“圓悟克勤”。弟子有大慧宗杲、虎丘紹隆等禪門龍象。
[注9]又作看話頭、話頭禪,系臨濟(jì)宗僧大慧宗杲所提倡的宗風(fēng),即以參看話頭(古則、公 案)為門徑的參禪方法。此禪風(fēng)先慧后定,與默照禪先定后慧大異其趣。又,由于其中設(shè)有參 禪機(jī)關(guān),故又名機(jī)關(guān)禪。此外,由于是依次參究其他公案,故俗稱為梯子禪。
[注10]為宋代曹洞宗之宏智正覺禪師所倡導(dǎo)之禪風(fēng),主張以“坐空塵慮”來默然靜照,兀 兀坐定,不必期求大悟,唯以無所得、無所悟之態(tài)度來坐禪。
[注11]福島慶道,日本臨濟(jì)宗十四派之一的東福寺派大本山東福寺管長,日中臨濟(jì)、黃檗 宗友好交流協(xié)會會長。
[注12]白隱慧鶴( 1685 ~ 1768 ),日本臨濟(jì)宗僧,字白隱,號鵠林。世稱臨濟(jì)宗中興 之祖,或現(xiàn)代臨濟(jì)宗之父。生平提倡講演,以盛弘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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