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寶論52、善根

  僧寶論52、善根 (附 我的出家因緣 之二)

  “善根”是佛教界一個十分常用的特有名詞,大概是指一個人在佛法善行領(lǐng)域早先就有的一些栽培。我從開始接觸佛教就了解到了這個詞匯,很多信佛人的口中反復使用它。我信佛以后也曾用過,但心里始終保持著對這個詞匯的陌生感。我認為判斷他人有無善根是件慎重的事,斷然不可以信口評說,判斷自己是否有善根也是件慎重的事,所以更不能輕率地使用“善根”這個詞。其實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還是無法判斷自己是不是個有善根的人。

  我三歲抽煙,五歲就戒掉了,這完全是被寵出來的。單從這一件事,我就足以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善根。

  大伯和爸爸都是鄉(xiāng)里的小干部,會議多,客人多,來往的叔叔們愛逗著我玩兒,香煙、糖果便是逗我的工具。糖是水果糖、棒棒糖,煙是游泳、廣水、大前門,這些都是我回頭犒賞小伙伴們的戰(zhàn)利品。在小伙伴中的權(quán)威性與這些戰(zhàn)利品息息相關(guān)。

  提供糖果、香煙最大方的要算公社里的小羅叔叔。我每回在村口截住他的自行車不讓過,他都會笑瞇瞇地一邊從皮包里掏出香煙、糖果,一邊愛撫地切齒罵道:“小狗日的不讓過。有煙、有糖!”然后將香煙點著一根,講條件:“跪著,喊爸爸!”我從來不會猶豫,“撲通”雙膝著地跪下,一聲“爸爸”出口,香煙歸我,車輛放行,叮叮當當,車鈴聲伴著歡笑進村而去。

  糖果吃到半嘴蟲牙,香煙抽到五指發(fā)黃,既是潑辣的收獲,又是大人的熱寵。在小伙伴中我深以下跪就有煙有糖而深感自豪,F(xiàn)在回想起來,不知那時我的善根在哪里。

  有一回,隔壁叔叔家建新房子,拉磚的車被陷在了坡道上。雖然有很多人圍著車輛喊著“一二三”向上推,但每進幾寸總是緊跟著后退幾寸,車在半坡上陷于困境。我雖然只有五歲,但希望車上去的迫切心情與大人們都是一樣的。當大家又一聲吶喊,車上去半尺即將下滑的時候,我撿起路旁的磚塊,塞在了車輪下方,車不光沒有下滑,而且在大眾一聲吆喝之下沖出了坡道。隔壁的奶奶撫著我的頭,驚喜地嘆道:“這個小人精!回頭買麻花給你吃。”

  于是,從這天開始,奶奶將要買給我的麻花成了我再也忘不掉的戰(zhàn)利品,我無時無刻不在希望她兌現(xiàn)。辛苦的等待持續(xù)了五到六個月,竟然沒有一天我能忘掉奶奶的麻花,F(xiàn)在想來,這可是相當?shù)姆挪幌?離著佛教的胸懷實在太遙遠!

  終于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隔壁奶奶的不守信用,找到了一個二十多位鄰居圍聚在一起吃午飯的機會,確定其中絕大多數(shù)人是當時的“推車證人”以后,我對著隔壁奶奶大聲喊道:“您說過要買給我的麻花呢?我等了很久了!”所有的大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隔壁奶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我還瞪著眼睛執(zhí)著地喊道:“麻花呢?不要笑!”幾年以后,隔壁奶奶去世了,她承諾的麻花最終也沒有兌現(xiàn),大概是因為這件事太小,她忘記了吧。但我卻實實在在執(zhí)著了很久,堅持要隔壁奶奶信守承諾買麻花。回想起來,真覺得這大人對小孩兒講話,可一定得說到做到!

  小時候與伙伴們相處,自己堪稱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我們?nèi)后w中的一位比自己大兩歲的小伙伴,他的身高體重完全可以把我罩住,每次上學放學他帶隊一起走,都占盡風頭炫耀他的吃食和玩物。我從不嫉妒他,也全無報復情緒,甚至看著他們快樂自己心里也充滿著欣喜。這欣喜很難控制,有時就表現(xiàn)在行動上,或是猛然表達一種親切,不管別人能否接受得了!那天上學,我的高興勁兒又上來了,朝著大同學的背后走去,趁他全神貫注跟小伙伴們嘮叨不停,我“哈”地一聲猛然出拳,直擊對方后心窩,隨著一聲悶響,他“啊”地一聲向前踉蹌好幾步,愣了好久才回過神來恢復了呼吸。一拳打出了慘叫聲,我的心情十分愉快!那位大同學開始報復,組織小伙伴們對我進行批斗,理由是:這是個不知輕重的家伙!

  我家門前有汪清澈的小水塘,有一年冬天,雪過天晴,我隨大孩子們踩雪歸來,走近道穿過水塘中間的一條堤埂,準備回家。堤埂坍塌了一個缺口,必須跳過才能到對岸。看大孩子們不費勁兒似地飛身過水,我也跟了出去。可結(jié)果并不太妙,我落在了彼岸邊上的冰水中……穿著全濕的新棉褲走進家門我心懷忐忑,聽見母親與滿屋子左鄰右舍大人們爽朗的談笑聲,竊想:這回不好過關(guān),恐怕要挨揍。當我的小個子出現(xiàn)在一堆大人面前時,母親的憤怒變成一種較為溫婉的質(zhì)問:“你看看你!” 我被她的大手迅速地拔升到了空中,“全濕了!”隨之驚恐地發(fā)現(xiàn),一只大手舉向空中,朝我扇來。急中生智,我在空中被動地大聲叫喊:“既然打濕了,再打也打不干啊!?”沒想到這一嗓子救了自己,情勢由言出而驟變,在一陣歡笑與贊賞聲中,我被從空中回放到了地上。這回不光沒有挨打,一句“既然打濕了,打也打不干啊”反倒成了我的著名臺詞,升級成為我童年對母親實施情緒管理的經(jīng)典利器。不僅如此,我換上的嶄新衣服,也總因與小朋友們在野外摸爬滾打而變得很臟,母親會批評我:“都這么大的男孩子了,怎么每天都把衣服弄這么臟?”我的回答是:“這衣服總穿不臟,多沒意思啊!”從那以后,不管我做了多大的壞事,母親再也沒有揍過我。我用機巧從母親這里獲得了“永久免揍權(quán)”,不知道這類的機巧是否屬于善根,只是,我從中得了好處。

  小學四年級,班主任老師提倡“學雷鋒,小紅花”活動,在教室的黑板旁邊懸掛了一張紅花榜,上面寫滿了同學們的名字。如果有誰“遭到”舉報,只要情況屬實,班主任老師就會拿著紅色墨水,用毛筆在那位同學的名字后面打上一個紅色的對勾。到學期結(jié)束,紅勾最多的同學會得到一次小紅花的獎勵。這是何其體面的榮譽啊,幼小的心靈開始蠢蠢欲動!

  其實,對于助人為樂的好事,我也是相當熱心的,只是每次的善舉,總是發(fā)生在無人見證的情境下。心里盤算著應該得到的紅色對勾,完全沒有在教室的榜單上如數(shù)出現(xiàn),于是自己準備了一個筆記本,在中間的某頁寫上了“某某同學應得小紅花”的標題,并在每次做完好事以后,認真地在該頁打上一個勾。我?guī)椭粍榆嚨睦蠣敔斖七^車,幫助掃不完教室的同學打掃過教室,幫助孤寡老人提過水桶……但不管筆記本上的對勾有多少,而教室公開的榜單上的紅勾數(shù)卻一直沒有增加。那時沒有“積陰德”的概念,對于好人好事的價值,我認為只有被人看見才是有用的。于是有一回,我在同桌同學的面前上演了一場佯裝露出破綻的“舞臺劇”。小同學出去了,當他回來快要進入座位的時候,我飛快地翻開小紅花記錄,注意到他的視線已經(jīng)落到了筆記本紅花頁上的時候,我飛快地合上筆記本,儼然我的功德不愿意被同學發(fā)現(xiàn)?伤暮闷嫘恼姹晃业膭幼髡{(diào)動起來了,他追過來強行翻開筆記本,發(fā)現(xiàn)了一切記錄,我還在與他抗爭——要努力關(guān)上筆記本,“欲擒故縱”之目的簡直昭然若揭啊!可這位同學“將計就計”的執(zhí)著勁兒已“被動”地發(fā)展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了,我越遮掩他越較勁,終于將發(fā)現(xiàn)的一切報告了班主任,于是我在教室榜單上的紅色對勾成為了全班第一!坝芄士v”遇上了“將計就計”,我的行動奏效了。但當班主任在講臺上宣布年終小紅花最多,讓我上臺領(lǐng)獎時,心里忽然失去了對這一榮譽的任何感覺,只剩嚼蠟似的乏味,真希望教室的地上能有一條裂縫讓自己鉆下去,從臉到脖子都紅得滾燙。我品嘗了機心謀得榮譽的痛苦,一次痛苦的教訓,真的,這樣的心態(tài)有何善根可言?

  小學的光陰很快溜走了。不久就要進入中學時代,有一天,我背著沉重的書包走向?qū)W校,眼睛看著雙腳踩地,而大地向后后退的過程,既無聊,又很無奈,辛苦的上學生活讓自己負擔重重。猛然一抬頭,一陣清風拂面而過,定睛一看,一位穿著奇特,行止矯健的道士從前方迎面而來。他的服裝與普通人絕然不同,灰色寬大的道袍隨風飄曳,長長的頭發(fā)被挽成了發(fā)髻,中間竟還插著一根古人才用的發(fā)簪。我完全被驚呆了,一時間手足無措,一個強烈的念頭沖擊著幼小的心扉:我想跟他走。但仔細想想,跟著一位道士走,又不像是自己的理想。其實,我根本沒有勇氣,哪怕只跟他走上一步。沒想到當時的念頭竟是那樣的強烈,想跟著他走,簡直要讓一顆心砰砰亂跳了。這大概是一點善根吧。

  過了不久,我聽同學介紹,說十多公里以外的村子里,每天有人請神附體,救治病患。于是找了一個周末,約上三四位小同學,長途騎自行車去往那個村落,與能請神的男主人簡單溝通過以后,便要求他請神下來讓我們參觀,并且直接說:“你最好能請下來折服我們,讓我有感覺,哪怕受到打擊。”他同意了。于是我靜靜地,等待對方那非人的力量如何對我實施“老鷹抓小雞”。當時,內(nèi)心始終充斥著強烈的勇氣,就像小時候天晚了,奶奶不許我看夜空,怕我遇上了鬼,而我拼命地對著夜空大喊“所有的鬼都來找我”一樣。這回我是真的有意來找鬼。奇跡就在身邊發(fā)生,腿腳殘廢的人下地走路了,不能說話的人開始說話了,燒紅的鐵鏈被請神者纏在自己的脖子上而全無燙傷?晌乙恢痹诘却切┥窳υ谖疑砩习l(fā)生反應,假如不是幫助,那么懲罰或打擊,只要有反應我就歡迎?墒亲罱K,什么反應也沒有讓我體會到。請神的一邊哀叫著,一邊蹦蹦跳跳,“你越來越厲害了,我降伏不了你了……”從那以后,很多次親臨降大神的場合,請求那些特殊的通神力量反應在自己身上,但卻從來也沒有遭遇到類似的體驗。不知道這是積累善根還是破壞善根的行動,只是,想弄明白,不愿意模棱兩可地接受。

  有一天,收音機里傳出消息,說鑒真大師的圣像要回國探親,并且介紹鑒真大師是一位僧人。這一則廣播把我幼小的心靈完全點燃了,“僧人”這個概念被我牢牢記住了,第一次聽到,就覺得這種身份自己更喜歡。又過了不久,我從商店里買了一個很老式的記事本,在中間插頁的彩圖背面印著一首帶簡譜的歌曲,歌名叫做《送別》,作詞者的名字居然叫做“弘一法師”。我在琢磨,法師是什么,而弘一又是誰?為什么我身邊的人沒有一個被稱作法師的,而也沒有一個人能說出那么美的話語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我的身邊沒有道士或僧侶,更沒有居士或法師,多少年來沒有任何人表態(tài)說自己信仰佛教。生活在這樣的氛圍中很多年,我認為自己的生活是不可能存在宗教信仰的。從我出生的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一年又一年,人們始終過著平俗的生活,都只會為一百或兩百塊錢的收入感到興奮,所有的香都只會在過年時燒給祖先,這大概是最沒有善根的生活吧。我常常對于自己有沒有善根產(chǎn)生質(zhì)疑。我到底是什么?我為什么會高興或憤怒?我就是身體嗎?我就是心嗎?心又是什么?我的使命只是生來然后又負責死去嗎?兒時的生活是充滿了輕松與快樂的,但我弄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輕松和快樂的背后,這個疑團我始終放不下,從童年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還是這個疑團,還是沒有弄明白。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有善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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