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寶論51、忘記

  僧寶論51、忘記 (附 我的出家因緣 之一)

  附 我的出家因緣

  明賢法師

  忘記

  忘我從忘記開始,這是我確信的道理,因為不光無我的修治來自于忘記,而且生命本身也需要忘記。面對桌上的紙和筆打起妄想——太多該要忘卻的都還沒忘掉,而今卻要提起,這真不是自己的意愿。我一直想,也許有那么一天,我終要將所有忘記的都想起來檢視一遍,但肯定不是現(xiàn)在,也許是三十年或五十年后,也許要放到永遠的未來……那些記憶就像盤中游走的散珠,不能成串。無論走到哪里,它們都跟到哪里,不留意的時候,總在面前打轉(zhuǎn),如欲將其連貫起來,一經(jīng)把捉便化為虛空了,想要記下來,那真不是容易的事。如今的自己,已是諸務(wù)在身,點滴的回憶都只發(fā)生在繁忙的路途中或車船上,或者,即便有專門的時間冥思苦想,回憶也是散碎的,所以,隨性寫點記憶,恐怕也都不成條理,最終便只能追求一點——真實。

  最先寫下的,便是我通過習(xí)慣性地、不停地忘記,但無論如何還是忘不掉的一些事,比如說,母親的生日、父親的節(jié)日、奶奶深夜的荔枝香、臘月三十的夜……

  每到母親的壽辰,我都會想起一首敦煌文書中的僧偈:“今朝是我娘生日,剔亮佛前長命燈;粥飯自烹還自吃,替娘齋得一員僧!”心目中敬畏而殷切地一邊回想,一邊點亮佛前的供燈……記得那是進初中后的一次課上,班主任老師向同學(xué)們提問:“大家知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讓大家舉手,百分之百的人都知道。老師緊接著問:你們知不知道自己母親的生日?在當(dāng)時的課堂,沒有一個同學(xué)舉起手來。老師批評了我們,我慚愧落淚,下定決心,一定要將母親的生日記住?擅看蜗蚰赣H打聽她的生日是什么時候,她總是說:“過都過去了,不用問了!彼纳找恢痹谕仆兄邢蚝⒆觽冸[瞞了數(shù)十年,她平淡得就像壓根兒沒有生日一樣。當(dāng)我記住她生日是哪天的時候,已經(jīng)是她六十壽辰的那一天,而我已經(jīng)是步入中年的人了……

  父親節(jié)是我心目中母親和父親共同的節(jié)日,也是我羈旅人生中父母姐弟的共同節(jié)日。父親母親異常樸實,他們的一生根本不知道有父親節(jié)、母親節(jié)這回事。我熟悉這些節(jié)日,而使我最為悲切的是,他們竟然從不抱希望,從不期待這種節(jié)日的祝福,F(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與世長辭,他真的做到了一生都沒有期待過——他心里是否期待過,已無從知道了!忙亂時無暇思考,難道靜的時候他也從不問一句?他老老實實來,老老實實去。我真的為他們抱不平,這一生悲苦辛勞究竟是為什么?!也許“承受”是他們唯一的答案,可這不是我要找的答案。一陣緊似一陣的悲感襲上心頭,使我哽咽!兒子跳出他們的那葉風(fēng)雨小舟跨上了灘岸,可以登高丘以望四海,倚長劍而臨五洲?墒,誰解僧娘盼兒愁?只能默默祈愿,唯愿佛出兜羅手,為拾萱草寄無憂!

  奶奶深夜剝給我的荔枝,也是讓我難忘的。江漢平原不產(chǎn)荔枝,七十年代更難吃到這種水果,有人送了一串來供養(yǎng)奶奶,老人全都省下來,晚上來到床前剝好了送到我嘴里,我睡意正酣,不耐煩地吐了出來,翻身又睡熟了。奶奶為了節(jié)省而不開電燈,在漆黑的夜里獨自咀嚼著我不吃的荔枝,朦朧中的咀嚼聲那樣甜美,奶奶就像享受著獨自支撐下來的家庭幸福一樣享受著荔枝的香甜!很奇怪,這朦朧到若有若無的聲響,倒使我難忘,甚至是留戀。也許那黑夜的聲音里,滿載著老人為數(shù)不多的幸福憧憬吧!否則,怎么會如此地打動人,如此地讓我難忘?不上學(xué)的日子,大人們在外面忙,我自己在家,只有奶奶時不時地管束著我。有時,她看我盯在作業(yè)本上,一寫幾個小時不動,會耐心地對我說:“你看這一坐太久了,天都快黑了,你就出去玩一會兒吧!笨傻任壹s好小伙伴剛剛展開打仗游戲的時候,奶奶又房前屋后地大喊:“回來吃飯!”我的游戲被干擾了,一回到家,劈頭蓋臉就對奶奶說:“在家里你讓我出去,我一出門你又喊我回來!蹦棠瘫晃业脑拞柕脝】跓o言,心疼的眼神里閃耀著驚喜……十多年以后,我在一座寺院講經(jīng),法會上要求所有的人都不接電話。法會結(jié)束后,我得到了奶奶去世的消息。講經(jīng)期間因為消息屏蔽,親人們聯(lián)系不到我。老人去世前,一直念著我的名字!老人走了,我一片茫然,只覺得我有一片彩霞被天空帶走了,很空,沒有送上一程,在這份孝道面前我沒了選擇,我充滿愧疚,這是一生的愧疚!有時,我會自責(zé),為什么自己連這點善根也沒有,自己的訴求很簡單——只是送一程!

  除夕是越過越怕的節(jié)日。每年除夕這天,當(dāng)落日將最后一抹余暉都帶走了,千人萬眾的喜慶和春節(jié)聯(lián)歡的笑鬧,都無不迫使我這位如同路人一般的欣賞者深感無常的迷失?莺幢M心自回,落日懸鼓照春歸;千山霞紅齊禱賀,有時無言焰花飛!焰花飛過了,歲月流走,“既往”也都忘記了,但希望并沒有跟著“忘記”而鮮活地來到每一個人的心中。我不知道信仰者的心靈世界,是否舉凡閱盡繁華都只剩孤單,但至少除夕的感懷在我心中真的越印越深了。于是,在自己生命減歲的當(dāng)口,我發(fā)愿,要像蠟燭那樣,未改心頭熱,不惜自焚身。那是在消融的迷失感中尋求希望的光,只要“希望”是自己想要的,哪怕自己并不確定是否已找到,我也還是要為今世父母姐弟,乃至生生世世有緣的六親眷屬祈禱,祈禱他們擁有希望,福長、壽也長!

  近二十年的僧侶生涯,本該忘記的這一切,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卻比以往記得更清楚。我想,這大概不是節(jié)令使我難忘,而是歲月讓我記起。不知道以后這些記憶將會更清晰還是更模糊,總之,凡要提起早先的因緣,心象中總是先涌起以上的情景。是因為留戀塵俗往事嗎?還是道心不如既往?不一定!無論怎樣的問責(zé),總難讓我徹底忘卻生命中這些有恩于我的人。有時我真納悶,為什么這幾位女性,為什么這幾位男性,他們?nèi)绱说匾缿儆谖?如此地用生命做我虔誠的鋪路石?沒有答案。在我的世界里,不知道他們生命的意義是什么,也更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意義是什么。該忘記的這些真的無法忘記,也不明白為什么不能忘記。有時也感嘆,自己是一只銜泥筑窩的燕,而他們,都曾為這只銜泥燕筑窩。

  也許正因為有了這些“無法忘記”,我最終愿意用一種修行的精神去關(guān)閉自私、我慢和貪婪。我追隨了一個大眾很少了解的群體——僧團。他們的價值觀鄙視名利之欲,也許最終讓人無法理解,但是社會上真的就能有這樣一個群體,他們最能讓人大生大死卻甘處邊緣,他們穿著復(fù)古的服裝走在現(xiàn)代的人群里,他們多數(shù)是青年卻執(zhí)掌著全社會最久遠的文化,他們時常面對死亡卻又無倦地為生者工作,他們面對迷信(信仰的迷失)者而內(nèi)心生起信仰,他們敢看最黑的夜而又擁有最亮的眼,他們最多面對痛苦與黑暗卻又最多給人希望與光明……我追隨他們,并迫切希望成為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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