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佛教與哲學

  辨證法的討論,在中國所以轟動一時的,原因于馬克思主義的宣傳,而不是關于海格爾哲學的研究。然近來一般哲學者如張東蓀、賀麟、謝幼偉等,大抵將辨證法溯源于齊諾、蘇格拉底、柏拉圖等,此于探索辨證法一名詞及其應用的起源,雖比較適當──如或譯為對演法、矛盾法等──而與馬克斯主義者所說的辨證法,則距離益遠而渺不相關了。

  大抵齊諾的辨證法,與中國的惠施等辯者是一流,久彼人誤會為詭辯。蘇格拉底的詰問法,與中國的孟軻等賢者是一流,則被原諒為教訓道德家。至于柏拉圖的又專為形而上學的認識法:康德則轉(zhuǎn)而應用為「理性越出經(jīng)驗界所發(fā)生的矛盾」說明。然以上諸家,都是就思想辯論旳方法上言,多是屬于思辨法的,故可謂為邏輯──論理學──之一種。

  海格爾集了以上諸家思想辨法的大成,轉(zhuǎn)到了所思所辨的另一方面。其取思想的矛盾發(fā)展為達到絕對的最高真理,固逼近柏拉圖;而以猶可發(fā)見矛盾的存在,為未達絕對真理,于齊諾、蘇格拉底、康德等暴露思辨的陷于予盾為不合理,意亦相通。然其轉(zhuǎn)到另一方面的,則在其由「思想與實體一致」,進入于思想是客觀的。把思想認為不是運行于內(nèi)心的,而是所思想的事物內(nèi)在理則,所以思想是客觀存在的、具體的;而且、就是一切事物循內(nèi)在矛盾發(fā)展而達到最高絕對的歷程。這便成所思辨的客觀物義理,而不復是能思辨的主觀思辨方法了。

  但海格爾承襲了柏拉圖等的思辨法,用為達到最高絕對的階梯,故一方面仍可說為形而上學的認識法,或形而上學的邏輯──論理學,或僅為辯論的合理方法,或擴為思想行動的合理方法。而馬克斯則承襲了海格爾的客觀事物是矛盾發(fā)展的義理,完全廢棄了海格爾最初的與最高的絕對,亦無復以矛盾發(fā)展達到最高絕對歷程的意義,所以與齊諾到康德等的思辨法完全無關。而恩格斯輩紹闡馬克思的哲學,祗源于赫拉克里圖、海格爾,而全不提及齊諾、柏拉圖等了。由此、可知齊諾到康德的辨證法是邏輯的一種;到海格爾的辨證法,則一方面是邏輯,一方面已不是邏輯,再到馬克斯的辨證法,則完全是事物的客觀義理,不復是思辨方法的邏輯。簡明的圖示如下:

  齊諾到康德的辨證法┐

  「實際體驗的方法」├能思辨的思辨方法「邏輯」

  ┌一方面┘

  海洛爾的辨證法┤

  └一方面┐

  「矛盾進展的理則」├所思辨的事物義理「非邏輯」

  馬克斯一派的辨證法┘

  馬克斯哲學所明事物的相──即事物是辨證法的──,比較是對的,略近于佛說的一切無我、無常,亦即一切是「因緣和合」──矛盾對立或雜多的統(tǒng)一;與「生滅相續(xù)」──質(zhì)變到量變,量變到質(zhì)變,與否定的否定;但嫌猶執(zhí)形式邏輯之物,而未盡一切有為法之量。海格爾亦有以事物的相──法相,顯事物的性──法性的意思,惜執(zhí)我法,有志未逮。然馬克斯派硬把其是一事物理相,而不是「思辨方法」的客觀辨證法,認為邏輯,這乃是錯誤的。這是用一種「事物內(nèi)在的普遍理則」,以觀察一切事物或解釋一切事物而已。例如用無我、無常以觀諸法,或用進化、變化以觀萬物,就把在事物中發(fā)展的定理公例以觀一切事物或一部份事物是如此,而用以研究或說明此理例的思辨法則,如聲是無常等方是邏輯。能思辨法則,與所思辨事理的能、所未分清,是近人對于辨證法討論莫決的癥結所在。

  愛恩斯坦相對論與唯識

  愛恩斯坦為當代最大之科學者,以相對論著聞于世。顧其說號稱難解,英國人湯姆生嘗論之曰:

  愛恩斯坦學說之特點,在置吾人于未有空間、時間、物質(zhì)諸念以前,以至于最原始之真體,即吾人本之以構成如是之空間、時間、物質(zhì)諸念者也。今請揣其本而言之,其說自易明矣。試設一羌無經(jīng)驗之靈性,忽焉置之于斯世之場野,其最初所覺察者,即此場野及其中凡物之全體;吾人且將設此靈性為人類之靈性──在人說人不限于人──,少頃、始能辨物,隨即辨認此場野之一部與其他部,且將覺其本身與此場野為二物也;又設此靈性具有軀體,以為其致思之中心,于是始有彼此之分辨矣。使此靈性適見一花,花中有蜂,花之與蜂,初為一渾然之個體現(xiàn)于彼處耳。有間、其蜂飛出而集此靈性之手,則向之個體一部,昔在彼而今在此矣。又使此蜂螫刺其手,則其事之發(fā)生,必在此蜂與此花合為一體之后。此也、彼也、先也、后也,空時、時間之觀念于是起矣。且此手中之蜂,原在空間者也。使其悟此,則物體占空間與時間之觀念,由是生焉。蓋空間有不同處,時間有不同點,其理一也。如是推之,物質(zhì)之概念亦成矣。

  此其知識論上之空、時、物質(zhì)緣起說,雖未逮藏識緣起說之深密,亦庶乎近之矣!其云最始之真體,羌無經(jīng)驗之靈性,今可譯之以藏識。忽焉出現(xiàn)于此,其最初所覺知者,即此場野及其中凡物之全體,則藏識頓現(xiàn)器界根身也。覺其本身與此場野為二物,則末那執(zhí)藏識為內(nèi)自我也。設此靈性具有軀體,以為其致思之中心,于是始有彼此之分辨,則第六識依薩迦耶見所起我我所之分別也。過此以往,前六識分合以了其別別之境:彼花也,蜂也,此手也;蜂之先在花而后來手也,則物體與空間、時間、皆熾然現(xiàn)前也。依茲物體,離而析之,空不同處至微極處,時不同點至極微點;于是而物質(zhì)之分子、原子、電子等概念始成立。故溯愛恩斯坦相對論之本以窮其末,實與唯識論符契。而彼以電子、原子為本之唯物論,適與之相反而本末倒置焉。

  說四度以上的事

  向來度量一物事,只一、度量其若干長,二、度量其若干廣──廣長僅分位假,非具體物──,三、度量其若干厚,便以謂盡了。新近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以為一物事,必要加入什么時,以為第四重的度量,乃能盡致。故不管說什么物事,都要將時加入為度量;就是要說這一物事是若干長廣厚,更要加入說在什么時是若干長廣厚了。因為這一物事,在換一時候,便不是此所說的長廣厚故。這便是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四度說,影響于今日算學等各種科學思想,起了一個大變化。

  但細為考究起來,四度說亦祗可度量僅一剎那存在的物事而巳。若空中一現(xiàn)即滅的電光,僅一現(xiàn)的若干廣長厚故,以不相續(xù),自無過未,故但以某一剎那之長廣厚度而止也?嘌源藭r的長城或此時的地球,在此時的即具有昔時的,故除此時之外必更度以此時以前之時代經(jīng)過。若地質(zhì)學上之某紀某紀,以及長城之何時建筑何時改修等,則不惟以此時的現(xiàn)在度之可了,必更加以前的過去以度之,則須五度矣。夫長廣厚為空間三度,非長廣不易顯空間;非現(xiàn)過──今古──不易顯時間。故稍占空間之事物必有長廣,稍占時間之事物亦必有今古。宇宙世界,宇界即廣長厚,宙世亦即今古。故除僅現(xiàn)一剎那以外之物體,必應皆須五度度之。然細言之,所知事物,實無僅現(xiàn)一剎那者,故無不皆須為五度。

  然猶未也,此五度祗可度諸死物耳。以諸死物死定如此,在過去時雖曾以他事物相加而經(jīng)轉(zhuǎn)變;然今祗論此物,不涉及其他之事物,則此死物必永死定,無有未來之變,故無復未來之時代。然諸生物則便不然,今度一夏草,則前有春青后有秋黃同時可度;度一壯年人,則前有孩童后有老耄同時可度;故度諸生物,必于長廣厚現(xiàn)過之上,更加未來而為六度。然細按之,一一事物,既實無僅一剎那而以有現(xiàn)過相續(xù),且相續(xù)中必緣他物交涉而有轉(zhuǎn)變,然則亦必實無獨不轉(zhuǎn)變之死物者。既無死物而莫非轉(zhuǎn)變之活物,則皆可有未來之度,故又靡不須有六度(至此有相續(xù)假)然猶未也,使此一六度物──譬長城──,與其他六度物──譬炮彈或人身──,若一若二若多交加相涉──自他和合──,轉(zhuǎn)變起一事物。譬長城炮彈合為毀,輕養(yǎng)合為水,五人合為團體──社會屬此──,此則必更加一群義度之──中文若仁、若偶、若眾、若群,皆是六度;佛書若蘊、若聚、若集、若和合等,亦皆如此──而乃能充足。故二事──或二緣、或二法、或二事素、或二論理的元子──以上相加而起之事變,必須有長、廣、厚、現(xiàn)、過、未、群之七度。然深究之,一一事物,莫非二事素以上之一聚──莫非眾緣生法──,則靡物不須有七度──三個人立足點不同,則所見物方、位、時代亦異,亦屬于此──(至此有和合假)。

  然猶未也,七度蓋才可以度生物聚耳,度有情聚,則尚未足。何者?前生物變,亦定律變,但為被變,非自能變。而有情心識聚,雖亦同被所變,而有一分即為主動之能變力;缺此能變則不能充足以測度有情心聚。故必于長、廣、厚、現(xiàn)、過、未、群之上,更加第八度之能變。然精究之,一一事物,既靡不續(xù)轉(zhuǎn)而合變,應無有離能變之所變物──唯識義──,變不離能,則事物無不須有「能」加入為八度矣。

  然猶未也,此八度才可度粗淺識中──前六識或前七識──之情非情界耳。若深細識中之心境,則猶有待──深細識指阿陀那識──。夫粗淺識上之情非情等,皆相續(xù)而恒轉(zhuǎn),亦相攝而和合。以何而得續(xù)而不斷?以何而得攝而不散?不斷不散,則由有大潛勢──異熟一切種命根阿賴耶──以為統(tǒng)持;持續(xù)不斷故恒轉(zhuǎn),持懾不散故和合。粗顯的恒轉(zhuǎn)和合之鉅變相,則有情有生長老死,而器界有成住壞空。然「能持」之潛勢力深細的恒轉(zhuǎn)攝藏,則永均衡;故能持續(xù)持攝,令粗淺的情非情界之生長老死、成住壞空,永遠循環(huán)而不息,彼前八度皆為所持,而此則為能持。故此必于長、廣、厚、現(xiàn)、過、未、群、能之上,更加一持為第九度。然窮究之,粗淺識情非情界,完全即是阿陀那識,以粗淺識了粗淺相,則為情非情界;以深細識之深細相,即為阿陀那識心境。粗細識相有殊,實事不二,故依勝義,一一事物莫非阿陀那識,亦復靡不須有九度。

  然猶未也,前之九度,僅能度量事之幻相,猶未能度量事之真相。事之真相,超一切度量而不可度量,謂之事事無礙一真法界。然以此不可度量而超一切度量以度之,則此超量,即為十度。在第十度,一一事物,皆小大無礙故──長、廣、厚──,小大重重無盡;皆久暫無礙故,久暫重重無盡──現(xiàn)、過、未──;皆一多無礙故,一多重重無盡──兩六度以上之合群──;皆主伴無礙故──亦曰能所無礙──,主伴重重無盡──兩七度以上之不離──;皆隱顯無礙故,隱顯重重無盡──兩八度以上之不二──;皆真幻無礙故,真幻重重無盡──即九度之量事,是十度之超量法界,即十度之超量法界,亦即是一一度量事──。一一事物皆為無礙一真無盡法界,平等平等,圓滿圓滿。此為事事真相,惟是如來正遍知量之所知量。此度量即超度量故,一切度量至此皆息,更無有上。

  故依無上勝義勝義,如來正遍知量,隨拈一物皆為法界:亦長、亦廣、亦厚、亦現(xiàn)在、亦過去、亦未來、亦自亦他、亦知所知、亦持所持、亦幻非幻,而亦非長、非廣、非厚、非現(xiàn)在、非過去、非未來、非自他、非知所知、非持所持、非幻非幻,以超量為量量即超量故;隨度一事,皆須十度。若依世間勝義,度一一事皆須七度;若依道理勝義,度一一事皆須八度;若依證得勝義,度一一事皆須九度。唯依世間世俗而談,區(qū)別如下:(略)

  夫愛因斯坦僅發(fā)表相對的四度論,已能使科學界的思想起大變化,若能將此相對而絕對又絕對而相對之十度論,影響入科學界,其思想之變化又將何如歟!然數(shù)千年前佛家早已發(fā)明而發(fā)表之矣。今以一世人皆以愛因斯坦四度的相對論為新異,故特將此佛家的陳舊古說比較而言之。

  唯生哲學

  ──二十三年九月在武昌東方文化研究院講──

  西洋哲學是唯物論的,印度哲學是唯識論的,中國哲學可以說是唯生論的。就這三系哲學的本質(zhì)上講,中國哲學是以生氣為本質(zhì)的。生氣、即是陰陽消長的氣化,由陰陽變化而有宇宙萬有的品物流行,故曰唯生論。

  但這唯生論要如何研究呢?唯物論以物質(zhì)為本質(zhì),凡物質(zhì)的東西皆可以測量,可以把捉,故可以數(shù)理論理去研究之。而唯生論以氣為本質(zhì),是不可測量,不可把捉的,溯之不見其前,隨之不見其后,視無形,聽無聲,欲固執(zhí)之則無,而虛容之則又有,乃是由感應而變化生長的;唯于感應交互之中成為宇宙萬物。如此觀察,則宇宙萬物皆是時時在生長消息流動變化。中國的老、莊,及儒書的易經(jīng),皆表現(xiàn)此義,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生生不息,屬乎自然,并不要如何去造作才有,非如基督教及西洋哲學的目的論所說,要由計劃造作然后才有所成。

  由此、中國的學術重在修養(yǎng),所謂:「十年讀書,十年養(yǎng)氣」。如有不得其正之處,則反觀自省,責自己修養(yǎng)有缺,誠感未孚;于是更加精進修養(yǎng),虔誠悔改,以期由善感而得中正之應,各安所宜。所謂中也者,天地之大本;和也者,天地之達道。天地位,萬物育,無感不通,無應不是,則人民得其樂,國家得其安,天下得其平。如為人子者,當?shù)酶改钢葠,若未得其慈愛,當反責自己?a href="/remen/xiaoshun.html" class="keylink" target="_blank">孝順有所未盡,宜更加修養(yǎng),克盡其孝,只求得父母之反應諒解而生慈愛,以得父慈子孝之適當關系。凡生物有情,皆可從心情諒解而得到感應,此與西洋哲學不同。西洋哲學、謂父子地位是均等的,當各盡其責;如父對子不慈,子亦可以不孝,甚至可依法律而解除父子的關系,偏于理智而不重情感,此種理智是不正確的。又從中西醫(yī)學上比較,也可以見到此點:如西醫(yī)見某處有病,即將痛處剜去;中醫(yī)則見其為生氣流行,可由腐而新,使病得愈。此亦可表現(xiàn)申國與西洋之思想不同,方法各異。再由生氣以觀察經(jīng)濟、政治,也是生氣流行品類變化為原則的,由此成立唯生論。

  代表印度的佛學,是以心識為本的唯識論。其本質(zhì)、乃由內(nèi)心禪定上之修養(yǎng)而成,此為唯生論更深一層的研究,尢重在禪定的修養(yǎng)。戒、定、慧三學的定學,又名心學,即是內(nèi)心修養(yǎng)之功夫。由禪定將心識澄靜清凈,由凈而明,先成為清凈安靜之身心,方可生出智慧光明來;由清靜明覺之心,照見宇宙萬有之本相,如鏡照物,鏡體明凈,則照現(xiàn)之影相亦愈明凈,歷然可見。成佛、即是將心修成清凈明覺之心,而明照宇宙萬有之生起變化,能覺證一切事物之本相,故稱為佛。中國古時禪宗的永明禪師,著一部宗鏡錄,就是講明「舉一心為宗,照萬法如鏡」之義,也就是明心見性的功夫。

  現(xiàn)在復興中國文化,可以依唯生論為本位,以唯識論、唯物論為補充。依西洋思想去看創(chuàng)造宇宙的上帝,亦是一物,故唯物論無不是物。但最近進步之說,亦漸與唯生論相近了。如羅素等唯五官經(jīng)驗的新實在論,唯五官感覺為實在,然五官感覺即是心識,亦可云唯感覺論,而可視為唯識論之一部分。又德國黑格爾的辨證法,謂宇宙一切都是矛盾對立的,由一正一反互相爭斗,互相沖突,因沖突斗爭而變化為合一;合一方后,又有相反者與之沖突變化;如此以成萬物之變異,頗近于中國之易經(jīng)。后來馬克斯采取辨證法以成立唯物的辨證法,依辨證來觀察一切事事物物,常常都在辨證法中的生滅消長變化發(fā)展流動,此又可稱為辨證法的唯物論。如此、則所講之物,亦是生滅變化之活潑潑的東西,不是不動的物質(zhì)而近于唯生論了。但辨證法唯物論之矛盾對立,應用于社會則為階級對立,由階級對立而爭斗,于是就有痛苦,不是由感通諒解而得到的融通變化,中國文化講改革之功,不盡由爭斗流血而致的,乃潛修感化所得之諒解感應而自生變革。即古時馴服異族,亦是如此;使其優(yōu)游淘镕于德政之下,自然镕化而變?yōu)橹袊耍^修德以來之。唯生論以生氣為本質(zhì),比唯物論的一切學術來得高一層,由此為本位而進研究唯識論,則唯識亦是唯生之最深義,以正為說明因緣所生,生即無生,諸法實相之理,故說唯識,一切法皆因緣所生故。因、即是一切種,緣、即一切現(xiàn)行的差別關系;為說明攝一切種之總依,故說阿賴耶識,將因緣所生說得最透澈的,即唯識論。言生則須有能生所生,因緣是能生,但能生之因緣乃對所生之結果而假立,若離因緣別無結果,無結果則無所謂因緣,而生義不成立。以無生故,諸法性相法爾如是,無所謂誰是因誰是果,不過、就遷流變化上假立因果。故講明因緣所生,即是取消因綠所生,生即無生,才是諸法實相,欲成就此真智慧,以證明因緣所生,生即無生之諸法實相,須有很深的修養(yǎng)功夫。儒家講修養(yǎng),不過持戒的修養(yǎng)而已;道家略略講到修定之處;惟佛法三學具足,定慧圓明。欲有甚深之修養(yǎng),須研究佛學!

  物論是淺的唯生論,唯識論是深的唯生論;茍善知唯生之義,則一切學術皆可作唯生論之參考,以成其唯生哲學。

  致私篇

  ──二年春作──

  天下亦私而已矣,無所謂公也。陸子曰:宇宙內(nèi)事,皆己分內(nèi)事。夫宇宙內(nèi)事,既皆屬己分內(nèi)事,則宇宙之外,設更有事亦己分內(nèi)事耳。信如是,則盡法界、虛空界,盡未來際,固莫非己分內(nèi)事也。盡法界虛空界盡未來際之事,既莫非己分內(nèi)事,則可知除己分內(nèi)事更無一事之可述也。然則人之任事,無論至于何地,所任之事,要皆己分內(nèi)事耳,為己分內(nèi)事,非私而何?夫天下無往非己分內(nèi)事,即天下無往非私,故曰:天下亦私而已,無所謂公也。雖然,天下之攘攘擾擾,競權爭利,演種種之慘劇怪劇,以致社會不能安寧者,皆由于有私耳,仁人君子,冀消弭種種之慘劇怪劇,以維持社會之安寧,方使人背私就公不暇,顧吾乃一筆抹煞之曰:天下亦私而已矣!無所謂公也;寧不益長私競之氣焰乎?雖然、我之所謂私,非背公之謂,亦非大小遞進如吾友某君之所云者。蓋以凡時閑、空間,形上、形下,萬事萬物;萬法萬理,莫非己分內(nèi)者,莫非我之私有者,除我之私有者外,更無一事、一物、一法、一理,乃至如微塵許,如芥子許。唯我之私如是故絕待,唯物之私亦然故圓融;絕待故,唯私無公,圓融故,私亦不存;此人生觀、世界觀一致之極詣也。

  或曰:萬物顯然萬物,我顯然我,初未見我為萬物有,萬物為我有也;萬事萬物,萬法萬理,莫非我之私有者,亦一空言耳!證之實際,未識其當也。嗚呼!是蓋泥于妄執(zhí)之我見而不知夫有真我故也!請言真我。

  真我者、真我耳,非思量擬議之所及,又豈言辭所能喻哉?無已,姑以妄執(zhí)之我見反顯之。譬畫月者,轉(zhuǎn)而畫云,云相擁處,一輪皎然而現(xiàn),月之真相,以云形之而盡見,是亦天下之一巧也;竊取斯義,用妄我反顯真我。今試問所謂萬物顯然萬物,我顯然我,果以何者為我,而曰我顯然我耶?手足耶?頭顱耶?腰肢耶?心胸耶?眼耳鼻舌耶?臟肺肝腦耶?彼是則此非,此是則彼非,其均是耶?抑均非耶?藉曰:均是也,則父母未生之前,固未嘗有是也;死亡消滅之后,亦未嘗有是也。而此處數(shù)十年間,忽而孩提,忽而兒童,忽而壯大,忽而衰老,忽而疾病,忽而健康,陳陳相蛻,新新不巳,抽足即逝,交臂即非,如是其又誰為我耶?藉曰:均非也,而別有知覺靈魂為之我也。則赤子初生,僅知啼耳,嗣后知覺漸開,要皆感境而生,非必本具也。即知識之出生及存存之點,亦不易知:在心、在腦皆武齗之言耳,況人之思想意識至無定者也!方思未來,忽憶過去,方念天上,忽慮人間,以至方悲、忽歡,方怒、忽喜,方恨、忽愛,方憂、忽樂,凡是其又將以何者為我耶?藉曰:此皆對境而生之情狀,胥非我也。是則除夫形骸知覺,所謂我者,固何在耶?此可見所謂我顯然我,物顯然物,物對物而云我,非真有一我在也;離去對待之物,我本無我,我既本無,又誰與萬物顯然對待哉?由我之本無以推萬物,則可知萬物亦本無也。物我雙忘,而后即物即我,非物非我之真我,乃恍然見之。

  真我乎!真我乎!歷萬劫而常然;虀萬物而彌純,包藏無量天地而不為富,出生無窮種類而不為巧,聲聲色色而未始聲聲色色,毀毀成成而未始毀毀成成,橫極十方無限無限,豎窮三際無盡無盡,其大無膚,其小無腹,窈冥恍惚,晶瑩炳靈,無有乎弗具,無有乎或變,塵塵然,物物然,萬有之元宗,自在之真宰也。一旦得之,則天人同根,物我一本之理,朗若列眉,尚何疑耶?我之為我,如是其廣大悠久,地球之生成壞滅于真我之中者,不啻微塵之起落于太空,其為物固甚小,其為時固甚暫也,固不必有驚于世界大同之說也。抑人之以地球大者,因人小耳!他世界有偉大眾生,其身量較地球大什百倍者,彼之視地球,曾不翅拳大一土塊而已:又人之以拳大之土塊為小者,因人大耳。設以微生之頻,處此拳大之土塊,應不異人之處于地球也。地球固大乎哉?土塊固小乎哉?亦人之自生區(qū)別焉耳。唯真我無對待,故無比較無大小。無比較無大小者,又生比較者、大小者之所能乎?天臺宗所謂一念三千,華嚴宗所謂法界唯心所造,為庶幾耳!信如是,則某君所云佛能言愛,能言無,不能言有者,誤矣!以愚意斷之,竟是某君能知佛之偏,不能知佛之全,能知佛之一二,不能知佛之三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所謂空者,又何不可謂之有?所謂有者,又何不可謂之空哉?要言之,一即三,三即一。能言無者,果未有能言愛、言有者;能言愛、言有者,亦若是則已矣。所謂隨拈一物,莫非即假、即空、即中者是也。明乎此,則可知物物皆私。物物之私,莫不豎橫窮遍,有能充此私之量者,雖天地不足為也。王陽明好致良知,余則換言致私。是同是別,且質(zhì)之具眼者,余不復畫蛇添足,再為之論斷。

  宇宙真相

  ──二年作──

  憶余總角時,春深日暮,玩弄既倦,間旋繞于鄉(xiāng)老之膝前,嘗聞其相談曰:昔有一士者,一樵者,一漁者;士者處城,樵者處山,漁者處江。一旦邂逅,以漁者之魚,烹以樵者之薪,傾士者所攜酒而共酌之,三杯落肚,萬慮忘懷!士者曰:吾曹操業(yè),無或同者,今之良會,殆非易得,盍各言所知以佐逸興!請自仆始,為二君倡,今吾人仰視一輪赫然而高懸者,非日乎?二君知日之赫然高懸空中,亦知日之出于何所而入于何所乎!仆辨色而起,觀日之騰騰然漸升漸高,出于城之東隅;揚清光以照臨吾室;既暮,觀日之頹頹然載墜載下,入于城之西隅,迥余輝以掩映吾窗。歷數(shù)十年無少異,夫亦可謂極經(jīng)驗之能事矣。此現(xiàn)前之顯且易見者,二君所知,應不仆殊也?樵者嗤之,若深形其妄者然。徐進曰:就余所見則不然,夫日、余固昕夕以睹其出山之東而入山之西者也。樵者、士者,相辯不巳,折衷之漁者,漁者覤然曰:吾于二君之說,胥未敢茍同。吾但知此圞然之日輪,曉則從大江之東浴而出,夜則赴大江之西沒而入,吾未知其他矣,親目所覯,真相斯存,雖有異說,不欲聞命。于是之三人者,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援引證據(jù)以實其說,諍論未竟,不覺垂暮,相得之情,一變而成為相敵之勢,不盡歡而散焉。余一歷耳根,深入識田,二十年于是未之忘,今世界學者,異說蜂起,橫議孿生,思潮之復雜,理想之繁賾,索之冥冥,探之茫茫,出乎玄玄,入乎妙妙,各執(zhí)其經(jīng)驗所得,各有其證據(jù)所陳,光怪陸離,紛耘雜沓,竊為之腦血充溢,目神眩騖而杳不知其所究竟者久矣。以例鄉(xiāng)老之談,雖未免擬于不倫,顧古今時異,東西俗殊,偏執(zhí)其習見者以相為是非,私未敢必其皆真理真相所存,殆亦難免夫鄉(xiāng)老之笑言乎?第余之云此,非不足于今世學者之謂,仍不敢自是之謂也,余將有姑妄之言于是,欲世人以余言為姑妄而亦姑妄聽之,乃用是發(fā)其端耳。嗚呼!吾其城居之士人耶?吾其山居之樵子耶?吾其江居之漁翁耶?吾其均是耶?吾其均非耶?吾誠不能自辨。吾不知異日之鄉(xiāng)老,將屬余為誰何,以供其花前月下、酒后茶余之談助耶?雖然,彼士者、樵者、漁者皆敢于自是者,余則未敢自是而將以求信于天下者也。余之異于彼士者、樵者、漁者,其在是乎?法人特嘉爾嘗高唱尊疑主義,以為古今之學說,無一可信者,非概置之懷疑之例,衡于經(jīng)驗,斷于智識,不足為情實,學者稱之曰懷疑派哲學;蓋即經(jīng)驗派之所出也。余所持論,豈即懷疑派之附庸乎?此則不然。余蓋謂人皆有所偏蔽,了于近而昧于遠,實勢所必至,理有固然;毋偏執(zhí)之太甚,是自而非彼,當謙懷而虛受,藉非以顯是而已。莊子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天下之非馬;天下之相諍,由于人己之互執(zhí),方欲與天下人解執(zhí)而息諍,乃先執(zhí)一說以諍之,此之謂益薪止沸,緣木求魚。故余亦曰:以執(zhí)使執(zhí)之無執(zhí),不若以無執(zhí)使執(zhí)之無執(zhí);以諍使諍之無諍,不若以無諍使諍之無諍,是則微意之所存也。但盡凡情,別無圣解,能窮世相,斯即常住。

  夫宇宙萬有,一幻之表現(xiàn)耳,何真相足云?吾人居宇宙萬有之一,亦微末巳甚, 所恃以為真者,使眼、耳、鼻、舌、身之五,接色、聲、香、味、觸之五而已,然眼所不及之色,望遠鏡、顯微鏡能及之;耳所不及之聲,電筒、德律風能及之;從而遞推異日所發(fā)明,必有鼻、舌、身所不及之香、味、觸而藉器以及之者。且吾人之眼、耳、鼻、舌、身,固能與色、聲、香、味、觸相接者也,而有及有不及;可知藉器以及之者,亦必有及有不及也?故彼望遠鏡、顯微鏡所不及者,必有天眼、慧眼、法眼、佛眼能及之;彼電筒、德律風所不及者,必有天耳、慧耳、法耳、佛耳能及之,而所見所聞無或同者。同一恒河之水,魚鱉見之為窟宅,餓鬼見之為火焰,天見之為琉璃,人見之為流水,凡是,其所謂真相者,固何存也?以不止五接五,尚莫得其真相,況以五而接不止五乎?吾人其烏可恃眼、耳、鼻、舌、身所接色、聲,香、味、觸為真耶?宇宙一幻之總相,萬有一幻之別相,凡所有相,皆是幻相,以幻接幻,謂有真相可得者,無有是處。

  然特嘉爾曰:是實非幻者,唯意而已。何言乎唯意為實?蓋意有是非而無真妄,疑意為妄者,疑復是意,若曰無意,則亦無疑。故曰:惟意無幻,無幻故常住,吾生始終,一意境耳。是則宇宙萬有皆為意境,萬境胥妄,惟意是真。但意既真矣,復何容疑?疑則妄矣,意寧是實?以余觀之,意為幻末,意之與境雖有本末,同是一幻,無非幻者。特氏知萬有之皆幻,此特氏之卓見也;而曰唯意非幻,則殆未免「無量劫生死本,疑人認作本來人」歟!

  余將下一斷語于是曰:宇宙無真相,唯幻是真相;宇宙無萬有,惟幻是萬有;宇宙無宇宙,唯幻是宇宙。以唯幻故,同一朗日、皓月、緒風、晤雨,同一名山、大川、長林、幽谷,或把酒吟嘯,觸境皆虛;或懷遠傷離,成形即慘。以唯幻故,同一文字、語言,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同一天下、國家,治者自治,亂者自亂,以唯幻故,智慧深則山河、大地立成金色;罪業(yè)重則食到口邊都化猛火。以唯幻故,同一眼根,或恒沙世界一滴之雨皆知其數(shù);或伏處斗室,三光偶隱,惟睹黑暗。以唯幻故,同一天地日月,或上圓下方,乾動坤靜;或日住地轉(zhuǎn),曉東暮西。以唯幻故,同一人生,或為舜、為跖,或為彭、為殤。以唯幻故,世界無量,眾生無量。以唯幻故,諸佛出世,名號莊嚴說法度人,各各相殊,畢竟同中有畢竟異。夫何以故?曰:以唯幻故。以唯幻故,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以唯幻故,有一眾生不得度,誓不成佛;度盡一切眾生,卒無有一眾生得滅度者,而佛界不增不減。以唯幻故,過去非去,未來非來,三世一時,十世一念,而不來不去。以唯幻故,森羅非異,無相非一,而不一不異。以唯幻故,是法住法位,世間相常住,而不生不滅。以唯幻故,因中無果,果中無因,而因果不昧,因果相成。以唯幻故,小中見大,大中見小,而大小懸絕,小大相融,畢竟異中有畢竟同。夫何以故?曰:以唯幻故。偉矣哉幻!虛空由之立,世界由之生,眾生由之出,國家由之成,宗教由之建,學術由之明。遠而日月星辰,近而肝膽手足,大而山岳江海,細而塵芥蟲蟻,六合內(nèi)外,萬形上下,莫不依此不可思議之幻力而成,而住、而壞。唯其皆依幻力而成,而住、而壞,故無成、無住、無壞。統(tǒng)宇宙萬有而渾成一大幻相,遍法界,虛空界、眾生界,無所不貫徹筦絡而充滿;吾無以字之,字之曰:宇宙真相。

  自治哲學

  人類群化變遷之趨勢,橫觀東西洋;縱覽古近史,其繁劇嚴烈莫甚于今世也!自帝國制貴族之化,以至無政府共產(chǎn)之化,其間若君憲之化,民憲之化,國際政府聯(lián)盟之化,勞農(nóng)政府集產(chǎn)之化,此各種人類遷化之勢力,殆無不皆尚在爭死活、競存亡之中,而未見其極。余既臚察群變,暇居靜思,意其必有一溝通貫達之法,可藉之會樊然之眾異,得浩然之大均,以免其相沖擊,相傾奪而長在憂患勞累之途者。推校詳審,于是喟然而起曰:其惟自治乎!其惟自治乎!蓋能免除「憂患勞累」者,即謂之治,而人生之為治,其道術未嘗齊一:古昔稱天而治,是神治而非自治也;牧民而治,是君治,而非自治也;立憲而治,是法治而非自治也。降及今世,神治、君治既不足為治,而法治亦不足為治,且皆使人發(fā)見其徒增憂患勞累而已。由之反究其何因而致此,始悟皆因不自治自、而賴他以治自之故耳。有人者累,有于人者憂,欲除憂累,其必不有人亦不有于人,而惟自己治理自己乎?此誠今人由歷受神治、君治、法治所遺之痛苦,而發(fā)生之最深切、最周遍之新覺悟、新思想、新潮流、新運動也。以其探切周遍,故近今昌言自治者,非徒平民昌言之,高居政府中人亦昌言之,雖有專制之皇帝、貴族殆亦將昌言之。而遠推至于主張無政府、共產(chǎn)者,其所求既同在乎免除憂患勞異,則換言之亦即求治而已矣。既求治,則其所求之治,必非神治、君治、法治而為自治無疑。夫自治之至,且不僅如世人無政府、共產(chǎn)之主張,隨世人所知之量而起言說。且姑以無政府,共產(chǎn)為自治之至,則無政府、共產(chǎn)之能實現(xiàn)與否,亦必視自治之能臻其極軌與否為斷。欲達到無政府,共產(chǎn)之目的,固亦舍卻循自治之道以前進,無他術也。然則能貫通人群變化之各種趨勢,以免除其沖擊傾奪之戰(zhàn)爭,有居今不違之德──政府中人亦言自治──,行遠無滯之功者──無政府亦必由自治──,端在乎自治,不昭然若揭哉!然自治雖切實之行事,要亦須先明其根本之原理,與極成之宗趣,庶建而不悖,不致徒貽后憂,故不可不有自治之哲學也。夫自治之思潮,洶涌澎湃于今日之人間世,既如是其彌漫普遍,而關系人群變化之趨勢者,又如是其重大。顧近人若杜威輩,但泛言社會哲學、政治哲學、教育哲學,獨未嘗有一言自治哲學者!故余試胡亂言之。

  然哲學上之自治問題,與施行上之自治問題不同。其問題在根本,其解決亦必從根本上解決之,始能圓滿。故一言自治,不但須說明何者非自治,何者為自治,如何則能自治,如何則不能自治,及應當若此若彼以實際施行其自治之事項而已。從哲學思想以追著疑問到窮源澈底,更須先發(fā)明何謂自,何謂非自,何謂治,何謂非治,自固安在,治復奚為?自本治,何須自治!自本不治,何能自治!果將如之何以自治乎?故今言自治哲學,當首從明自言起;自之既明,乃繼之以明治;自與治既明,本之乃可言自治耳

  今皦然而曰自,此自之一名,其所名之實為何?且其實何在乎?使莫知其實之為何,或雖知之而仍莫知其實之何在,則僅此自之一名而已。使所云之自但名無實,則自治自治,果將安從之以為治?而治亦將奚施乎?

  在實際主義哲學者,將曰自治之起,亦本乎人類生活之需求,發(fā)生此需求者,即在乎各各之自。使其先無各各之自,則自治必無從起,今自治之既起,則自必先有在矣。故談自治哲學,而首先懷疑及自之存在否,實為無病之呻吟,但置之不成問題、不須解決之列可也。若視為問題而空費其解決,卒之解決與不解決,與自治之事實,無絲毫損益于其間也。

  雖然認今世之運動,固對于要求免除非自治所起之憂累而發(fā)生,且一方面認自治為有益,一方面認非自治為有損,故排郤非自治,主張自治而為運動耳。此非甚高之論,在實際主義哲學者,當亦同承認之。然則若非先發(fā)明自治之所云自,自與非自既無由辨,則自治與非自治亦無由辨,昧其實而徒徇其名,又安保運動自治之不適為運動非自治,排卻非自治之不適為排卻自治,欲益之而反損之乎?故實際主義哲學者,對于一切求達真實之問題,皆用消極的、否定的之不解決的解決,不唯不能滿足吾人對于哲學上之所要求,馴至實際上之亦必使人茫然莫知所可,而永墮于迷離徜□之中也!故實際主義哲學者,于吾人欲知自之實在之要求,雖用此消極的否定的暗示以暗示吾人,吾人初不能為之有所搖動,而仍必本其所要發(fā)明之何為自,自何在之疑問,以求一圓滿之解答。

  或起而為之辯護云:實際主義者,固嘗云發(fā)生自治之需求者,即在乎各各之自。使實際上求為自治者,皆從其需要發(fā)生之所在而獲知其所云之自,其解答者不既圓滿乎?然不為畫定一刻板之意義者,蓋因?qū)嶋H上依之發(fā)生自治要求之各各之自,其性質(zhì)、分量亦各各不同故,假如吾人類被主治于非人類──若稱天而治之天神──,吾人因之求解脫非人類之主治權,施行人類自治之時,則所云自者,即人類是也。又假如一民族被主治于另一民族,此一民族因之求解脫另一民族之主治權,施行民族自治之時,則所云自者,即此一民族是也。又假如一國家被主治于另一國家,此國家因之求解脫另一國家之主治權,施行國家自治之時,則所云自者,即此一國家是也。又假如平民階級中大多數(shù)人被主治于皇帝、貴族、官僚、軍閥等輩,此平民階級中大多數(shù)人,因之求解脫皇帝、貴族、官僚、軍閥等輩之主治權,施行平民自治之時,則所云自者,平民是也。又假如各地方被主治于中央政府,此各地方因之求解脫中央政府之一部分主治權,施行地方自治之時,則所云自者,即各地方是也。又假如多數(shù)勞動者,被主治于少數(shù)資本家,此多數(shù)勞動者因之求解脫資本家之主治權,施行勞動者自治之時,則所云自者,即多數(shù)之勞動者是也。又假如人群被主治于國法,人群因之求解脫國法之主治權,施行人群自治,別所云自者,即人群是也。又假如各個人被主治于全群眾──即社會──,各個人因之求解脫群眾之主治權,施行各個人自治,則所云自者,即各個人是也。隨各個時代各種環(huán)境之下所發(fā)生之特殊事實而列舉之,依之發(fā)生自治需求之各各不同之自,殆不能更仆以數(shù)之也。就今世所發(fā)生之自治要求、自治運動以觀之,則民族自治、國家自治、平民自治,地方自治、勞動自治、人群自治、皆其較有意思者也。若人類自治、個人自治、別無何重大意思。故自治之所云自是何?或是民族、或是國家、或是平民、或是地方、或是勞工、或是人群而已。自治之所云自何在?或在民族、或在國家、或在平民、或在地方、或在勞農(nóng)、或在人群而已,所解答者,不既燦然明白矣。隨要求自治、實行自治者,依其所處不同之情境,當各得其自與非自之辨別,又安有自與非自先不能辨,致自治與非自治亦不能辨之患哉!然從根本上發(fā)生何謂自、自何在之疑問者,雖聞此詳晰之解說,仍等于隔靴搔癢,初未能使其疑冰之融釋,且益多騰疑起難之端耳。夫使隨著各個時勢、各種情境下依以發(fā)生各種自治意思之特殊事實即謂之自,而于其中絕無一貫通范持、變而不渝、在而不居之真實性,則此亦一所謂自,彼亦一所謂自,此亦一所謂自治,彼亦一所謂自治;反之,則此亦一所謂非自,彼亦一所謂非自,此亦一所謂非自治,彼亦一所謂非自治,使或此或彼之所謂自與非自,自始與非自治者聚論一堂,各然其所然而互否其所否,不益足騰自與非自無由辨,自治與非自治亦無由辨之疑,而起實際上亦使人莫知其所可而永墮在迷離徜□中之難乎?且人類但是自之同類而非自也,民族但是自之同族而非自也,國家但是自之國家而非自也,平民、勞動、人群、但是自之朋儕而非自也,地方但是自之居處而非自也;以依于自,故有自類,自族、自儕、自國、自地,而不得舉是等等以冒充為自也。則何謂自乎?自何在乎?不尤急須辨?zhèn)端的、求個著落哉!

  自類非自也,自族非自也,自業(yè)非自也,自居非自也,舍之離之俱非自也,舍離到不能舍離乃存?zhèn)身,此個身其真自乎?自其唯此個身乎?身即自也,自即身也,身在自在,自在身在。然雖僅此個身,亦終未能得達乎自體之中堅也,故亦祗可謂之自之身,而仍不得冒充之為自也。何者?以茲個身,但為連續(xù)和集所成之一個假形狀,分析之則為若干之物質(zhì)──金鐳炭養(yǎng)等──,物力──熱動光電等──,若干之生機──臟腑腦筋等,生元──血胞精子等──,而體非一實故,體非一實,則不真常,不真常者,則非有本;非本有者,則不永存。故此,一形之生長,一命之存在,乃由假借四大、組織五蘊之所幻成。乍經(jīng)幻成,俚趨漸于分離解散,既分離解散,此身即無。未假借組織,本無此身,故此身乃自昧乎自,妄為假借四大、組織五蘊而有,雖可是自之身,而決非即是自。自必自在,無待假借組織,不可分離解散。此身既從假借組織而起,復由分離解散而滅,故身決定非自。

  自家即自也,自國即自也,自胞與即自也,自環(huán)境即自也,攝之取之莫非自也,攝取到無可攝取乃成宇宙,此宇宙其真自乎?自其唯此宇宙乎?宇宙即自也,自即宇宙也,宇宙在自在,自在字宙在。雖然極此宇宙,亦終未能得達乎自量之邊底,故亦只可謂之自之宇宙,仍不得冒充之為自也。何者?以茲宇宙,但是隔別對礙之一圈虛分位,解剖之則為天空、群星、地面、庶物、六合、內(nèi)外、十世古今,而量非妙圓故。量非妙圓,則不融遍;不融遍者,則非明通;非明通者,則不含具,故此十方之施設,三際之安立,乃由計度意識、分別法塵之所浮現(xiàn),乍經(jīng)浮現(xiàn),己即歸于止息空亡;既止息空亡,宇宙即無。未計度分別,本無宇宙,故宇宙乃自昧乎自,妄起計度意識,分別法塵而有,雖可是自之宇宙,而決非即是自。自必自如,不落計度分別,無能止息空亡。宇宙既由計度分別而出,復從止息空亡而沒,故宇宙決定非自。

  無待而自在之謂自,不落而自如之謂自,聞其義也,然未獲證明其實也。何者是自?自究何在?問之者非徒欲知其義也,欲現(xiàn)證其實也。推之則窮極,宇宙都非自也。反之、僅存?zhèn)身亦非自也。然則何者是自乎?自究何在乎?不益令人疑極疑絕,而又不能不疑,疑不能巳乎!云何為自?自何在?愿閱者俱掩卷試參究之!若能覿面相見,則太虛千里不隔一線。如或未然,且待續(x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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