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之佛教 第十二章 性空大乘之傳宏
第十二章 性空大乘之傳宏
第一節(jié) 龍樹師資事略
菩薩生南印之婆羅門家,天聰奇悟,事不再告,于吠陀等世間學藝,靡不練達。嘗與契友三人,騁情極欲以為樂,潛入王家,穢亂宮廷。事覺,幸免于難,乃悟欲為苦本,厭離心生,詣佛塔出家受戒。九十日中,誦三藏盡達其意,更求余經(jīng),都無得處。于雪山深處一佛塔中,遇老比丘,授以大乘經(jīng),讀而善之。歷游諸國,與外道論議,咸皆折伏。遂自念言:適應世間,方便甚多,佛經(jīng)雖妙,而推理猶未盡;未盡者推而說之,以此悟后學,于理不違,于事無失。乃懷革新佛教之志,擬離傳統(tǒng)之聲聞僧而別立。傳說有龍王見而愍之,接入龍宮,授與無量方等深經(jīng)。九十日中通練甚多,乃悟入無生忍,得經(jīng)一箱而出云。菩薩初游化 [P200] 摩竭陀;后抵南印,化一承事外道之國王,得其敬信,大乘教乃盛行。奘傳南憍薩羅國王(今之貝拉爾)娑多婆訶﹙引正﹚,珍敬龍樹,供衛(wèi)甚厚。現(xiàn)存之龍樹論中,有『教誡王頌』,以之寄禪陀迦王者,應即此人也。菩薩出世之年代,多異說,什公傳其佛后五百三十年出,近之。什譯『龍樹傳』,系聞之師說而錄出者,時為佛元七百四十年。而傳云:「去世已來,始過百歲」,則其入滅約為六百三十年頃。竺法護于六百七十年頃,已片斷譯出其『十住毗婆沙論』。論中多破「婆沙師」。今推定其生于五百年頃,滅于六百三十年頃,享百二三十之高壽;此與眾傳之譽其長壽,傳其有大量之論典,無不合。菩薩之撰述甚多,以『中觀論』、『智度論』、『十住毗婆沙論』為最著。『中觀論』闡發(fā)緣起性空之深義,揭示生死解脫之根本,為三乘共由之門。『智論』釋『般若經(jīng)』之第二會,『十住』釋『華嚴經(jīng)』之「十地品」,即以深見而暢發(fā)菩薩之大行。菩薩為南印學者,游北印雪山,出家受戒于說一切有,漫游全印,而弘化于南印之憍薩羅。于內(nèi)外、大小無不達,故其教學之弘廣,于大乘論師中允推獨步(1)。時北印之『 [P201] 婆沙』初編,『婆沙』師執(zhí)一切有而礙空,執(zhí)小障大,專橫不可一世。南印之方廣學者,執(zhí)一切空而壞緣起,執(zhí)理而廢事,說一切法如龜毛、兔角之常無。菩薩乃起而攻異端,暢中道,斥迦旃延尼子為非釋子,其弟子輩為生死人。以方廣者為邪空,信戒無基而取一空。息戲論之云霧,朗中道之秋月,大乘光芒萬丈,安達羅王朝與有榮焉!菩薩嘗約學派之見為三:毗曇門明有,空門說空,鞞勒門辨亦有亦無。于此三門,「不得般若,愚者謂為乖錯,智者得般若波羅蜜,入三種法門無所礙」。是于說一切有、分別說、大眾之三系,使其于不違緣起性空之正見中,貫攝而條理之。汲方便之三流,而歸于自宗之大乘空門。西北印之往生極樂行,雖斥其志性下劣,以當時風行,亦嘗論及之。
自『中論』等出,法界雷動,智者欣受,愚者驚懾,大乘乃不復依傍小宗,卓然自立,宜后之言大乘者,咸仰菩薩為大祖也。藏傳其弟子有弘如來藏法門者,有持明咒者,傳說無征;惟提婆菩薩則確受持其法門而繼踵弘傳。提婆菩薩,師子國(錫蘭)人,初于犢子部出家。嘗不避萬人之怒,抉大自在天神像之寶目 [P202] ,以明神之無靈;又自抉一目以報之,人因以迦那(一目)提婆稱之。后來叩龍樹之門,執(zhí)弟子禮,精中觀。游化于印度之窣祿勤那、缽邏那伽、摩伽陀,所至破外道,不遺余力。其著作以『四百論』為最著。其后,游化南印,廣破外道。有一外道弟子,不忍其師之被破,乃乘間以利刃刺之曰:「汝以口破我?guī)?何如我以刀破汝腹」!命未畢頃,猶愍此愚頑而善遣之。為法不惜身,無我不瞋敵,提婆菩薩有之。傳說提婆弟子有羅!7畝羅跋陀羅者,亦曾釋『中觀』。再傳弟子又有名龍樹者,漸為唯心、密咒之弘傳,傳者因誤以為龍樹菩薩云。龍樹菩薩師資之學,于佛元七百四十年,經(jīng)莎車王子須利耶沙摩之介,以之授鳩摩羅什三藏而傳來中國,弘布彌廣。其在印度,則提婆以去,日見衰落,即『大智度論』等,亦佚失無聞矣!
龍樹菩薩深達大乘之奧,了然于化世之方便,擬革新佛教,建立菩薩僧而未果行。事之所以不果,傳說恍惚不明。尋龍樹菩薩之學風,頗有不可以聲聞僧拘之者。傳龍樹菩薩為化國王而易服七年,持旛奔走于王前。提婆菩薩易俗服,受 [P203] 募為國王衛(wèi)士,而后得論議;華氏城外道跋扈,禁比丘出入,則易服入城而破之。釋『中論』之青目,乃一婆羅門學者。鳩摩羅什三藏來中國,受姚興之逼,為完成傳譯之大業(yè),乃易服娶妻而別住官廨。菩薩道,蓋不能以聲聞拘也。龍樹菩薩有創(chuàng)菩薩僧團之素志而未果,意論之,大乘初興,聲聞僧之力猶強;況成立大乘僧團,即人事以向佛道,非當時之政治可容。受龍王之化而止,其在此乎!菩薩乘內(nèi)無攝僧之制,理同證而事不和;獨往獨來,僅能隨機以適化。心愿普化有情,而忽于群眾之組合。末流所趨,散漫而難以言和合僧,以視聲聞僧之和合而絀于化世,反瞠乎其后矣!為政教所限而不果,大乘佛教未來之逆轉(zhuǎn),無有沈痛如此者!
第二節(jié) 性空論之前瞻
龍樹出于六七世紀,大成性空論,而實性空不自龍樹始。般若之流行北印,偽三藏出世,『婆沙論』已言之。其經(jīng)之行世,早于龍樹且三數(shù)百年。特大經(jīng)之出處難詳,佛史者乃多以龍樹為言,實則未盡善也。性空論處學風丕變之會,前 [P204] 乎此者,雜多、厭苦、無我、事人、重行、契智;后乎此者,一味、妙樂、大我、尊天、唯心、達情。承先啟后,厥為性空,學者不知此,無以見佛教流變之機也。
性空論以深見著,莫妙于即空即假之緣起中道,試為源而溯之。釋尊化世,反吠陀而道平等,政力、智力、財力,一以行業(yè)為準,初無種族優(yōu)劣之別。自非雅利安人勃興于南北,平等之要求日亟,故曰:緣起無定性,實際理地,平等不二,何有于種族先天之優(yōu)劣也。聲聞道以遺世、獨善為高,受學于先覺為尚,此非盡人所能及所愿也。故迦王薄薄拘羅之遺世獨善,僅施以一錢。夫世之所求于佛教者,為其能利濟群萌,非但為一、二急證解脫者而已。聲聞僧持佛法而不暢釋尊之本懷,不足以應世求,乃群起共責:聲聞是「癡狗」、是「敗種」、是「婢子」、「賤作」!緣起無自性,發(fā)菩提心,行菩薩道,則成佛耳,何事封局小心為?『般若』贊大以喻小,則曰法性空中,聲聞不可得,菩薩亦不可得,但以 [P205] 假名說有三乘。『法華』回小以入大,則曰「諸佛兩足尊,知法常無性,佛種從緣起,是故說一乘」。以性空而能緣起成佛,見性空即見佛,此分別論者之所以以「空為佛性」也。政教渴求平等,佛子乃自聲聞之多元論,反求于釋尊之本,即萬事以達一理,而「諸法無我」,乃應時而宏闡焉!聲聞道以無常為門,己利為事,切感于人生之苦,急求有以解脫之。其苦行余習深厚者,竟以乞食、教化為多事,業(yè)盡命終為難忍,此心此行,難以言菩薩之道也。時眾渴望于菩薩道,而聲聞不能,奈何!行菩薩道者,必求其知苦不厭,以利他為己利;反求于釋尊之本教,乃知唯性空能之。菩薩道,常無常性空如幻,苦樂如幻,一切一味相,齊染凈、苦樂、人我、縛脫,即一切之自虛而等視之。知緣起之苦樂宛然而自性都空,以法持心,夷然而住;不以常樂而少拘物欲,不因無常苦而急怖生死,乃能在塵不染而化世也。此與聲聞之舍染取凈,厭苦求樂,其心行有天地之隔!肝氖鈳熇揪墶,曾于此深切言之。一切有情畢竟空,覓自他了不可得,非有己可利也。緣起假名,則一切有情相依相資,自「三火」、「六禮」而極論之,自 [P206] 過去以至未來,有「四恩」之說,他利即己利,有情病即菩薩病,忘己以為人,乃成菩薩之道。達性空則知苦不厭,解性空之緣起假名,則憫苦而悲生。辟菩薩之大道,而性空門乃恢恢乎其大矣!又自釋尊息化以來,學派爭鳴,說一切有稱「根本」,分別說稱「上座」,犢子稱「牛王」,大眾稱「大眾」,斤斤于優(yōu)劣是非之間,無諍之風,亦幾乎息矣!葛藤絡(luò)索,是何可厭!乃有扇大悲之風,熾般若之烈焰,一舉而廓清之:一切法無自性,于畢竟空中戲論都息。戲論息,則了然于緣起之正,取精用宏,而無不當也。「十八及本二,皆從大乘出,無是亦無非,我說未來起」,「雖有五部,不妨如來法界」。于如來正覺平等法界中,何部執(zhí)之有!遣一切執(zhí)而融攝之,非空不能,龍樹論即深于此道者也。凡此政教平等之求,菩薩道知苦不厭、為他忘己之求,圣教無諍和合之求,時代之機感也,應所求而滿足之,性空大乘乃日張。
復有由本釋尊之教,循論理之規(guī)律,而為思想應有之開發(fā)者在。釋尊之為教,敘事以常識之實在:現(xiàn)在有過、未亦有;色有心亦有;有為之生死有,無為涅 [P207] 盤亦有。即事以顯理性,則剎那生滅而諸行無常,蘊、界、處和合而諸法無我,苦不復生而涅槃寂靜。即其教而直述之,則三世實有,無為實有,如說一切有系所說者近之。雖然,以之為常識之實在可,以之為理智之實在則不可;龍樹責其「聞世諦謂是第一義諦」,蓋確論也。說一切有者,以色、心之和合相為世俗(假名)有,色、心之有特自體用而不可析者為勝義(實)有。此色極微及心心所法之實性,體恒住而用有生滅,剎那間正生正滅為現(xiàn)在,未有作用為未來,作用息名過去,體實恒有而無三世之異也。以是,前后為各別法用之假名相續(xù),同時為各別法用之假名和合。舍假名而直談實相,則世間為無限量之實在性也。相續(xù)、和合,法體之所無,即體起用,其能成立相續(xù)和合否?說一切有者以為能,亦唯自信而已!犢子系信三世實有而見其不能,乃立「四微和合有柱法,五陰和合有人法」,即于和合相續(xù)中,別有一不即不離之統(tǒng)一性。有此,相續(xù)和合或可能,然求此統(tǒng)一者之實性,則不可得也!三世實有者,以前后之法體為各別;然則如業(yè)用之息入過去,與現(xiàn)在之有情復何關(guān)涉?于是立非色非心之「得」、「不失 [P208] 法」等,以為之聯(lián)系。法無限,得亦無限,得復待得,此無限之實在更無限,愈論辨而愈繁愈難。其根本癥結(jié),在不見釋尊立教之大本,以常識之實在為理智之實在也。佛元百年,大眾、分別說系,有見于三世實有者之難,乃說「現(xiàn)在實有,過未無體」;或說過去少分實有;或說現(xiàn)在亦分通假有。彼三世實有者,如珠珠之相累;唯現(xiàn)在實有者,則如明珠之旋轉(zhuǎn)反側(cè),自空而下,似相續(xù)而實唯一珠。然此亦難知,諸行無常,剎那生而即滅,前者未滅則有能生無所生,已滅則有所生無能生,然猶因果不相及也。大眾者說:「色根大種有轉(zhuǎn)變」;卣哒f:「色根大種有轉(zhuǎn)變,心心所法亦有轉(zhuǎn)變」。實法念念滅而立轉(zhuǎn)變,則亦自信而已!況過去曾有(熏),未來當有(種),在即生即滅之現(xiàn)有中,此「曾」、「當」之有,為實為假?與現(xiàn)有一耶?異耶?凡此,雖出三世實有之火坑,又另入現(xiàn)在實有之深水矣!
大眾、分別說、犢子,多于別別實法之和合相續(xù)中,立一統(tǒng)一性。此統(tǒng)一者,實則又一別法也,假則說一切有之舊說,不假不實又不得,可謂辭窮理絕者矣 [P209] !性空者之論法,彼等亦微知之,且間用以責他。然以為假名者可如所說,世間色、心之實性,不能不實在,不應以此相責。寧知實在之見,陷一切于不通耶!大眾、分別說系之先覺者,乃進而即現(xiàn)在之實有而亦破之;不離現(xiàn)在有過、未,豈可有離過、未之現(xiàn)在也!緣起幻網(wǎng),拘于常識之實在者,每困躓而難入,病在不知空即假名也。無性之假名者,五蘊和合為有情,求蘊與有情之自性,皆了不可得。然五蘊之假名,似一有情而不礙異,色、心無邊,相用不可亂。有情亦假名,似五而不礙一,無離色之心及離心之色者(離則即非有情)。不一不異而一異宛然,唯性空之假名能之。三世相續(xù),求剎那別法不可得,貫三世而常一者亦不可得。假名則不離過、未有現(xiàn)在,不離現(xiàn)在有過、未,雖不離亦不即。以是,因有則果有,幻相歷劫而「不失」;因無則果無,「終歸于磨滅」。不斷不常而常斷宛然,亦唯性空之假名能之。自三世實有而現(xiàn)在實有,過、未無實,進達于三世之性空無實?罩畼O亦有之極,三世幻有,我、法幻有,轉(zhuǎn)與犢子、說一切有者近,特假有與實有為異,此非俗流所知矣。 [P210]
佛以惑、業(yè)、苦之不生為無為涅槃,眾苦永息,學佛者所歸心也。佛以不生不滅為無為,學者乃以之為常恒、不變之實體。以慧力簡擇,證一一法之無為,而有漏有為不生。作此說者,以生死、涅槃為兩橛,亦以涅槃為雜多也。迨譬喻者出,以有為為實,無為非實;如燒衣、無瓶,則衣、瓶之燒無耳,何可別計有燒衣、無瓶之實?以是,無為者,于生滅有為之不生,知其不生而已!作此說者,舍生死有為之真實,入涅槃無為之非實,頗難為學者諒也!性空者,舉有為、無為而一切空之;、業(yè)、苦本空而因果相生,曰有為。正智生者,達諸法無性,不見有若生若滅者,「心行既斷,言語亦滅,不生不滅,法如涅槃」,曰無為。無為乃有為之性空,有為即無為之假名;「生死之實際,及與涅槃際,如是二際者,無毫厘差別」,豈可謂離有為而別得無為之一實?一切法性空即真如實性,無始來幻幻相生,幻幻生滅亦空也;無明滅者一切滅。假名相以說之,則舍妄倒入真實,與譬喻者異。性空者承初期佛教之學,洞知其癥結(jié)而批判之。自常識之真實,導歸于理智之真實(空),繼無常論而代興,儼然釋尊本典之舊也!諸 [P211] 行無常偏于妄,涅槃寂靜偏于真;性空者詳諸法無我,中正賅攝,真俗宛然而一貫也。
第三節(jié) 性空唯名論述要
龍樹菩薩之學綱,在二諦,在依俗諦得第一義,得第一義入涅槃。其言曰:「諸佛以二諦,為眾生說法。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不得第一義,則不得涅槃」。所謂二諦者,即緣起之中觀也。『阿含』以「我說緣起」為宗;『般若經(jīng)』以「觀十二因緣如虛空不可盡,為菩薩不共中道妙觀」。緣起即一切法,為「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者。若假名相而辨說之,則緣起是「無自性」,自性無故空,是「唯名唯假」,唯假名則有。宛然有而畢竟空,畢竟空而宛然有,空有相成不相奪,即緣起之中道。故曰:「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也。緣起者,不離因緣而有,而非自成。「不從生」之自成,曰自性。即自性而論之,自成者必為「非新有」之常在,「不待他」之獨存。自成 [P212] (實),常在(常),獨存(一),以理智而觀于緣起之存在,了無毫厘許可得。以「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緣起法無此「自性」之為空,非說因緣假有亦無也。常人之于世間,莫不多少有見于「從生」「新作」「待他」;然自常識之所見,科哲以至神教之想象,又無不以世間之本質(zhì),為真實、自成者,或常在、獨存者,聞佛說真實自性空,則瞿然而驚,誤以為一切都無也。本此見以相責,故曰「若一切皆空,應無生無滅」等。不知真實之自成,論理即不得不為常在與獨存;自成、常在、獨存,則世間因果生滅等,不復可能!龍樹菩薩因之轉(zhuǎn)以相責曰:「若不許空者,彼一切不成」。反之,唯其無真實之自性,乃依因待緣而得成;如幻如化,唯名唯假,無毫厘許自性,而因果染凈無不成!敢杂锌樟x故,一切法得成」,此即緣起中道觀之特色,非世間學者所能解。緣起法,性空假名不相礙,而常人以無智所蒙,見聞覺知之所及,輒計以為真實自性有。此常識之真實,曰俗諦。一切法非無,而真實自性實不有。非有而執(zhí)以為實有,藉緣起之正見以徹破之,觀一切法自性空。此理智之真實 [P213] ,曰第一義諦。釋尊以常識之真實,顯理智之性空,引凡入圣,安立二諦之本也。有情情滯于實有,佛教乃盛談乎性空。解性空,則見性空之假名,圓見緣起之中道,豈執(zhí)空而撥有哉(2)!
緣起法,空假無礙為中道,而要在明空,此所以『中論』以八不緣起為宗要也。常人以一切法為自性有,乖緣起則一切倒,論理則不成,修行則不得解脫,舉此一切倒而空之、不之可也,八不特示其要耳!「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去);能說是因緣(緣起),善滅諸戲論。我稽首禮佛,諸說中第一」!八不滅一切戲論,一一「不」滅一切戲論,其義極深玄,姑為作一途之解。緣起唯名,新新生滅宛然而非自性有。何者?自性成則「不從生」;「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不共,不無因,是故知無生」。不生則不滅,本自無生,今復何所滅?即自性而觀于當念,則生滅不成。因力在則生命常在,因力盡則命根即斷,緣起常斷宛然唯假名,而自性不成!溉粲凶孕哉,非無故應常,若先有現(xiàn)無,是則應成斷」。蓋無自成之自性,則無「非新有」之常在。 [P214] 不常則不斷,何實有可壞而使無?即自性而觀于一生,則常(變)、斷不成。前蘊滅而后蘊生,自作自受則一,前滅后生則異,緣起唯名而一異成。自性有則「若天人各異,則不應相續(xù)」;「若天即是人,則墮于常邊」。無「不待他」之獨存故不一;不一即不異,無獨存之一,更何有敵對之別異耶?即自性而觀于三世,則一、異不成。生死無所來而來入三界,涅槃無所至而去至寂滅。生死之來如幻化,涅槃之去如幻化,所謂「一切法如幻如化,涅槃亦如幻如化;若有一法過涅槃?wù)?亦復如幻如化」。假名如幻則成,自性有則「已去無有去,未去亦無去,離已去、未去,去時亦無去」,無去則無來。即自性而觀于始終,則來去不成。戲論無邊,正觀緣起之八不,則自性空而分別滅,分別滅而戲論息矣(3)?此八不之緣起中道,為三乘解脫所共由,而菩薩則不共。何者?于唯名之緣起流中,一切有情莫能正覺,昧無性假名而執(zhí)以為自性之真實,曰無明。無明者,蒙昧之認識也。于五蘊和合之有情,妄執(zhí)為實,曰我見;于五蘊執(zhí)實,曰法見。所緣之我法不同,而執(zhí)為自性之真實則一。此常識中樸素之「自成」「不變」「獨存」 [P215] 感,即十二緣起支之無明,迷妄之本,生死之根,一切有情所同然者也;烁局疅o明,經(jīng)學者之分別、生眾多枝末之戲論:于我見,計小我之靈魂,大我之天帝;于法見,計一一法之實色(物)、實心,或一切法之唯色、唯心。即此無明之妄見(觸),觸境生情而離合悲歡失其正(受);妄情所系,生貪、瞋、邪見而發(fā)為縱我役物之行(愛、取);意導行而事業(yè)成(有);隨善惡業(yè)而苦果生也。解脫之道,在反其道而行之!笜I(yè)惑從分別,分別從戲論,戲論因空滅」。以空滅之者,破分別執(zhí)而達于自性之本空;我無自性曰我空,法無自性曰法空,假名不同而性空則一。聲聞直自我空入,我性空而法見不生。菩薩遍達一切法空,而反歸于我空之門。達我、法空,則戲論息而生死永滅。龍樹菩薩有見于緣起之空有無礙不落兩邊,尤有見于性空為中道之門,乃舉緣起之八不以標宗,而以「瞿曇大圣主,憐憫說是法,悉斷一切見,是故稽首禮」結(jié)之。
行菩薩道者,始自發(fā)心,終訖成佛,略為二道,五菩提。五菩提者:有情于生死中,從佛聞,弟子聞,經(jīng)典聞,引生性空見,大悲心,確立圓成佛果之大愿 [P216] ,曰發(fā)心菩提。初發(fā)心者,或自信入,或自悲入,或自慧入,結(jié)歸于三心圓具之大菩提愿。依斯大愿,動悲心而行六度、四攝行,集福智資糧,折伏粗煩惱垢,曰伏心菩提。以悲心悲事而大愿彌固,空解轉(zhuǎn)深?盏帽簧嵊星,悲以空而不著戲論,方便成就,斷煩惱,達一切畢竟空,入無生法忍,曰明心菩提。此三者,初發(fā)愿心,中成悲事,后證空寂,曰般若道。從凡入圣,以空慧為本也。(此下是圣人所行)即此明心菩提,正見法性即見佛,是真發(fā)菩提心者(前發(fā)菩提心是世俗發(fā)心)。得無生忍已,以大悲愿力為因,煩惱習為緣,得法性生身,以無所得為方便,隨機應物,行六度、四攝之行。菩薩自利(脫生死)已具,此心此志,唯成熟有情與嚴凈國土,無復他事。自生死中出,薄余習,到一切智中住,曰出到菩提。因圓果滿,斷余習而成佛,曰究竟菩提。此三者,初發(fā)心,次悲行,終圓證,曰方便道。從自脫以脫他,以即空之巧慧為本也。
于此二道五菩提而行菩薩道者,根性有利鈍之異,此以創(chuàng)(注意!)發(fā)大心而分別之;蛴行沤錈o基,;微劣而創(chuàng)發(fā)菩提心者,自空慧入,則厭離心切, [P217] 墮聲聞中;自悲心入,則敗壞菩薩,成仁民愛物之行,墮凡夫中;自信門入,則神佛雜濫,墮外道中。如乘羊而為萬里之行,鮮有不退失者。其有無量百千萬億中,若一若二住不退失者,初觀無常等十五事而后入空,鈍根也;蛴性V,善修信戒,心未純凈(卑怯自私,戀世之情猶深)而創(chuàng)發(fā)大心者,愿以正其志,悲以植其褔,智以滌其滯,不急不緩,成中道之行。直自性空門入,歷二僧祇劫而后得無生法忍,(此中又有三品,此下品也)。此如乘馬而行,久久而后至,中根也。或有無量生中積集無邊福智,從不見佛聞法,而究窮事理類大慧,仁愛及物近大悲,求達至善若大愿。今生利根,悲熟,得善知識,創(chuàng)發(fā)菩提心,即直悟無生而趣佛道。于中復三品:或入無生忍,或得忍而即成嚴土,熟情之行,或得忍而直入究竟菩提。如乘神通(日月通,聲聞通,佛通)而行,瞬息即至,利根也。論曰:「無常為空初門」;「空為無生初門」,「無生助佛道門」;隨根性之利鈍,而初入觀門之不同如此。夫上根,百千萬億不得一,生而知之,不可以力求。其有不甘墮外道、凡夫、聲聞中者,則中根猶可勉學而行之!行之道 [P218] ,從性空見,悲濟行,菩提愿之相資不偏中求。
注【10-001】參閱『空之探究』第四章(二0一──二0七)。
注【10-002】參閱『中觀論頌講記』「懸論」三(一七──二七)。
注【10-003】參閱『中觀今論』第六章(八三──一一一)。 [P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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