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寶論58、為僧
出家的生活,我認為必須是活潑潑的,因為禪就是活潑潑的,所以才產(chǎn)生了活潑潑的解脫?墒菍嶋H的寺院生活并不是處處都能遂自己所愿的。我的希望從進入寺門的那天就受到了打擊。嚴成西堂師因為反對剃度師在關中收我們這些弟子,而時常要求客堂將我們趕出山門。這使我?guī)缀跻惶斓酵矶忌钤谖R烧鸷持。過了不久,年輕道友告訴我,說:“嚴成師生了重病,臥床不起。我們可以去參加助念送往生!蔽役x躍參加。在這位老修行彌留之際,他的右手不斷敲打著床邊的墻壁,死亡的痛苦使他非常迷茫。我徹夜不停地為他助念,當時的虔誠完全出于真實。大約一周以后,他圓寂了。當僧值師宣布他斷氣時,我忽然感受到一種空虛,涌上心頭一句話:“現(xiàn)在人都沒有了,誰是你的冤家?”
寺院六月六曬藏經(jīng),烈日當頂,我選了一本見月律師的《一夢漫言》在勞動間隙閱讀。一口氣讀完這本書,被見月律師萬里求戒,遇到同鄉(xiāng)放聲大哭的情境所感動。心想:來日行腳,我也要像他一樣。
剛剛入寺的新人要在齋堂接受“行堂”(給大眾打飯菜)的鍛煉。一起行堂的年輕同參互相議論著金山活佛,贊賞他為了道業(yè)寧可喝洗碗水的非凡修行。為了驗證這位老禪人的修行可以成真,從那日起,我也開始喝齋堂剩下的洗碗水。每次隨著渾濁的油水喝下沙粒及飯菜渣,內(nèi)心都萬分踏實。從此相信,洗碗水不害人。
宋代日本的一座禪寺發(fā)生過一則公案。有典座師凌晨為大眾做飯切菜時,誤將蛇頭切入菜中,早餐行堂,打到了一位比丘的碗中。比丘看清是蛇頭,吃驚大喊:“蛇!”齋堂數(shù)百人一起過堂,以用齋為佛事,個人用功無半點聲響。典座師上前一步,用筷子夾起蛇頭,送進嘴里,一口吞下,并且接話說:“菜頭。”齋堂依然平靜如初,大眾依然以用齋為佛事。這則公案打動了我,時隔不幾天,早齋行堂過程中,一條多足涎蟲在大寮混在青菜中被誤煮,進入了齋堂菜桶。有人將帶著涎蟲尸體的菜葉打入一位青年沙彌的碗中。飯后,沙彌很憤怒,端著帶涎蟲的菜碗,要找執(zhí)事評理。我將菜碗截住,端在手中,找來筷子,夾出涎蟲,徑自頭也不抬地將一碗青菜吃得干干凈凈。青年沙彌無語了。我為自己維持了齋堂道眾的清凈感到十分自豪。
滿覺老和尚九十多了,他曾給虛云老和尚做過十多年侍者,性情耿直,有話必說。虛云老和尚圓寂以后,他一直在老和尚紀念堂為虛公作香燈,看管紀念堂里的香火。虛云老和尚像前的供燈數(shù)十年從來沒有滅過。有一次,時值虛云老和尚圓寂的紀念日,常住上照例集眾到紀念堂為老和尚上供?吞盟蛠淼墓┍P上是五菜一飯。上供功德圓滿,一誠大和尚與侍者一同返回丈室,滿覺老和尚抽袍解衣,向大和尚猛追過去,大喊:“你給我說清楚!為什么給老和尚上供才這幾個菜啊?”大和尚見勢不妙,領侍者向方丈室奔跑,滿覺老和尚猛追。大和尚跑進丈室,慌忙關上大門,插緊門閂。老和尚沖到門前,用拳砸門,“只上這幾個菜,看我怎么收拾你!”大和尚在里面吩咐侍者道:“把門頂住,一定要頂住……”九十年代中期,滿覺老和尚的率性一點沒變。有一回,傍晚坐養(yǎng)息香,止靜前由班首講開示。滿首座作的開示很多天都重復了同樣的公案主題。那時,年輕的心覺師作維那,他實在忍耐不住老和尚講開示的重復話語。開示正在進行的時候,他猛敲兩椎催板,滿覺老和尚還盤著腿,講得停不下,而全堂一百多出家人都已放腿下單,飛快地行起香來。滿首座這才意識到維那師敲了自己的催板,他從子單上跳了下來,在禪堂中大吼一句:“怎么樣?想打架?”所有的后生禪和子都驚呆了,意想不到大眾敬仰的首座和尚竟出此言……滿覺老和尚出家前是胡宗南的兵,因為被虛云老和尚折服,退伍后發(fā)誓跟隨虛云老和尚出家,但脾氣仍然很倔強。虛云老和尚在世時,他曾經(jīng)與初發(fā)心的道友產(chǎn)生爭執(zhí),鬧個不休。他這直來直去的性格誰也拿他沒辦法,正在大家束手無策,毫無良計的狀況下,虛云老和尚從大殿那頭飄然而至,他大聲喝道:“老黃(滿覺老和尚俗家姓黃)啊!”他立馬停下來了。還是虛云老和尚高明,一語點破天機,“老黃啊”這三個字是在強調(diào)滿覺老和尚生煩惱時,心已在世間了。
我們尊敬的慧通首座和尚年事已高,但仍在禪堂天天領眾,陪我們共修。他最早是北京彌勒院真空老法師的學人,后來又參來果老和尚,最后一直追隨虛云老和尚,是一位率性、簡單的老修行。每到禪堂,講起用功打坐的事情,他總是念叨:“禪不是吹出來的,青年人悟道靠的是功夫。你看那南先生天天到處說”祖師禪’,我們一塊打坐時,他連十分鐘都坐不住……”一天中午,一位外地來的游方沙彌走進他的寮房,當著大眾師的面,忽然對他講:“老和尚,你前兩年借我的兩千塊,什么時候還我?”雖然我們明知其中有詐,但此時此刻實在同情這位長老的處境,大家全愣了,只能傻呆呆看事態(tài)如何發(fā)展。沒想到,這位長老連反應的時間都不用,就跟著問話說:“你不是先借了我兩萬?你還要找我一萬八,你拿來啊!”那人啞口無言了,很慚愧地退去。
一老有位養(yǎng)字輩的弟子,記不起他的法名,但能想起他夸夸其談而口若懸河的圓滑。每次他來,都會緊緊圍繞在一老的身邊,讓任何人都不得親近。有一回,他拿了一張自己穿大紅祖衣在陽光底下的照片。因為陽光下鏡頭光線的折射,七彩光圈落在了他的頭部周圍。這成了他的致命法寶,逢人便拿出這張照片說:“你們看看,我修過某某大法。這是驗相,懂嗎?”有一天,正好我們在屋子前面碰頭,他亮出照片,問我:“這是什么,你知道嗎?”我“哦”的一聲,若有所悟,心領神會地告訴他:“這個東西我知道,它叫”紅包快來’!彼麘嵟剞D身而去。一位道友看著他遠去的黃色長衫,用手指著問我:“這是什么,你知道嗎?”我說:“這是黃大褂!睆拇艘院,他擁有了兩個十分響亮的異名,一個叫做“紅包快來”,一個叫做“黃大褂”。
正月十五剛過,齋堂掛出的“請職”牌上寫了讓“明圣師任禪堂維那師”的決定。那時明圣師才二十歲,他頗為得意,從此將有一百多位禪和子聽從他的號令。午飯后,他大步流星地走過大雄寶殿,看見我在路旁,便笑瞇瞇地對我點頭。我身邊的明果師高聲地贊嘆道:“啊!南瞻部洲的維那師到了!”明圣師趾高氣昂的臉上浮過了一縷慚愧的意思。從此,但凡明圣師執(zhí)掌維那香板,出言粗猛,便會有人大聲地贊嘆他:“南瞻部洲的維那師,怎么回事兒啊?”
冬季禪七打完了,還剩六天過除夕。這年,禪堂的維那是心覺師,趁著年前放香,大家都在打掃衛(wèi)生,他徑直去了方丈室。一誠大和尚坐在火盆邊,心覺師沖了進來,一把抓住大和尚的手,大吼一聲:“大和尚,我們一起進海會塔!”這個架勢是要拿小命與大和尚同歸于盡。他全力以赴地拉,大和尚被拉了起來,忽然大吼一聲:“念佛是誰!”簡直山搖地動。心覺師一愣,倒頭就往地上拜,頭才接地,大和尚一把掐下去,落在后頸窩,死死摁在地面上,就如當年木叉和尚叉住來人,問“哪個魔鬼讓你出家”一樣。大和尚摁住掙扎的維那師,不停大喊“念佛是誰?”,“道!”心覺師怎樣掙扎也沒法將頭抬起來。一老一少在方丈室掙扎了半個小時。這一幕讓一直躲在門后的“老皮參”衍嚴師前后看得仔細,心覺師無力掙扎了以后,大和尚放他走了。他前腳剛進禪堂,衍嚴師后腳跟進來,大喊大叫:“我跟大家報告一個好消息,維那師被大和尚掐在地上不能動,只差一點就道出來了……”禪堂的故事就這樣年年發(fā)生,其中不少是惡辣鉗錘。大和尚陪著我們這些青年人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除夕。
心覺師脾氣耿直,禪堂有位新來的禪和子,人年輕,眼睛大。與心覺師緣分不好,觀點擺不到一起,直到積怨已深,發(fā)生矛盾。有一天,我路過禪堂的護七寮,見寮房門關得很嚴,而房中傳出了一陣一陣的悶響,沒人說話,但響聲很沉。我慌忙撞開寮房門,沖了進去,有兩個人正在地上翻滾。其中一位用手扣住另外一位的脖頸,大聲喝問:“你這個人,真放不下!”被壓在下面的人猛地一翻身,將對手壓下去,大喊一聲:“放不下,擔起來!”我這個勸架的,愣在門口好半天,不知道該做什么。不知道他們是在打斗還是在參禪。憨山大師說:“掄刀上陣,也要能用得上!蔽矣H眼看見掄拳上陣,他們已然正在使用中。
廣參師是湖南人,中年以后才出家。脊椎骨不直,勾腰坐在那里,有些駝背。他視力不好,但為人特別有詩情畫意,每天哼著佛贊為常住編竹簍,忙完以后便快快樂樂地將勞動過程中自創(chuàng)的詩詞寫在小本上,拿去給道友們念。雖然他很愿意寫,可從來沒人喜歡他的詩詞。在我看來,這些詩詞也的確相當“業(yè)余”。有一次,大眾出坡到茶葉地施肥,勞動過程中,一群韓國僧侶遠來朝禮本寺。他們到田野里參觀我們的勞動,廣參師便大聲地念將起來。韓國僧人當然聽不懂湖南式的普通話,他們很興奮地將山林茶地中偶獲的詩篇進行瘋狂記錄。臨走前,他們將一塊價值不菲的高級機械表送給了廣參師。廣參師將手表一一向每一位同參都介紹過一遍之后,供在了佛前,頂禮了三拜,發(fā)愿說:“祈請佛陀加持我寫出更美的詩篇!”后來,廣參師被派往趙州關與另外一位耳背的老比丘一起看守山門。他們一位視力不明,一位聽力不佳,坐在山門口,相互以怒吼的方式聊著天,實在是明月湖前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在現(xiàn)代社會,世俗間的貪嗔隨時影響到清凈的寺院,祖庭中僧侶的生活也完全暴露在社會大眾面前。作為現(xiàn)代的僧人,他們在策進道業(yè)的同時,當然也受到名利欲望中煩惱大眾的沖擊。這兩位老人住在山門,自然成為首當其沖的受影響者。他們看守山門半年左右的一個晚上,山下一位二十出頭的青年與酒肉朋友狂餐爛醉以后,手提一只八磅的大鐵錘,抄小路上山。夜半兩三點,來到山門口,爛醉之下,他居然扮作柔弱行腳僧的口吻敲窗問道:“老和尚,我是出家人,剛到這里,沒地方住,你慈悲慈悲,開開門吧!倍车睦蠋煾嘎牪磺宄,而廣參師聽見了,他熱情地起身開門,誰知青年胸懷歹意,沖進山門,手起錘落,重擊在廣參師的后背上,他暈倒在地。同住老人看見這些情形,全力向寺院奔跑,邊跑邊喊:“抓賊啊!”因為耳朵不好,他擔心自己的喊聲別人也聽不到,嗓門越來越高,直到寺中沙彌蜂擁而出,將歹徒制服,送往派出所。廣參師住院了,痊愈以后回到山上,行走在眾人面前,他自豪地介紹治療情況,說:“那青年人是我的菩薩,你們看我,這駝背不是直了?那八磅鐵錘不輕不重,重了我就沒命了,輕了打不直啊!”
祖標師參禪的功夫很好,白天用功結束,大眾養(yǎng)息了,他還在禪堂外的白果樹下通宵坐禪。這天晚上,祖標師也與盜物賊不期而遇。那小偷混在游人中,白天進入大雄寶殿的主佛座下,待到深夜才開始行竊。寺院熄燈后,全部停電,走廊上只掛出了煤油的馬燈,微弱的燈光隱約能照清附近的地面。小偷首先扛出了釋迦牟尼佛前的功德箱,在長長的走廊中,每到一盞馬燈前,都細心地調(diào)暗燈光,直到什么也看不見。哐哐的響聲從走廊那頭傳遞到白果樹下,祖標師在靜中放開垂簾的雙眼,見來人一盞一盞地調(diào)暗馬燈,感佩之情油然而生:“啊!這么晚了,還在為常住做事,而且還怕浪費常住的燈油,修行人真好啊!”直到走廊的所有馬燈盡數(shù)暗去,那人才離開走道,漆黑的夜中他居然來到了祖標師的面前,“撲通”一聲,將功德箱放到地上,然后轉身而去。祖標師納悶,聽聲響這好像是功德箱啊,可是不一定吧,不能盲目懷疑他人的善行。他還在繼續(xù)發(fā)感佩,小偷已摸回大雄寶殿,扛出了觀音菩薩面前的功德箱,依然來到樹下,將功德箱重重地摔在地上。聽到這陣響動,祖標師基本確定來人放下的是兩個功德箱,這就是偷功德箱的賊。禪師在暗處,小偷在明處,對于身后有位坐禪人,他全然不知。修行者的心境是平和的,此時,祖標師沒有發(fā)出脾氣來,一步步觀察著小偷。盜賊使出渾身解數(shù),終于一左一右將兩個功德箱同時扛上雙肩,眼看快要離去,在他身邊漆黑的夜中,祖標師說話了,那聲音十分低沉:“功德箱放下來!毙⊥刁@慌失措,他以為聲音來自鬼神,功德箱從他肩頭滑落,人也傻了,等他回過神來,手腳能動彈的時候,祖標師已然放腿起身。小偷沒命地向前跑,廣場邊上是一處兩丈多高的護坡,下面扔著一些散碎垃圾和玻璃碎片,因為慌不擇路,小偷“啊”的一聲掉下護坡,繼而坡底又傳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啊”的慘叫。祖標師沒去看他,心想:既然下去了還能慘叫,那肯定沒出人命。他來到客堂輕輕敲擊知客師的房間,請知客師召集大眾,于是,寺院燈火通明,四方抓賊。小偷落下護坡,身后被玻璃碎片劃出一道道小傷口,慌忙中拐入一個巷道,潛入祖師殿,依然躲到祖師像下的香火龕中,一覺睡到次日上午。當游客往來人多的時候,他從龕中爬出,撿出一條麻袋,順手偷走了祖師像前三十公分高的地鐘。到了山底鎮(zhèn)上,找醫(yī)院處理完傷口,便掏出麻袋里的地鐘向兩位尼眾兜售。恰逢當家?guī)熼_車下山買菜,趕緊報案,小偷被送進派出所,當家?guī)煂⒌冂妿Щ厣缴?物還原主。祖庭的所在地雖然是片很好的凈土,然而現(xiàn)代社會的商業(yè)競爭一日強過一日,不少人生活在社會的困難階層,尤其寺院附近的民眾,偶有對三寶財物產(chǎn)生妄念。以上的事件,使我們親身經(jīng)歷了以僧人自身來維護三寶財物的驚心場面。雖然不希望民眾對于宗教產(chǎn)生如此的歹意,這無疑是殘害他們靈魂的,但當事件真實發(fā)生的時候,我們也必須要面對,全力以赴維護好三寶家園的一切。
養(yǎng)愿師五十好幾才剃度,所以進入寺院以后,重要的工作一樣都不敢承擔,只是負責飼養(yǎng)常住上的牛群,因為放牛簡單。常住的規(guī)矩,每天得坐四支香,他都按時參加。那是一個深秋的晚上,他參加坐養(yǎng)息香,帶著心板(又叫“禪板”或“倚板”,是坐禪時安放兩手或作為靠身的法器)進禪堂。禪堂止靜了,那真是江河斷流,百鳥停飛,一百多人一起打坐,居然連一點呼吸聲都聽不見。養(yǎng)愿師腿子不好,一盤腿就架得老高,因此只能抱著膝蓋坐“草盤”。這種坐姿是最不安全的,因為上身和架著的兩個膝蓋形成了寬大的三角形,而下面的兩腳交叉在一起,只是形成錐形,十分不穩(wěn)定,只要有小昏沉,就一定會晃來晃去,甚至栽下子單。因為怕涼,他將包腿布一層又一層地裹緊雙腳壓在身下,又怕上火,故將心板壓在包腿布的兩個膝蓋之間。夜越來越深了,他的昏沉也愈發(fā)沉重,坐姿不穩(wěn)導致他不停地搖來晃去。昏沉中他忽然失去重心,感覺自己即將倒地之前,急中生智,他一手拋出了心板。萬籟俱寂的深夜里,忽然一塊心板從天而降,落在禪堂正中央,“當啷啷啷……”,隨著聲響的震撼,所有用功的人都被“開靜”了。響動不止這一聲,養(yǎng)愿師不斷傾斜的身體終于離開了子單,他雙腳猛蹬,也沒能踢開包腿布,“咚”地一聲悶響,他頭部先著地。禪堂的第三陣,是維那師抽出香板,沖到他跟前,猛打他肩膀的聲音。深夜里的這三陣響動,使養(yǎng)愿師倍受激勵,為了練腿,他不知多少次栽下子單,但他決心很大,最終克服了難關,有了一雙禪和子的好腿子。
一誠大和尚有位弟子名叫養(yǎng)苗師,對大和尚的風格頗有繼承,我們是頗為要好的道友。他為人質樸,憨態(tài)可掬,甚至有很多時候是不著調(diào)的。那年他還沒出家,跟著李老師學佛,有一回電影院播放一部浴血抗戰(zhàn)的影片。八路軍戰(zhàn)士被日軍炮火轟炸得人仰馬翻的場景加上影院緊張悲壯的音樂,李老師心潮澎湃,熱淚流淌。他身材矮小,使勁搖晃著李老師手提的書包,大聲喊道:“李老師,李老師!”玄陰神功’怎么練啊?”李老師還在流淚感動,不理他,他繼續(xù)搖,繼續(xù)問“玄陰神功怎么練啊”,李老師哭笑不得。出家后養(yǎng)苗師從不沾染名利,但他的不精進甚至像位“大爺”一樣的不修邊幅也讓我十分顧慮。在道友之間,亟需修治他的這副“大爺”作派,早已是大眾共識了,只是從手法上說,誰都明白,沒有惡辣鉗捶不行。有一回,他從禪堂坐香出來,到我的寮房來走動。當著七八位年輕道友,我忽然大喊一聲:“養(yǎng)苗,你偷人家的錢包什么時候還?”他的小臉由白到紅,由紅到黑,由床上“騰”地蹦了起來,大聲叫跳:“你侮辱我,誹謗我,戲弄我,奚落我……!”從沒見他那樣的激動,道友們從心底里感到高興,全都哈哈大笑。他一直放不下這件事,但終于有一天,他擰著頭帶著慚愧的憨拙笑臉到我面前說:“大德,感謝你加持我。什么時候再加持,提前打招呼!”深圳弘法寺邀請一誠大和尚主持傳戒法會,養(yǎng)苗師隨侍前往。上客堂白天十分炎熱,他與一誠長老住在昌明長老房間的對面。深夜里,一誠長老休息了,四方一片漆黑,他輕手輕腳進到洗手間沐浴。結束以后,忽然發(fā)現(xiàn)沒有干毛巾。四周漆黑,又看見對面昌明長老的房門依然開著。于是他想:對面的房間應該會有毛巾吧。他躡手躡腳,走入昌明老和尚的客廳,忽然燈亮了,昌明老和尚穿著黃色海青像彌勒佛一樣笑瞇瞇地坐在對面沙發(fā)上注視著他,大喊一聲:“本來面目,當下現(xiàn)前!”他驚出了一身冷汗,誰能想到昌明長老會在漆黑的客廳里關燈打坐?只恨腳下無地縫。昌明老和尚是太虛大師早年武昌佛學院的高足,十分幽默,他不斷地用歡喜心給人以希望,無論是僧是俗,只要到他面前的,都會一天到晚樂個不停。他常對侍者廣愿師說:“你們怕什么?老和尚們一輩子忙個不停,把寺廟建得這么好,這不都是你們的嗎?”他總是這樣鼓勵身邊的青年僧侶。
進入寺院的第二年,一誠老和尚將我選進方丈室,一邊管理常住基建,一邊做衣缽師。每每日落黃昏,晚殿結束后,工地無人,一誠老和尚帶我散步在磚石瓦礫間。他總強調(diào)說:“人的一生,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做完,不要中斷。我當年在湖南出家時,在小廟為常住發(fā)心。剃度師脾氣不好,經(jīng)常遇事便拿我出氣。有一回,就因為基建的一塊石頭沒有擺正,剃度師開始罵我。這個人定力相當好,罵了兩個多小時以后還不休息,罵人的話還沒有用完。他搬了一只凳子坐在我面前,繼續(xù)罵下去,從頭一天罵到第二天的同一個時間,算算二十四小時不止。我快要受不了了,但還是忍住了,F(xiàn)在想想,誰的煩惱能持續(xù)二十四小時啊!師父那樣不停地罵我,原來都是在考驗我。我就因為那一次忍住了,沒有當逃兵,沒有將任務半途而廢,所以現(xiàn)在做事都能有頭就有尾!睂τ谝焕系慕陶],我查看了臺灣廣化法師戒本書中的說法,他說:“如果你在一個叢林因某事生了煩惱,便放下職務逃離到他寺,而在下一寺院只要到了類似的境界,你又要逃離,你的背囊里從一個寺院背到另一個寺院的永遠只是煩惱,那種煩惱將一生都不能解決。應該將煩惱對治在當處,即便離開,也要沒有煩惱,沒有未盡的職責,那樣你離開任何一個地方,都會留下與那個地方更好的未來緣分!币徽\老和尚的教誨使我對僧格有所認識,這種立足于人格的品質,便成為我這一生的執(zhí)著。
出家后,歷經(jīng)十多年非常嚴謹?shù)募兇庾诮躺?總算如愿以償?shù)剡M入了能稱之為“人生”的人生旅程。那時信佛的人少啊,出家人,至少在老家當?shù)?能打聽到的只有我一個。我做了和尚,卻不像弘一法師在西湖寫下“索性做了和尚”那般悠然。我的宗教生涯要接受“絕大多數(shù)人無信仰”的社會的洗禮。雖然很少離寺,而一旦因公務出門,路途上、公車上,過往者尖酸挑釁的訓問聲便不絕于耳,“這么年輕,干什么不好,怎么就出家了呢”,“你們應該可以吃肉吧”,“人人都像你們,人類就要滅亡”,“你們的生活方式就是社會寄生蟲”。
“佛法是這么的好,知道的人又是這樣的少!边@句話不只是圣嚴法師提出的,每當我在經(jīng)歷無知者嘲諷時,心里一直都是這句話的聲音。如何讓更多人學佛,如何讓信仰更健康,如何找到信仰的正途,如何讓人在信仰方面不至誤入歧途,便成了進一步的理想。
作為70年代生人而又出家為僧的自己,求法路上流過血、流過汗,弘法路上受過贊賞,遭過打擊。年輕的光陰不會復還了,心中一向積累的佛法善愿總希望早一天得以實現(xiàn)。我是佛陀的追隨者,少年時對于祖國的熱愛不會改變,而投身佛法后為大眾謀福祉的誓愿也不會改變。如今,人們對待佛法的態(tài)度已然有了很大的進步。往事猶如云煙,我們的求法歷程伴隨著整個漢傳佛教在當代的艱難成長史,我們有幸見證了這一時代的進步,見證了人們對于佛教認識提高的全過程,我們走上了一條與之共存共榮的佛教道路。正如《入中論未名疏自序》中所言:“作為見證和親歷者,我們有責任也有使命來探討這條佛教發(fā)展必須的道路!
為僧
出家的生活,我認為必須是活潑潑的,因為禪就是活潑潑的,所以才產(chǎn)生了活潑潑的解脫?墒菍嶋H的寺院生活并不是處處都能遂自己所愿的。我的希望從進入寺門的那天就受到了打擊。嚴成西堂師因為反對剃度師在關中收我們這些弟子,而時常要求客堂將我們趕出山門。這使我?guī)缀跻惶斓酵矶忌钤谖R烧鸷持。過了不久,年輕道友告訴我,說:“嚴成師生了重病,臥床不起。我們可以去參加助念送往生!蔽役x躍參加。在這位老修行彌留之際,他的右手不斷敲打著床邊的墻壁,死亡的痛苦使他非常迷茫。我徹夜不停地為他助念,當時的虔誠完全出于真實。大約一周以后,他圓寂了。當僧值師宣布他斷氣時,我忽然感受到一種空虛,涌上心頭一句話:“現(xiàn)在人都沒有了,誰是你的冤家?”
寺院六月六曬藏經(jīng),烈日當頂,我選了一本見月律師的《一夢漫言》在勞動間隙閱讀。一口氣讀完這本書,被見月律師萬里求戒,遇到同鄉(xiāng)放聲大哭的情境所感動。心想:來日行腳,我也要像他一樣。
剛剛入寺的新人要在齋堂接受“行堂”(給大眾打飯菜)的鍛煉。一起行堂的年輕同參互相議論著金山活佛,贊賞他為了道業(yè)寧可喝洗碗水的非凡修行。為了驗證這位老禪人的修行可以成真,從那日起,我也開始喝齋堂剩下的洗碗水。每次隨著渾濁的油水喝下沙粒及飯菜渣,內(nèi)心都萬分踏實。從此相信,洗碗水不害人。
宋代日本的一座禪寺發(fā)生過一則公案。有典座師凌晨為大眾做飯切菜時,誤將蛇頭切入菜中,早餐行堂,打到了一位比丘的碗中。比丘看清是蛇頭,吃驚大喊:“蛇!”齋堂數(shù)百人一起過堂,以用齋為佛事,個人用功無半點聲響。典座師上前一步,用筷子夾起蛇頭,送進嘴里,一口吞下,并且接話說:“菜頭!饼S堂依然平靜如初,大眾依然以用齋為佛事。這則公案打動了我,時隔不幾天,早齋行堂過程中,一條多足涎蟲在大寮混在青菜中被誤煮,進入了齋堂菜桶。有人將帶著涎蟲尸體的菜葉打入一位青年沙彌的碗中。飯后,沙彌很憤怒,端著帶涎蟲的菜碗,要找執(zhí)事評理。我將菜碗截住,端在手中,找來筷子,夾出涎蟲,徑自頭也不抬地將一碗青菜吃得干干凈凈。青年沙彌無語了。我為自己維持了齋堂道眾的清凈感到十分自豪。
滿覺老和尚九十多了,他曾給虛云老和尚做過十多年侍者,性情耿直,有話必說。虛云老和尚圓寂以后,他一直在老和尚紀念堂為虛公作香燈,看管紀念堂里的香火。虛云老和尚像前的供燈數(shù)十年從來沒有滅過。有一次,時值虛云老和尚圓寂的紀念日,常住上照例集眾到紀念堂為老和尚上供?吞盟蛠淼墓┍P上是五菜一飯。上供功德圓滿,一誠大和尚與侍者一同返回丈室,滿覺老和尚抽袍解衣,向大和尚猛追過去,大喊:“你給我說清楚!為什么給老和尚上供才這幾個菜啊?”大和尚見勢不妙,領侍者向方丈室奔跑,滿覺老和尚猛追。大和尚跑進丈室,慌忙關上大門,插緊門閂。老和尚沖到門前,用拳砸門,“只上這幾個菜,看我怎么收拾你!”大和尚在里面吩咐侍者道:“把門頂住,一定要頂住……”九十年代中期,滿覺老和尚的率性一點沒變。有一回,傍晚坐養(yǎng)息香,止靜前由班首講開示。滿首座作的開示很多天都重復了同樣的公案主題。那時,年輕的心覺師作維那,他實在忍耐不住老和尚講開示的重復話語。開示正在進行的時候,他猛敲兩椎催板,滿覺老和尚還盤著腿,講得停不下,而全堂一百多出家人都已放腿下單,飛快地行起香來。滿首座這才意識到維那師敲了自己的催板,他從子單上跳了下來,在禪堂中大吼一句:“怎么樣?想打架?”所有的后生禪和子都驚呆了,意想不到大眾敬仰的首座和尚竟出此言……滿覺老和尚出家前是胡宗南的兵,因為被虛云老和尚折服,退伍后發(fā)誓跟隨虛云老和尚出家,但脾氣仍然很倔強。虛云老和尚在世時,他曾經(jīng)與初發(fā)心的道友產(chǎn)生爭執(zhí),鬧個不休。他這直來直去的性格誰也拿他沒辦法,正在大家束手無策,毫無良計的狀況下,虛云老和尚從大殿那頭飄然而至,他大聲喝道:“老黃(滿覺老和尚俗家姓黃)啊!”他立馬停下來了。還是虛云老和尚高明,一語點破天機,“老黃啊”這三個字是在強調(diào)滿覺老和尚生煩惱時,心已在世間了。
我們尊敬的慧通首座和尚年事已高,但仍在禪堂天天領眾,陪我們共修。他最早是北京彌勒院真空老法師的學人,后來又參來果老和尚,最后一直追隨虛云老和尚,是一位率性、簡單的老修行。每到禪堂,講起用功打坐的事情,他總是念叨:“禪不是吹出來的,青年人悟道靠的是功夫。你看那南先生天天到處說”祖師禪’,我們一塊打坐時,他連十分鐘都坐不住……”一天中午,一位外地來的游方沙彌走進他的寮房,當著大眾師的面,忽然對他講:“老和尚,你前兩年借我的兩千塊,什么時候還我?”雖然我們明知其中有詐,但此時此刻實在同情這位長老的處境,大家全愣了,只能傻呆呆看事態(tài)如何發(fā)展。沒想到,這位長老連反應的時間都不用,就跟著問話說:“你不是先借了我兩萬?你還要找我一萬八,你拿來啊!”那人啞口無言了,很慚愧地退去。
一老有位養(yǎng)字輩的弟子,記不起他的法名,但能想起他夸夸其談而口若懸河的圓滑。每次他來,都會緊緊圍繞在一老的身邊,讓任何人都不得親近。有一回,他拿了一張自己穿大紅祖衣在陽光底下的照片。因為陽光下鏡頭光線的折射,七彩光圈落在了他的頭部周圍。這成了他的致命法寶,逢人便拿出這張照片說:“你們看看,我修過某某大法。這是驗相,懂嗎?”有一天,正好我們在屋子前面碰頭,他亮出照片,問我:“這是什么,你知道嗎?”我“哦”的一聲,若有所悟,心領神會地告訴他:“這個東西我知道,它叫”紅包快來’!彼麘嵟剞D身而去。一位道友看著他遠去的黃色長衫,用手指著問我:“這是什么,你知道嗎?”我說:“這是黃大褂!睆拇艘院,他擁有了兩個十分響亮的異名,一個叫做“紅包快來”,一個叫做“黃大褂”。
正月十五剛過,齋堂掛出的“請職”牌上寫了讓“明圣師任禪堂維那師”的決定。那時明圣師才二十歲,他頗為得意,從此將有一百多位禪和子聽從他的號令。午飯后,他大步流星地走過大雄寶殿,看見我在路旁,便笑瞇瞇地對我點頭。我身邊的明果師高聲地贊嘆道:“啊!南瞻部洲的維那師到了!”明圣師趾高氣昂的臉上浮過了一縷慚愧的意思。從此,但凡明圣師執(zhí)掌維那香板,出言粗猛,便會有人大聲地贊嘆他:“南瞻部洲的維那師,怎么回事兒啊?”
冬季禪七打完了,還剩六天過除夕。這年,禪堂的維那是心覺師,趁著年前放香,大家都在打掃衛(wèi)生,他徑直去了方丈室。一誠大和尚坐在火盆邊,心覺師沖了進來,一把抓住大和尚的手,大吼一聲:“大和尚,我們一起進海會塔!”這個架勢是要拿小命與大和尚同歸于盡。他全力以赴地拉,大和尚被拉了起來,忽然大吼一聲:“念佛是誰!”簡直山搖地動。心覺師一愣,倒頭就往地上拜,頭才接地,大和尚一把掐下去,落在后頸窩,死死摁在地面上,就如當年木叉和尚叉住來人,問“哪個魔鬼讓你出家”一樣。大和尚摁住掙扎的維那師,不停大喊“念佛是誰?”,“道!”心覺師怎樣掙扎也沒法將頭抬起來。一老一少在方丈室掙扎了半個小時。這一幕讓一直躲在門后的“老皮參”衍嚴師前后看得仔細,心覺師無力掙扎了以后,大和尚放他走了。他前腳剛進禪堂,衍嚴師后腳跟進來,大喊大叫:“我跟大家報告一個好消息,維那師被大和尚掐在地上不能動,只差一點就道出來了……”禪堂的故事就這樣年年發(fā)生,其中不少是惡辣鉗錘。大和尚陪著我們這些青年人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除夕。
心覺師脾氣耿直,禪堂有位新來的禪和子,人年輕,眼睛大。與心覺師緣分不好,觀點擺不到一起,直到積怨已深,發(fā)生矛盾。有一天,我路過禪堂的護七寮,見寮房門關得很嚴,而房中傳出了一陣一陣的悶響,沒人說話,但響聲很沉。我慌忙撞開寮房門,沖了進去,有兩個人正在地上翻滾。其中一位用手扣住另外一位的脖頸,大聲喝問:“你這個人,真放不下!”被壓在下面的人猛地一翻身,將對手壓下去,大喊一聲:“放不下,擔起來!”我這個勸架的,愣在門口好半天,不知道該做什么。不知道他們是在打斗還是在參禪。憨山大師說:“掄刀上陣,也要能用得上。”我親眼看見掄拳上陣,他們已然正在使用中。
廣參師是湖南人,中年以后才出家。脊椎骨不直,勾腰坐在那里,有些駝背。他視力不好,但為人特別有詩情畫意,每天哼著佛贊為常住編竹簍,忙完以后便快快樂樂地將勞動過程中自創(chuàng)的詩詞寫在小本上,拿去給道友們念。雖然他很愿意寫,可從來沒人喜歡他的詩詞。在我看來,這些詩詞也的確相當“業(yè)余”。有一次,大眾出坡到茶葉地施肥,勞動過程中,一群韓國僧侶遠來朝禮本寺。他們到田野里參觀我們的勞動,廣參師便大聲地念將起來。韓國僧人當然聽不懂湖南式的普通話,他們很興奮地將山林茶地中偶獲的詩篇進行瘋狂記錄。臨走前,他們將一塊價值不菲的高級機械表送給了廣參師。廣參師將手表一一向每一位同參都介紹過一遍之后,供在了佛前,頂禮了三拜,發(fā)愿說:“祈請佛陀加持我寫出更美的詩篇!”后來,廣參師被派往趙州關與另外一位耳背的老比丘一起看守山門。他們一位視力不明,一位聽力不佳,坐在山門口,相互以怒吼的方式聊著天,實在是明月湖前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在現(xiàn)代社會,世俗間的貪嗔隨時影響到清凈的寺院,祖庭中僧侶的生活也完全暴露在社會大眾面前。作為現(xiàn)代的僧人,他們在策進道業(yè)的同時,當然也受到名利欲望中煩惱大眾的沖擊。這兩位老人住在山門,自然成為首當其沖的受影響者。他們看守山門半年左右的一個晚上,山下一位二十出頭的青年與酒肉朋友狂餐爛醉以后,手提一只八磅的大鐵錘,抄小路上山。夜半兩三點,來到山門口,爛醉之下,他居然扮作柔弱行腳僧的口吻敲窗問道:“老和尚,我是出家人,剛到這里,沒地方住,你慈悲慈悲,開開門吧!倍车睦蠋煾嘎牪磺宄,而廣參師聽見了,他熱情地起身開門,誰知青年胸懷歹意,沖進山門,手起錘落,重擊在廣參師的后背上,他暈倒在地。同住老人看見這些情形,全力向寺院奔跑,邊跑邊喊:“抓賊啊!”因為耳朵不好,他擔心自己的喊聲別人也聽不到,嗓門越來越高,直到寺中沙彌蜂擁而出,將歹徒制服,送往派出所。廣參師住院了,痊愈以后回到山上,行走在眾人面前,他自豪地介紹治療情況,說:“那青年人是我的菩薩,你們看我,這駝背不是直了?那八磅鐵錘不輕不重,重了我就沒命了,輕了打不直啊!”
祖標師參禪的功夫很好,白天用功結束,大眾養(yǎng)息了,他還在禪堂外的白果樹下通宵坐禪。這天晚上,祖標師也與盜物賊不期而遇。那小偷混在游人中,白天進入大雄寶殿的主佛座下,待到深夜才開始行竊。寺院熄燈后,全部停電,走廊上只掛出了煤油的馬燈,微弱的燈光隱約能照清附近的地面。小偷首先扛出了釋迦牟尼佛前的功德箱,在長長的走廊中,每到一盞馬燈前,都細心地調(diào)暗燈光,直到什么也看不見。哐哐的響聲從走廊那頭傳遞到白果樹下,祖標師在靜中放開垂簾的雙眼,見來人一盞一盞地調(diào)暗馬燈,感佩之情油然而生:“啊!這么晚了,還在為常住做事,而且還怕浪費常住的燈油,修行人真好啊!”直到走廊的所有馬燈盡數(shù)暗去,那人才離開走道,漆黑的夜中他居然來到了祖標師的面前,“撲通”一聲,將功德箱放到地上,然后轉身而去。祖標師納悶,聽聲響這好像是功德箱啊,可是不一定吧,不能盲目懷疑他人的善行。他還在繼續(xù)發(fā)感佩,小偷已摸回大雄寶殿,扛出了觀音菩薩面前的功德箱,依然來到樹下,將功德箱重重地摔在地上。聽到這陣響動,祖標師基本確定來人放下的是兩個功德箱,這就是偷功德箱的賊。禪師在暗處,小偷在明處,對于身后有位坐禪人,他全然不知。修行者的心境是平和的,此時,祖標師沒有發(fā)出脾氣來,一步步觀察著小偷。盜賊使出渾身解數(shù),終于一左一右將兩個功德箱同時扛上雙肩,眼看快要離去,在他身邊漆黑的夜中,祖標師說話了,那聲音十分低沉:“功德箱放下來!毙⊥刁@慌失措,他以為聲音來自鬼神,功德箱從他肩頭滑落,人也傻了,等他回過神來,手腳能動彈的時候,祖標師已然放腿起身。小偷沒命地向前跑,廣場邊上是一處兩丈多高的護坡,下面扔著一些散碎垃圾和玻璃碎片,因為慌不擇路,小偷“啊”的一聲掉下護坡,繼而坡底又傳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啊”的慘叫。祖標師沒去看他,心想:既然下去了還能慘叫,那肯定沒出人命。他來到客堂輕輕敲擊知客師的房間,請知客師召集大眾,于是,寺院燈火通明,四方抓賊。小偷落下護坡,身后被玻璃碎片劃出一道道小傷口,慌忙中拐入一個巷道,潛入祖師殿,依然躲到祖師像下的香火龕中,一覺睡到次日上午。當游客往來人多的時候,他從龕中爬出,撿出一條麻袋,順手偷走了祖師像前三十公分高的地鐘。到了山底鎮(zhèn)上,找醫(yī)院處理完傷口,便掏出麻袋里的地鐘向兩位尼眾兜售。恰逢當家?guī)熼_車下山買菜,趕緊報案,小偷被送進派出所,當家?guī)煂⒌冂妿Щ厣缴?物還原主。祖庭的所在地雖然是片很好的凈土,然而現(xiàn)代社會的商業(yè)競爭一日強過一日,不少人生活在社會的困難階層,尤其寺院附近的民眾,偶有對三寶財物產(chǎn)生妄念。以上的事件,使我們親身經(jīng)歷了以僧人自身來維護三寶財物的驚心場面。雖然不希望民眾對于宗教產(chǎn)生如此的歹意,這無疑是殘害他們靈魂的,但當事件真實發(fā)生的時候,我們也必須要面對,全力以赴維護好三寶家園的一切。
養(yǎng)愿師五十好幾才剃度,所以進入寺院以后,重要的工作一樣都不敢承擔,只是負責飼養(yǎng)常住上的牛群,因為放牛簡單。常住的規(guī)矩,每天得坐四支香,他都按時參加。那是一個深秋的晚上,他參加坐養(yǎng)息香,帶著心板(又叫“禪板”或“倚板”,是坐禪時安放兩手或作為靠身的法器)進禪堂。禪堂止靜了,那真是江河斷流,百鳥停飛,一百多人一起打坐,居然連一點呼吸聲都聽不見。養(yǎng)愿師腿子不好,一盤腿就架得老高,因此只能抱著膝蓋坐“草盤”。這種坐姿是最不安全的,因為上身和架著的兩個膝蓋形成了寬大的三角形,而下面的兩腳交叉在一起,只是形成錐形,十分不穩(wěn)定,只要有小昏沉,就一定會晃來晃去,甚至栽下子單。因為怕涼,他將包腿布一層又一層地裹緊雙腳壓在身下,又怕上火,故將心板壓在包腿布的兩個膝蓋之間。夜越來越深了,他的昏沉也愈發(fā)沉重,坐姿不穩(wěn)導致他不停地搖來晃去;璩林兴鋈皇ブ匦,感覺自己即將倒地之前,急中生智,他一手拋出了心板。萬籟俱寂的深夜里,忽然一塊心板從天而降,落在禪堂正中央,“當啷啷啷……”,隨著聲響的震撼,所有用功的人都被“開靜”了。響動不止這一聲,養(yǎng)愿師不斷傾斜的身體終于離開了子單,他雙腳猛蹬,也沒能踢開包腿布,“咚”地一聲悶響,他頭部先著地。禪堂的第三陣,是維那師抽出香板,沖到他跟前,猛打他肩膀的聲音。深夜里的這三陣響動,使養(yǎng)愿師倍受激勵,為了練腿,他不知多少次栽下子單,但他決心很大,最終克服了難關,有了一雙禪和子的好腿子。
一誠大和尚有位弟子名叫養(yǎng)苗師,對大和尚的風格頗有繼承,我們是頗為要好的道友。他為人質樸,憨態(tài)可掬,甚至有很多時候是不著調(diào)的。那年他還沒出家,跟著李老師學佛,有一回電影院播放一部浴血抗戰(zhàn)的影片。八路軍戰(zhàn)士被日軍炮火轟炸得人仰馬翻的場景加上影院緊張悲壯的音樂,李老師心潮澎湃,熱淚流淌。他身材矮小,使勁搖晃著李老師手提的書包,大聲喊道:“李老師,李老師!”玄陰神功’怎么練啊?”李老師還在流淚感動,不理他,他繼續(xù)搖,繼續(xù)問“玄陰神功怎么練啊”,李老師哭笑不得。出家后養(yǎng)苗師從不沾染名利,但他的不精進甚至像位“大爺”一樣的不修邊幅也讓我十分顧慮。在道友之間,亟需修治他的這副“大爺”作派,早已是大眾共識了,只是從手法上說,誰都明白,沒有惡辣鉗捶不行。有一回,他從禪堂坐香出來,到我的寮房來走動。當著七八位年輕道友,我忽然大喊一聲:“養(yǎng)苗,你偷人家的錢包什么時候還?”他的小臉由白到紅,由紅到黑,由床上“騰”地蹦了起來,大聲叫跳:“你侮辱我,誹謗我,戲弄我,奚落我……!”從沒見他那樣的激動,道友們從心底里感到高興,全都哈哈大笑。他一直放不下這件事,但終于有一天,他擰著頭帶著慚愧的憨拙笑臉到我面前說:“大德,感謝你加持我。什么時候再加持,提前打招呼!”深圳弘法寺邀請一誠大和尚主持傳戒法會,養(yǎng)苗師隨侍前往。上客堂白天十分炎熱,他與一誠長老住在昌明長老房間的對面。深夜里,一誠長老休息了,四方一片漆黑,他輕手輕腳進到洗手間沐浴。結束以后,忽然發(fā)現(xiàn)沒有干毛巾。四周漆黑,又看見對面昌明長老的房門依然開著。于是他想:對面的房間應該會有毛巾吧。他躡手躡腳,走入昌明老和尚的客廳,忽然燈亮了,昌明老和尚穿著黃色海青像彌勒佛一樣笑瞇瞇地坐在對面沙發(fā)上注視著他,大喊一聲:“本來面目,當下現(xiàn)前!”他驚出了一身冷汗,誰能想到昌明長老會在漆黑的客廳里關燈打坐?只恨腳下無地縫。昌明老和尚是太虛大師早年武昌佛學院的高足,十分幽默,他不斷地用歡喜心給人以希望,無論是僧是俗,只要到他面前的,都會一天到晚樂個不停。他常對侍者廣愿師說:“你們怕什么?老和尚們一輩子忙個不停,把寺廟建得這么好,這不都是你們的嗎?”他總是這樣鼓勵身邊的青年僧侶。
進入寺院的第二年,一誠老和尚將我選進方丈室,一邊管理常住基建,一邊做衣缽師。每每日落黃昏,晚殿結束后,工地無人,一誠老和尚帶我散步在磚石瓦礫間。他總強調(diào)說:“人的一生,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做完,不要中斷。我當年在湖南出家時,在小廟為常住發(fā)心。剃度師脾氣不好,經(jīng)常遇事便拿我出氣。有一回,就因為基建的一塊石頭沒有擺正,剃度師開始罵我。這個人定力相當好,罵了兩個多小時以后還不休息,罵人的話還沒有用完。他搬了一只凳子坐在我面前,繼續(xù)罵下去,從頭一天罵到第二天的同一個時間,算算二十四小時不止。我快要受不了了,但還是忍住了,F(xiàn)在想想,誰的煩惱能持續(xù)二十四小時啊!師父那樣不停地罵我,原來都是在考驗我。我就因為那一次忍住了,沒有當逃兵,沒有將任務半途而廢,所以現(xiàn)在做事都能有頭就有尾!睂τ谝焕系慕陶],我查看了臺灣廣化法師戒本書中的說法,他說:“如果你在一個叢林因某事生了煩惱,便放下職務逃離到他寺,而在下一寺院只要到了類似的境界,你又要逃離,你的背囊里從一個寺院背到另一個寺院的永遠只是煩惱,那種煩惱將一生都不能解決。應該將煩惱對治在當處,即便離開,也要沒有煩惱,沒有未盡的職責,那樣你離開任何一個地方,都會留下與那個地方更好的未來緣分!币徽\老和尚的教誨使我對僧格有所認識,這種立足于人格的品質,便成為我這一生的執(zhí)著。
出家后,歷經(jīng)十多年非常嚴謹?shù)募兇庾诮躺?總算如愿以償?shù)剡M入了能稱之為“人生”的人生旅程。那時信佛的人少啊,出家人,至少在老家當?shù)?能打聽到的只有我一個。我做了和尚,卻不像弘一法師在西湖寫下“索性做了和尚”那般悠然。我的宗教生涯要接受“絕大多數(shù)人無信仰”的社會的洗禮。雖然很少離寺,而一旦因公務出門,路途上、公車上,過往者尖酸挑釁的訓問聲便不絕于耳,“這么年輕,干什么不好,怎么就出家了呢”,“你們應該可以吃肉吧”,“人人都像你們,人類就要滅亡”,“你們的生活方式就是社會寄生蟲”。
“佛法是這么的好,知道的人又是這樣的少。”這句話不只是圣嚴法師提出的,每當我在經(jīng)歷無知者嘲諷時,心里一直都是這句話的聲音。如何讓更多人學佛,如何讓信仰更健康,如何找到信仰的正途,如何讓人在信仰方面不至誤入歧途,便成了進一步的理想。
作為70年代生人而又出家為僧的自己,求法路上流過血、流過汗,弘法路上受過贊賞,遭過打擊。年輕的光陰不會復還了,心中一向積累的佛法善愿總希望早一天得以實現(xiàn)。我是佛陀的追隨者,少年時對于祖國的熱愛不會改變,而投身佛法后為大眾謀福祉的誓愿也不會改變。如今,人們對待佛法的態(tài)度已然有了很大的進步。往事猶如云煙,我們的求法歷程伴隨著整個漢傳佛教在當代的艱難成長史,我們有幸見證了這一時代的進步,見證了人們對于佛教認識提高的全過程,我們走上了一條與之共存共榮的佛教道路。正如《入中論未名疏自序》中所言:“作為見證和親歷者,我們有責任也有使命來探討這條佛教發(fā)展必須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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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佛傳法偈(三)假借四大以為身,心本無生因境有; 前境若無心亦無,罪福如幻起亦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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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課合解 第一講
- 十二因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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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佛傳法偈(一)身從無相中受生,喻如幻出諸形像;幻人心識本來空,罪福皆空無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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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參老和尚講 地藏本愿經(jīng) 8
- 宗鏡錄卷第二
- 妙境法師主講:八識規(guī)矩頌講義(1)
- 身外之財終舍離,所造之業(yè)如影隨
- 佛法的中道觀
- 明心見性是怎么來的?利根是天生的嗎?
- 學習佛陀冥想靜坐,就可以悟道成佛嗎?
- 佛性不分南與北,為人不與比高低,廣修;郢@法喜
- 深著虛妄法 堅受不可舍
- 人為什么要擺脫痛苦和煩惱,目的是什么?
- 什么是不善業(yè),為什么要遠離一切不善業(yè)?
- 當業(yè)障現(xiàn)前時怎么辦?隨緣了業(yè),究竟解脫
- 出家人與在家信徒要保持距離,才能更好地度化眾生
- 如何面對喜歡吃喝玩樂,做不如法事情的朋友?
- 每個人的福報都是自己修來的
-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要保持一定的距離
- 佛教對世界的認識——因緣因果
- 護念他人善用心,學佛慈悲須踐行
- 如何報答佛陀的恩德?依教奉行就是對佛最好的報恩
- 真正完美的人生,需要具足這八種圓滿
- 只有無漏的福德,才是真正的功德
- 印光大師是后世佛弟子學習的榜樣
- 無論哪種供養(yǎng),都離不開善用一顆歡喜的心
- 敬畏因果,努力修正自己的行為、語言和心念
- 一人獨坐、內(nèi)心空閑,無甚雜思
- 皈依三寶是踏入佛門的第一步
- 跳出三界得解脫
- 如何呵護發(fā)起普利眾生的愿心,使發(fā)心不消退?
- 人與眾生的關系,是佛教倫理的核心和主體
- 每個念佛人在極樂世界都有一朵蓮花
- 佛教是宿命論嗎,我們這一生的努力有用嗎?
- 為什么有人對佛法深信不疑,有人卻生不起信心?
- 什么是外道?心外求法是外道
- 學佛人多拜幾個師父,去極樂的幾率也就越大,對嗎?
- 為什么說皈依三寶就可以找到依靠?
- 善事要盡心盡力去做,惡事則要毫不猶豫的斷除
- 佛號代表佛智與法界
- 一念凈心的寶貴性!
- 佛教所說的業(yè)報是什么意思?業(yè)報的意思
- 極樂世界的神秘面紗
- 造什么業(yè)就感什么果!
- 地獄到底有多苦?都是自招的業(yè)報
- 學法就是為了導正心念
- 妙法蓮華經(jīng)
- 夢參老和尚講地藏本愿經(jīng)
- 千江映月
- 宗鏡錄
- 無量壽經(jīng)
- 星云大師講解
- 大安法師講解
- 印光大師講解
- 凈界法師講解
- 星云大師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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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參法師講解
- 印光大師文章
- 圓覺經(jīng)講記
- 虛云法師文章
- 凈界法師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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